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久思快步朝茶鋪走去,漆黑的夜里,隱隱約約可以瞧見不遠處竄出的濃煙,正是高記茶鋪的方向,她心頭一緊,加快了腳步。
初六亦步亦趨的跟著她,見她因走得太快踉蹌了下,連忙扶住她。
「思思不要走這麼快,會摔倒。」
推開他的手,惦記著茶鋪情況的她索性跑了起來。
「思思、思思,你等等我。」初六在她後頭追著。
她沒理會他,跑得喘促的來到茶鋪前,看見已幾乎被燒成廢墟的茶鋪,她整顆心一涼。
何長旺帶著茶鋪的伙計們,還有附近的街坊鄰居打水救火,但也只能阻勢火勢不再往旁邊蔓延開來,卻挽救不了茶鋪被焚毀的命運。
「大姑娘。」何長旺瞧見她來,抹了抹被煙燻黑的臉,走過來說道︰「咱們過來時火已燒得很旺,來不及救了。」
看見爺爺女乃女乃的心血就這樣付之一炬,高思久心情沉重得說不出話來,須臾才啞著嗓問︰「這火是怎麼起的?」
「應是有人蓄意縱火。這兩天咱們都忙著大姑娘的婚事,歇店沒開,屋里不可能無緣無故著火。方才官差過來查看過,說起火的地方似是在門口,極有可能那火是從門外燒起來。」
聞言,高久思咬牙切齒的怒聲道︰「若是讓我知道是誰縱火把咱們的鋪子燒了,我定饒不了他!」
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初六拽著她的手,稚氣的哄著她,「思思不氣。」
發生這種事她哪可能不氣,抬目一瞥,見他身上竟只穿著件單衣,高久思皺起眉,「你怎麼沒穿外衣就出來了?」此時已是夏末初秋,夜里已有幾分涼意。
「思思不等我。」一路上她都一直不理他,初六委屈的撅著嘴。
何長旺勸道︰「大姑娘,今兒個是你和初六成親的好日子,你們先回去歇著吧,鋪子這里有我和三胖他們看著,待會等火全滅了,咱們再進去找找還有沒有什麼沒被燒毀的。」
李三胖也過來勸道︰「就是啊,大姑娘,初六穿得這麼單薄,你還是先帶他回去歇著吧,免得他染了風寒。」
沉默半晌,高久思才點點頭,「那這里就勞煩何叔和三胖哥了。」離開前,她再看了眼茶鋪。
來的時候腳步很急,回去時,她的腳步卻很沉,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女乃女乃這件事,茶鋪是爺爺留下來的,卻在她成親這天整個被燒毀了。
里頭的一桌一椅一窗一柱,都是爺爺和女乃女乃親自挑選布置,如今竟一把火就燒沒了,想到這些,她難過得眼眶泛淚。
初六跟在她身邊,不時抬頭望著她,須臾,他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憨憨的出聲,「思思不哭,我給你買糖吃。」
她此時心情很差,揮開他的手,遷怒道︰「你不要煩我!」
「思思不氣。」他小心翼翼再扯了扯她的衣袖,「初六很乖。」
她一時心緒不平,沒有多想便月兌口而出,「乖有什麼用,你一點忙都幫不上!」
他吶吶的看著她,仿佛做錯事的孩子,朝她伸出手心,「思思打。」
見他這般,她有些歉疚,懊悔適才不該把氣撒在他身上,一把抱住他,啜泣道︰「初六,對不起,你沒做錯事,是因為茶鋪被燒了,我心里難過,才拿你撒氣。」
他手忙腳亂的幫她擦著眼淚,「思思不哭。」
她依偎在他懷里,情緒再也忍不住,又氣又惱的道︰「初六,我們的茶鋪沒了,那是爺爺留給我的啊,竟然一把火就把它燒沒了……讓我知道是誰放的火,我一定把他抽筋扒皮……」
初六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知道她在罵人,遂笨拙的揮著拳頭安慰著她,「他壞,我幫思思打他!」
哭了會兒,高久思的心情稍稍平復下來,听見他傻氣的話,露出了笑,「你不要被人打就好了,還打人,走吧,我們回去了。」茶鋪被燒,她會想辦法再把它重建起來,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能平平安安。
兩人牽握著彼此的手,往高家走去,他的掌心很熱,將她的手煨得暖暖的,高久思抬眸望著走在身畔的丈夫,思及他適才那笨手笨腳安慰著她的模樣,心里滑過一抹暖意。
他雖什麼忙都幫不上,但在這種時候有他陪伴在身邊,沒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面對這種事,何嘗不是一種扶持。
回到高家後,高久思的心已整個平靜了下來。
何嬸見到他們回來,連忙問道︰「大姑娘,你們總算回來了,茶鋪那邊的清形怎麼樣了?」
高久思搖搖頭,「全燒了。」
「啊,怎麼會這樣呢?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何叔說是有人縱火。」
何嬸驚呼一聲,「縱火?是誰這麼惡毒,跑來燒咱們的鋪子?」
「還不知道是誰放的火。」她搖著頭。
何嬸罵了這縱火的人兩句,接著想起一件事,「對了,老太太剛剛醒了,說讓你去她屋里一趟,有話要同你說,因為你方才還沒回來,我就先替你拖著,沒敢告訴老太太茶鋪走水的事。」
「嗯,我過去看看女乃女乃。」高久思回頭朝已露困意的初六交代了聲,「初六,我去女乃女乃那兒,你先回房間等我,我待會就回去。」
「我跟思思一起。」他忍著困意,握著她的手不放。
她也沒再趕他,與他一塊去了女乃女乃屋里。
高曲氏躺在床榻上,微微閉著眼,見他們進來,原想讓初六出去,但下一瞬心忖依初六這般痴傻的模樣,縱使听了她待會兒要說的話,應也是不懂,遂沒趕他出去。
「女乃女乃。」高久思走到床榻前,在一張繡墩上坐下,握著高曲氏的手,關切的詢問︰「怎麼不睡了,是不是哪兒不舒坦?」
「久思,」高曲氏滿眼不舍的望著孫女,「女乃女乃的時辰快到了……」
听見女乃女乃說出這種不祥的話,高久思心頭一驚,「您別胡說,您會活……」
「久思,你別激動,先听女乃女乃說,」高曲氏安撫的拍了拍孫女的手,「女乃女乃有一個守了十幾年的秘密要告訴你,是關于你的身世,本來女乃女乃打算把這秘密帶進棺材里,但女乃女乃不想你一輩子活得糊里糊涂,連自個兒親生爹娘是誰都不知道。」
她楞了楞,「我的爹娘不就是女乃女乃的兒子媳婦嗎?」
高曲氏用痦啞虛弱的嗓音,慢慢道出埋藏在她心頭多年的秘密,「不是,你本姓柏,你爹是寅州太守柏任英,你娘的閨名喚趙書蘭,約莫十五年前,你爹牽涉一樁通敵叛國之罪,被滿門抄斬……」她徐徐敘說起往事。
初六在另一張繡墩上坐下,眯著眼打盹。
高曲氏的眼神在燭火照映下幽幽沉沉,宛如陷入了當年的回憶里,繼續說︰「在官府去柏家抓人前,你娘先一步得到消息,讓我們帶著當時只有兩歲的你一塊走,好讓柏家留下最後一點骨血……我後來听說那時柏家也有幾個人試圖逃走,但都被抓回去,也不知你娘是怎麼讓那些官差相信你已夭折的事,我和你爺爺順利的帶著你逃過一劫,來到了這水雲鎮……」
听完這些,高久思整個人震住了,她沒有想到自己不但不是爺爺女乃女乃的親孫女,甚至還是罪臣之女。
「……如今柏家的事已事過境遷,女乃女乃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自個兒的身世,將來好替柏家延續香火……」說到這兒,高曲氏的聲音已幾乎要听不清楚,她神色慈愛的望著高久思,「女乃女乃以後不能再陪著你了,生死本是常事,別太為女乃女乃傷心,你和初六的日子還長,以後你好好同初六一塊過日子……」徐徐說到這兒,她的手垂落床榻,雙眼緩緩闔上,咽下最後一口氣,神色平靜的離世。
高久思顫抖著抓住女乃女乃的手,不願相信女乃女乃就這麼離開了,她驚慌失措的搖晃著人,試圖想叫醒她。
「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您醒醒,您不能就這樣丟下我!」
見怎麼喊怎麼叫女乃女乃都不醒,高久思不得不相信女乃女乃是真的走了,她悲痛的埋在女乃女乃身前痛哭失聲,「女乃女乃,您怎麼狠得下心丟下我就這麼走了,女乃女乃!」
初六被她的哭聲給吵醒,揉著惺忪的眼,瞧見她哭得傷心欲絕,他一驚,趕緊走上前抱住她。
「思思不哭。」
「女乃女乃走了、女乃女乃走了……」她抽噎的道。
看著躺在床榻上的高曲氏,初六不明所以的道︰「女乃女乃還在這兒沒走啊。」
「女乃女乃死了!死了你懂不懂?以後再也听不見女乃女乃的聲音,看不見她的人了!」她轉過身一邊哭,一邊捶打著他,「我跟你成親就是為了要給她沖喜,竟一點用都沒有,女乃女乃還是走了……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讓我以後怎麼辦……」
這一晚,先是茶鋪被燒,接著女乃女乃過世,還有過世前女乃女乃告訴她的關于她身世的秘密,這些事情來得太突然、太快了,讓她一時之間無法承受。
初六任由她打著,听到最後一句話,他大聲回答,「我會陪著思思!」他一邊抓著自個兒的衣袖想為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最後索性湊上前舌忝著她不停滑落的淚水。
她驀地一僵,推開他,「你在做什麼?」
「思思一直哭,淹水了,我幫思思舌忝干淨。」
「你……怎麼這麼傻!」她吸了吸鼻子,抬袖胡亂抹了抹臉,只是想到自個兒匆匆忙忙與初六成親,卻終究沒能治好女乃女乃的病,讓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她眼淚又涌了出來。
她把他推出房門,「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抬手想安慰她,「思思不要哭……」
她揮開他的手,把房門闔上,將他關在外頭。
沖喜不成,女乃女乃在他們成親這晚走了,她怨自個兒,也怨初六,她心里知道這一切都不關初六的事,甚至是她哄騙初六同她成親的,但是卻還是忍不住怨他,因為若不找一個人怨,她的心會更苦。
茶鋪燒掉了不要緊,還可以再重建,可女乃女乃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她再也無法看見女乃女乃的音容笑貌。
爺爺過世那會兒,她雖也悲傷,可當時身邊有女乃女乃,兩個人一起,仿佛為彼此承擔了一半的傷心,此時此刻,再沒有人能與她一起分擔這樣的哀痛,失去至親之痛,痛入骨髓……
她守在床榻旁,看著面容安詳的女乃女乃,默默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