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米咪大門,耳邊傳來沉穩渾厚的敲擊聲,朋朋抬眼看著木鈴,心里微微悸動,望向屋里,燕屏和阿寬對她一笑後,又專注手邊事項,她听到小貓叫聲又看到紙箱,八成又有人丟包女乃貓。
「朋朋,今天收到女乃貓快遞五只,我們送到對面檢查過了,每只都頭好壯壯,幸好黃喵還有女乃,他也應該樂意當女乃媽。」燕屏的聲音具有安撫的力量。
朋朋淺淺笑起,點著頭,踏進玉緣辦公室開始查看月底結賬數據。
這個月又要透支了,賬面不是負的,在于欠對面獸醫院的醫療費還沒結,這樣長年累月的舊帳才清新帳又生,持續滾出的利息別名為人情債,其實比真的利息還讓人有壓力。
幾次阿水伯和歐陽舜暗示可以大筆捐款,但她總是謝絕。
這是長期的志業,不是應急一次了事,如果她沒能耐做下去,代表這已超過她的能力;人應該要懂得自己的極限,不論是人生中的哪一面向。
更何況,她不能、也不該讓周遭所有人一起陪她這樣勞心勞力又無私填坑。
她原本想做的事情很簡單。就近救援、TNR街貓,一邊經營玉緣一邊為流浪
貓做些什麼。事故之後,她無限制地收貓,毫無節制地擴展救援範圍,只希望把所有的空檔填得滿滿的、精力都榨得光光的……但是否已擴張到超出能力,變成不自量力的救援動物來充填自己的心靈缺憾?
看著數字,她嘆了口氣,想著該把這里出租,而去租郊區的空間,這樣或許可以有額外的收入,否則光靠玉緣的營業額是沒辦法支撐下去的——
「喂!你們這些愛貓的人!你們收養這麼多貓咪,有沒有想到鄰居的安寧?」男性大嗓門的嚷嚷伴隨木鈴傳來,三只原本在客廳的貓咪飛快地竄入玉緣辦公室。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嗎?」燕屏客氣問著。
「我說啊,你們很有愛心,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別人?貓咪這麼多,半夜很吵一直亂叫,吵得別人都不能睡覺,你們有沒有公德心!」
朋朋走出,看到一個男人塊頭頗大,講話很用力手勢也很多,難怪貓咪會逃竄躲避。
「先生,不好意思,請問你所謂的半夜很吵,是什麼意思呢?」朋朋問。
「什麼什麼意思!很吵就是一直亂叫,喵喵喵凹這樣亂叫!」
男人手勢愈大愈顯激動,原本在二樓打掃的徐尹寬被引下來,看到狀況,有點愣住,想要靠近加入勸阻的行列,朋朋見狀,只微微揮了揮原本落在身側的左手,阻止阿寬躁進。
「所以是持續地一直喵嗎?」
「他媽的當然是一直喵啊!只喵一聲你以為我是神經病還上門來理論嗎?!你以為我吃飽沒事干哦?!」
「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只是要問清楚狀況,才可進一步厘清——」燕屏開口想安撫對方。
「厘清三小啦!以為我亂講話哦?你們可以去問問看別的鄰居啦,不要以為你們救貓救狗很有愛心,就可以都不用顧到別人……」
看著對方激動的臉,這張陌生的臉,想起前一陣子看到搬進搬出,應該是新鄰居吧?
朋朋突然覺得,這世界上好多事情,就像薛西佛斯的石頭、愚公的山,再怎麼努力與用心,到頭來可能都是徒勞無功。
這幾年打好的鄰里關系,隨著來來去去的遷入遷出,需要的溝通與協調總要一遍-遍地從頭來過。
她想擠出類似以往幽默風趣又友善的話語,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胸腔只充塞滿滿的挫敗與疲累。
「你說的很吵,大概是幾點的時候呢?」朋朋問。「半夜兩點多啊,這樣要怎麼睡覺!現在是要證據以免我亂講話——」
「啊喲!這位先生,大家好厝邊,有話好好講,不要那麼激動這麼大聲。」
阿水伯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我們這邊的貓咪喔,都嘛結扎了,喀嚓喀嚓掉了啦,所以不會亂亂叫啦。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半夜肚子餓了,等一下我們看看監視器,確認一下到底是什麼情形……」
朋朋只是點頭就轉身,看到阿寬緊握手機猶豫著,她勉強笑了笑,算是安撫,留下跟鄰居勸說的阿水伯,以及燕屏和阿寬,便自行進入玉緣辦公室。
「先生,我們先了解一下狀況,有什麼我們這邊要改善的,一定會做好做對,你這邊也好好放開心胸、好好休息。人嘛,心情好運勢就會好,運勢好就都;切順順利利,發票隨便都中獎、停車怎樣都有格、點菜都是最先來……」
鄰居帶著滿滿的運勢祝福離開,燕屏很快拍著老人家的肩。「阿水伯贊!都把朋朋的台詞學會了!」
朋朋在辦公室看監視器錄像畫面查找著,自昨天的段落開始快轉,瞬間頓在歐陽舜于二樓巡視的畫面。她將播放速度調回正常,看他抓起每只貓檢查眼楮耳朵、又抱著撫模一番,甚至對小乳牛特別照顧,還握起貓咪肉球,狀似按摩貓掌……
這些監視器自從舜贊助安裝後,她沒什麼時間查看,也沒有必要,反正都是他幫忙設定好的,就當安全的保險。
她呆呆看著舜掛著淺笑,輕輕撫模已在米咪兩年的三腳乳牛貓……原來私底下跟貓相處的舜,比和她獨處時還要放松自然,明明曾經很討厭貓咪的人……
而後,舜輕巧放下貓咪,仰起頭,感覺似乎嘆著,那神情甚至有些疲憊。
她定格畫面,傻了一陣。
舜選用的監視器,分辨率好到嚇人,讓他那樣疲憊的神色,就彷佛親現在她眼前,讓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
舜……也累了吧?
她嘆息,繼續快轉畫面,約莫兩點前後的時段放慢快轉速度,米咪大部分的貓咪都在睡覺,偶爾起身的,也都是喝水、吃飯、上廁所。
她關閉屏幕,走出玉緣走出米咪,到左鄰右舍閑聊加上八卦一番,總算探到附近某一住戶養的貓發情了,昨天半夜的確吵鬧得緊,而鄰人沒多查明,便把這吵鬧歸咎于目標最顯著的米咪街貓協會。
走回大門,看阿寬又熱心問著大家喝料事宜,朋朋突然覺得,比起阿水伯、燕屏、阿寬的牲奉獻,她反而是最虛偽的吧,做著自己已經覺得疲憊不堪、不大想做的事情了——
「朋朋,舜請喝料喔,剩你還沒點而已喔。」阿寬連忙問著。
話才問完,隨著大門開啟、木鈴響起,甜橙香飄進,大伙一起抬頭看,是舒佳麗帶著手提袋,活力十足地走進來。
「有料嗎?我也要點!」跟大家很熟似的。
「可是——」阿寬看朋朋,大概擔心請客的人不在,不想慷他人之慨。
朋朋勉強笑了下。「把我的份額給小阿姨吧。」
舒佳麗還帶來知名飯店的蛋糕請客,大家興高采烈享用著。朋朋看提袋,發現是那間連舜都會嫌貴的面包店。
傍晚,朋朋忙著和愛心媽媽了解近期各區域貓咪動態,瞥見舜進門,以及小阿姨熱烈的招呼,不禁微微分神。
小阿姨遞上蛋糕,舜沒什麼表情,盯著對方拿叉子的手,搖了搖頭,客氣地拒絕著。
兩年來,舜仍是那種不喜歡和人互動的個性,招呼愛媽、接洽來電詢問,不是他會想要主動嘗試的,所以也常常換班直接就上樓顧貓。
「朋朋,你幫我問問歐陽啦。」小阿姨百折不撓,臨走前還叮嚀一句。
朋朋只是隨便應著,送走對方後,想到稍早看到的監視器畫面,走上樓。
舜,一樣抱著三腳貓小乳牛,幫小乳牛拉拉後腳伸展。
她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笑著,而後坐到他旁邊。兩張靠著牆面的藤椅,平常都是貓咪亂躺亂抓的。
她沉默著,他也不出聲,偶爾傳來其他貓只零星的想要引起注意的喵叫。
「你要講什麼?」他還是問了。
她發現這兩年來,都是他主動打破沉默。舜講的話有時跟他的臭臉一樣,彷佛難以親近,但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如果他不想理會,他可以沉默冷戰直至世界末日,所以他願意開口已是在意的一種。
「你……要不要,跟小阿姨吃吃飯什麼的?試試看……」
這問句讓二樓瞬間彌漫恐怖的沉默,她一定是說出史上最愚蠢的話了。
他原本拉著貓腿的手僵住,而小乳牛也就因此扭動身體想要逃月兌,但他似乎沒有注意。
他的注意力,或許都在別的地方吧,他轉頭盯著她。「試試看?」他問。
他嗓音在她耳里听來,感覺苦澀。
果然是最愚蠢的話……朋朋想著。
喵。
回應小乳牛的抗議,他俯,讓小乳牛兩只前肢著地,確保他用負擔最小的方式站穩才放下他,而後靠回椅背,目視小乳牛慢慢走開。
「我很久前曾做過實驗,」他的聲音傳來,听來遙遠無比。「但結果我完全不喜歡。」
朋朋低下頭,無法言語。
「還有,我不是你的會員,不需要你的媒合服務。」
歐陽舜語氣毫無感情,而後起身,緩慢地踏步下樓,讓她獨自面對二樓廣大的空間與貓群的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