第二日早起,吳金鈴也就是新科的楊家大兒媳,含羞帶怯的跪在堂屋中間,給楊山磕頭敬了茶,又送上了親手做的襖褲鞋襪。
楊山想起去世的陳氏,紅著眼眶勉強囑咐幾句好好過日子的話也就罷了。
楊杏兒和楊柳兒也得了嫂子送的一只荷包,楊誠則是一個筆袋,三人都正色謝了嫂子。
一家人的早飯是新媳婦 的打鹵面,面條勁道,肉鹵也打的咸香,自然得了不少夸贊,惹得楊志也跟著嘿嘿傻笑。
眾人吃過飯,剛拾掇完桌子。楊柳兒端了簸箕正在喂雞,突然听得院子有馬嘶鳴的聲音,扔了簸箕跑去探看,正巧看見連君軒利落的從馬背上跳下。
多日不見,原本俊秀的少年好似黑瘦許多,但眉眼間隱隱的陰郁卻好像退散了,只剩下滿滿的明朗之意。
「柳兒,我回來了!」
楊柳兒怔愣了好半晌,想起他不辭而別就想發脾氣,但到底還是心里思念佔了上風,含怒嗔怪道︰「你還知道回來啊!」
連君軒最愛她這宜嗔宜喜的模樣,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攬住她裹進披風里,低聲應道︰「以後再不走了。」
「誰管你去哪里!」溫熱的呼吸打在脖頸上,惹得楊柳兒立刻紅了臉,她掙扎著躲了開來,慌亂間就踫到連君軒的左臂,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你胳膊怎麼了?」楊柳兒眼疾手快地扯開披風,這才發現他左臂纏著木板和布條,顯然是骨折了。
連君軒尷尬的趕緊扯回披風掩了傷處,不等楊柳兒發問就接口道︰「你別擔心,這是回來路上不小心摔的,養幾日就好了。」說罷,他臉上得意之色更濃,「我家老爺子說了,只要我考上舉人,就親自上門提親!」
听到這話,楊柳兒臉色更紅,跺腳嚷道︰「你胡說什麼,誰要嫁給你了!」說完,扭頭跑回院子去了。
楊誠在偏窯里听到動靜也是走出來探看,一見小妹紅著臉往回跑,後邊跟著笑嘻嘻的師弟,他的腦仁立刻就疼了起來。
果然,一見到楊誠,連君軒趕緊稟告皇都一行的戰果,末了眼巴巴望著他,那神色要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楊誠實在很想對他翻個白眼,有心再次揮起大棒打散鴛鴦,卻不小心瞄到他那只包扎的很是「壯觀」的左臂,于是只能改口,「那就等大考之後再說吧。」
「謝師兄,你放心,我一定守著規矩,絕對不會欺負柳兒。」
師兄弟倆說了幾句也到了堂屋前,楊山乍見離開多日的連君軒,自然少不了一番詢問,末了嚷著要兒媳、閨女好好拾掇幾個菜,最好炖個骨頭湯給連君軒補補手臂。
正巧,魏春找了個借口又跑來岳家湊熱鬧,加上被楊山喊進屋來的連強,老老少少近十人。楊柳兒惦記著听連君軒的皇都見聞,又不好留下姊姊和嫂子兩人忙碌,干脆又去庫房把一大一小的兩口黃銅鐵鍋翻了出來,大骨棒熬制成湯,在鍋里咕嚕嚕的冒著泡,白菜、豆腐、羊肉、粉條、木耳,洗的洗,切的切,很快就整治了一大桌子。
堂屋里放了張大桌,男人們涮肉喝酒,吃得是熱火朝天,西屋楊誠的小書房里,吳金鈴與楊杏兒、楊柳兒也是吃得臉色通紅。
吳金鈴行事爽快利落,口味也嗜辣,半碗辣油混了腐乳汁和花生醬,挾上幾片羊肉,一轉筷子塞進嘴里,辣的一邊吸氣一邊嚷著好吃,「還是小妹聰明,羊肉這麼煮著吃真不錯!」
楊柳兒笑嘻嘻的給嫂子和姊姊挾粉絲,連君軒平安歸來,她肚月復里所有懸空的心肝肺都落了地,臉上的笑就怎麼也收不起來,這會索性也不遮掩了,抬著下巴應道︰「嫂子以後會發現我聰明的地方多著呢,將來你和大哥生了小佷子,交給我,保管給你教出一個神童。」
吳金鈴是個新嫁娘,哪里想到小姑子會開這樣的玩笑,立刻紅了臉。
楊杏兒嗔怪的瞪了小妹一眼,趕緊轉移話題,「嫂子,阿爹說鋪子里忙,明日去過外祖母家就讓你們趕緊回鋪子去。」
聞言,吳金鈴有些意外,一般人家的長子長媳都是要留在老宅,伺候老人、小叔和小姑,並且打理家事的。她本是新婚,自然不願離開夫君,沒想到公公和小姑們居然如此開明,倒讓她心里極愧疚。
「我不是,我不跟你們大哥走,我得留下照顧阿爹和你們,還有洗衣做飯……」
听到這話,楊柳兒和楊杏兒都是笑了,應道︰「嫂子放心,家里有我們呢,再說鋪子那麼忙,大哥身邊也少不了人照顧衣食,你就別客套了,都是一家人,我們需要嫂子幫忙時,一定會開口的。」
吳金鈴瞧著兩個小姑神色誠懇,又想起先前相處時的諸多小事,這下是真相信她們所言都是真心,心里立刻就暖了起來,再次慶幸自己嫁進一個好人家。
「那成,嫂子就跟你們大哥去鋪子。你們隔三差五也來城里走走,嫂子帶你們去吃好吃的。」
「謝謝嫂子。」
姑嫂三個說笑的熱鬧又親近,傳到外間男人們的耳朵里,自然也是歡喜的。楊山舉了酒杯,招呼弟弟和子佷們吃菜喝酒,一頓飯直吃了一個時辰才散去。
楊山和楊田照舊回屋去睡覺醒酒,吳金鈴也紅著臉扶了楊志回屋,留下走路磕磕絆絆的楊誠,還鬧著要去外邊賞雪,被楊杏兒哄著喝了一碗醒酒湯。
連君軒趁著眾人不注意,扯了楊柳兒跑去窯洞西邊的干草棚。這里三面都搭了厚厚的草簾子,朝陽又避風,最重要的是還有大堆的干麥秸,兩人都吃了個大飽,依靠在麥秸堆上,被太陽一照,更是懶洋洋的不想動。
連君軒伸手握住楊柳兒軟軟的小手,心里滿足的恨不能長長嘆氣。
在皇都那座冰冷的豪華大宅里,他一開始想念的很多,可到後來只剩楊家的飯桌,只剩下他心愛的姑娘親手做的羹湯,哪怕胳膊被所謂的父親打折、被祖父攆出皇都,哪怕一路上要冒著風霜雪刀,但一回到這里,所有苦痛委屈,在這一刻都好像輕易散掉了,只剩身旁的溫暖……
楊柳兒扭頭望著眯眼享受陽光的連君軒,心里微微有些酸澀。雖然酒桌上他滿嘴說的都是皇都如何繁華,路上見聞如何新奇,但她又不是單純的小姑娘,就算猜不到其中的波折和凶險,起碼也知道他騎馬不會把自己胳膊折了。但是他既然不說,她也不問,只要人回來就好,只要耐心等待、努力,再漫長的冬日也終有春暖花開的時候……
日子一出了正月,就好像長翅膀飛了起來。街路上的殘雪眼見就融化了,朝陽牆根下蹲著的老漢也乍然多了起來,蟄伏了一冬的鳥雀和小獸在山林間歡快的竄來竄去,生怕這個世界不知道他們存在一般。
山坡上,村莊外,一塊塊麥田卸去了厚厚的雪被,迎著尚且寒涼的北風悄悄舒展腰身。直等著陽光再暖一暖,就重新換上綠色的春裝。
楊家院角的蓄水窖冬日里堆了滿滿的積雪,這時也化成了一汪亮晃晃的清水。
「撲通」一聲,楊柳兒隨手扔下木桶,灌了滿滿的一桶水,待要拉拽粗麻繩的時候,身子卻是一個趔趄,好在一只大手及時伸出,將她連人帶水桶一起搭救了。
見楊柳兒差點摔下水窖,連君軒有些惱怒,極少見的皺了眉頭,喝斥道︰「你怎麼出來打水,掉進窖里怎麼辦?」
當日他在祖父跟前信誓旦旦的說,要帶著舉人的功名迎娶楊柳兒,因此一過了年就同楊誠回到書院安心苦讀,再沒有像原來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喜得史先生時時琢磨著要如何磨礪兩個得意門生,常常讓他和楊誠兩人一日功課寫下來,紙張的厚度幾乎要用尺子量,所以他即便心里想得很,這半個月來也沒跑來楊家探看。
今日史先生實在喜愛他做的一篇策論,開恩放了他半日假,這才快馬趕來,結果一進院子就見楊柳兒半邊身子都快栽進水窖,真是嚇得魂飛魄散。
楊柳兒也覺方才太過危險,後怕的吐著舌頭,「我也沒想到一桶水這麼沉,平日看著阿姊和四叔他們拎起來很容易啊。」
連君軒瞄了瞄她的小身板,雖然比初見時真的長高了很多,但依舊瘦得跟柳條一樣,哪怕比別人多穿了一件繡花夾棉坎肩,也裝不出孔武有力的模樣。
「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了,只要不生病,誰都安心,這些小活還是別沾手了!」說話間,連君軒提著水桶就往灶間走。
楊柳兒自覺被小瞧了,可心里是三分甜蜜七分不服氣,噘著小嘴跟在後面,到底還是忍不住嚷道︰「你手臂剛好,走慢點啊,小心再拉到!」
「楊大叔呢,怎麼家里就你自己?」連君軒把水倒進鍋里,也不顧身上穿著錦袍,又蹲身幫忙燒火。
見狀,楊柳兒趕緊替他掖好衣襟,這才應道︰「我前幾日同阿爹商量,想要把迷霧山腳下那塊荒地買下來,到時候偷偷從山上引水灌溉,這樣不管是開荒種糧食還是散養家畜都極方便。方才阿爹帶著四叔去桃花姊家探口風去了,阿姊去老林河買驢肉了,等會我正好要蒸籠包子,你回去時也給我二哥也捎幾個。」
連君軒一邊燒火一邊听著楊柳兒絮絮叨叨說起家常,臉上不但沒有半點厭煩,反倒很覺安心歡喜,兩人多日未見都攢了一肚子的話,直到楊杏兒拎了驢肉回來,都還有些意猶未盡。
三人剁餡子,揉面,待楊山和楊田回來時,驢肉包子也正好熱騰騰的出鍋,一家人團團圍坐,邊吃邊說起閑話。
楊家人看中的那片荒地確實屬于柳樹溝共有,但因為鄰近迷霧山,村人心里犯忌諱,從來沒人想起去開荒耕種,今日楊山同里正開口提了提,里正就應了下來,反倒讓楊山有些受寵若驚。
如今楊家日子過得富足,但楊山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外人眼里已經不是原本那個農家漢了。
不提楊誠已得了秀才功名,就是城里的鋪子生意也是興隆至極,家里出入的都是貴人,就是閨女也許了城里的好人家,村里人就是再沒眼色,下意識也高看楊家三分。再說置辦田產本就是大事,誰家不發達也不敢開口,楊家既然提了出來,而那塊荒地又是無用的「雞肋」,還不如送給楊家做個人情,以後相處也好說話。
里正的小算盤打得精明,而楊山自然也沒讓他失望,最後許了五十兩銀子給村里修建破舊的祠堂,算是彌補。另外陳二舅也接了開春第一個活計,給里正家里修個蓄水窖,不用說,當然也是免費的。
楊柳兒眼見父親說得眉飛色舞,很是得意,自然不會說破這點小秘密,甚至不時捧上幾句,讓楊山喜得多吃了兩個包子。
連君軒嘴里大口咬著驢肉包子,眼楮偷偷瞄著奸詐的小丫頭,楊柳兒若有所覺,瞪了他一眼,抬手又賞了他一個包子,權當封口費了。
飯後,楊柳兒穿了大襖,把自己裹得跟個球一般,扯了連君軒去那塊荒地轉轉,順便消消食。
冬末的午後勉強有一絲暖意,兩人避了村人的目光,一前一後繞著荒地閑走。
不得不說,楊山眼光還是很不錯的,這塊荒地呈橢圓形,正好半圍住迷霧山腳。起處是雨水長年累月沖刷出來的深溝,末尾則挨近楊家後邊的山坡,其上零星長了些灌木和野草,兩株不算粗的小松樹就長在陳氏墳包的邊緣處,兩人拜過陳氏,就找了個避風處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小聲商量起來。
楊柳兒琢磨著這塊地不算大,就是開荒種了麥子,去了糧稅也沒剩多少收成,不如挖口池塘養魚,周圍種果樹和牧草,散養雞豬。果樹雖要幾年才能見利,但魚塘和豬卻是一年一賣,雞更可以直接送去燒雞面鋪子,自產自銷。她越說越歡喜,白皙的小臉埋在兔毛領子里,襯得一雙大眼更亮。
連君軒心里癢的厲害,偷偷伸手握了她柔軟的小手,不斷點頭應和著,「這樣好,楊大叔一定也會贊同。」
說得楊柳兒驕傲的揚起小臉,得意道︰「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琢磨的,我雖然拎不動水桶,但賺錢絕對是把好手!」說罷,她又瞧著遠處皺眉道︰「若是另一塊山腳的荒地也能買下來就好了,可惜里正大叔不敢作主,說萬一這山的主家找來,他不好交代。」
聞言,連君軒心里一動,趕緊勸慰道︰「你先折騰這二十畝荒地吧,有了收成再擴大也不遲。」
楊柳兒點頭,恰逢一陣冷風吹過,惹得她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她趕緊裹緊了大襖,苦著臉抱怨道︰「做人果然不能貪心,這就遭報應了。」
連君軒听得哈哈大笑,伸手把心愛的楊柳兒連同棉襖一起緊緊抱在懷里。
不遠處,一棵將要發新芽的老樹上,兩只喜鵲被驚得從窩里探出頭來看了又看,不滿的叫了兩聲。同樣都是談情說愛,人類就不能學學牠們一樣安靜嗎,果然是身上沒毛,辦事不牢。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雪轉眼間就化得干干淨淨,田野里也漸漸蒙上了一層新綠。
柳樹溝的老老少少除了拾掇農具,看護自家的麥田,茶余飯後少不了又要議論下楊家的新地盤。
原本楊山听了閨女的建議也很是歡喜,但楊誠听到連君軒說起家里的事後,特地同史先生告假回來。在他看來,自家既然依靠著迷霧山發家,以後又要從山上引水挖塘灌溉,必然要背了人眼,索性建個農莊,蓋個新宅院,到時候只要院門一關,誰也不能隨便進來,自家行事也就方便許多。
楊山听了二兒子的建議,猶豫了片刻就答應下來。依他來看,保密倒是次要,二兒子如今是秀才了,說不定將來真考個舉人或進士,到時候有同年或者友人來家里走動,見到自家還住在老舊的窯洞里,若是因而看輕了二兒子,可就是他這當爹的過錯了,再者說,家里如今咬咬牙,要建個新院子也不是做不到。
事情既然定了下來,一家人就忙碌開了。
楊山每日都帶著楊柳兒,父女倆幾乎是天亮就上山,楊柳兒割樹汁割到手酸,楊山則順著山勢開溝挖渠,孫叔許是吃了太多楊家的燒雞,喝了太多燒酒,有些嘴軟,居然也來動手幫忙。
農家人在有活計的時候互相幫把手是常事,所以楊山倒也沒推辭,只吩咐大女兒多準備一份午飯,自然也少不了一壺燒酒。這正合了孫叔的心意,原本揮舞刀劍的手,使起鎬頭鐵鍬也很熟練,沒幾日從山頂到山腳的溝渠就挖好了。
楊山為了避人耳目,特意用青石砌了半里長的暗渠,上面壓了土和枯草,乍一看去誰也不知其中門道,只待過些時日,青草長起來就不必擔心了,而水渠直通挖好的池塘底下,這樣以後放起水來更是神不知鬼不覺。
楊志惦記家里忙不過來,就又雇了一個伙計,白日里回家看著工匠們做活,晚上還要趕回鋪子去,這般兩頭忙碌,不過半個月就累得瘦了很多,心疼的楊柳兒和楊杏兒日日變著花樣做飯菜。好在出門辦事的魏春很快就趕了回來,幫著楊志分擔了很多雜事。
魏春雖然是楊家的未來女婿,說起話來不如楊志硬氣,但工匠們都是拿銀錢做活計,做的好就獎勵,做的不好扣工錢,敲打幾次也都老實多了。
連君軒和楊誠在書院出不來,心里也惦記的很,不時派家安或者連強前來探看,送些吃食用物。前幾次,楊山還極力推辭,後來還是連君軒偷跑回來勸慰,笑言若是家里房間多,撥一間給他就成了,他以後若惹了禍也好有個躲避之處。
楊山想起連家那些傳言,果然大手一揮,直接把二進院子的東廂房劃了出來,專門做二兒子和連君軒兩人的書房和寢室,連家後來再送東西來,他也不推辭了。
如此,整個楊家老少好似都上了發條的機器,忙而不亂,各司其職。
眼見麥田間播種下去的玉米種子已經長出三片葉,山林草木也澈底披上綠衣,楊家的小莊園終于初具規模了。
原本二十畝的荒地,如今從楊家窯洞一側開始就挪栽灌木,充作圍牆。鄰近村莊的部分開荒種了六畝玉米、半畝菜園,緊挨著菜園的就是新建的三進青磚灰瓦大院子,雖然沒有雕梁畫棟,但是明朗疏闊、古樸大方。過了院子就是果園,中間一口方圓二畝左右的小池塘,池塘邊圍繞栽著二百多棵各色果樹,再越過果園就是迷霧山腳,那里直接建了兩排豬舍和兩排雞架。
整個莊園正應了那句話,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關起門來過日子,就是自成一個小世界,有吃有喝有住,別提有多逍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