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唷唷,你就沒瞧見,那真是一整個教人心憐,不舍極了。」
瀲艷冷眼看著李叔昂唱作佳地擰眉捧胸,听著他又道︰「也不知道上哪買的笨丫鬟,真是笨手笨腳得很,也不瞧瞧應多聞根本就起不了身,竟連倒杯茶都拿不穩,全都倒在他身上,還弄濕了他的傷口,我氣得當場要管事將她帶走!」
說完,看向瀲艷,等她反應。
「然後呢?」瀲艷很捧場地問了。
「結果就沒有半個丫鬟能照顧他了,我便說替他再找幾個,可他說不需要丫鬟,說什麼那些丫鬟心懷鬼胎,竟然趁他受傷想要爬上他的床逼他就範,企圖飛上枝頭當鳳凰,我一听臉都綠了!」
「然後呢?」
「他當然不會就範,哪怕他傷重得爬不起身,他還是能將人一把推開,喚來管事將人架出去。」
「喔。」瀲艷懶懶的拖長了尾音。
李叔昂說到口渴,往她身旁一坐,討了杯茶喝,又道︰「可我就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應多聞好歹也是剛升為京衛指揮使,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官呀,是護衛宮禁、守御城門、拱衛京師,更轄及京師十七衛,是扎扎實實的正三品呀!可那宅子里就只有兩個小廝和一個管事,喔,還有一個廚子,可畢竟都是大男人,全都粗手粗腳得很,怎麼照顧得好他呢?」
「嗯。」瀲艷往後退了一點,拍了拍被他噴到口水的衣袖。
「所以,我就在想,你……」李叔昂呵呵笑地望向她,卻見她看仇人般地看著自己,不禁泄氣地肩一垮。「瀲艷,咱們做人不是這樣的,好歹他也曾經有恩于你,你總不能眼見他重傷,卻都不去見他一面吧。」
「不見。」瀲艷鏗鏘有力地回道。
「瀲艷,你怎能如此無情?見見他又不會少你一塊肉……我真沒想到你行事果斷就算了,竟連情愛也可以斷得如此狠絕!」李叔昂跳腳了,真是替應多聞打抱不平了。
「二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官運正步步高升,她更不能扯他後腿。慶幸皇上封賞得夠快,快得擋住了她企圖探望他的腳步。
「可是……」
「往後,你也就別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消息,因為我絕對不會見他。」只要他安好就好,往後關于他的消息,她全都不想知道,時間一久,多少能夠平復她的心痛。
李叔昂听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兩步,最後還是賴坐在她身旁。「瀲艷,讓我最後再說一句,這茫茫人海里,兩情相悅是何等難得,況且這身分之差……要是你真的在意,大不了和應多聞遠走高飛,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不像我,心尖上的那個人,是怎麼也踫觸不著的。」
「你是指子慕的娘?」她試探著。
听子慕說,他沒有娘,她推想也許是因為子慕的母親是個丫鬟,身分太低,于是被逼迫去母留子。
李叔昂橫眼瞪去。「我的重點是在前半句而不是後半句,況且我跟生下子慕的丫鬟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我是被強的……」李叔昂掩面痛哭了。
瀲艷揚起眉,道︰「二爺,你不用為了逗我笑,演得這麼賣力。」
「我哭得這麼慘,你還說我演……」嗚嗚,人生最悲哀莫過于此!
瀲艷皺了皺眉,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根據安羽的說法,二爺多愁善感兼有怪癖,喜歡找人討安慰,這時候適時地安慰他,聊表她的心意。
「嗚嗚,我好可憐……」
「好好好,你好可憐。」瀲艷嘆了口氣,看向遠方暗笑著,很好,二爺又忘了鼓吹她了,今天總算可以清靜一點了。啊,不對,應該趁這個時候跟他好好談談。「二爺,我記得你說過,年前的時候你在掏金城買下了一處宅子,找了人修葺,想弄間酒樓客棧玩玩,對不?」
「你要干麼?」李叔昂二話不說地擺起晚娘面孔。
「這個嘛……」瀲艷笑了笑,告訴自己,這麼做絕對是正確的。
這一夜,瀲艷不知怎地,翻來覆去了無睡意,惱得她干脆坐起身發呆。
二王爺叛變之後,她熬過了最痛苦的幾個夜晚,終于能夠闔眼入睡,可為何叛變早已結束,京城也恢復了榮景,她又一直莫名的惶惶不安?
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徹底死心,決定離開京城,因為不舍而產生不安感?
他的官運亨通,哪怕沒有她在身邊幫他,也肯定會扶搖直上,正因為如此,她必須遠離他,怎麼也不能成為他的絆腳石。
她仔仔細細地分析過利害關系,確定她的決定沒有錯。
可是……她撫著跳得狂亂的胸口,自問︰為何如此不安?
疲憊地倚在床柱上,看向窗外未亮將亮的天色,突見一抹身影掠過窗邊,她隨即警戒地坐直身,然那抹高大的身影只緩緩走到門邊,什麼話也沒說,靜靜地佇立在門外,她不禁緊擰著床被。
是他。
不是身上還帶傷嗎?稍能走動又跑來了!他就不能稍稍替自己想想嗎?他的身子到底還禁不禁得起他一再地苛待。
她想罵人,可她忍住了,對門外的影子視而不見。
然此時卻听見他低啞的聲音傳來,「瀲艷,醒醒,我有話跟你說。」
她皺著眉,干脆拉起被子蒙著臉。別說了,她不想听!不管他再說什麼都不會改變她的決定。
「瀲艷,我已經跟二爺說了,要他有所防備。」他的嗓音沙啞,低咳了兩聲才又道︰「七王爺方才差王府徐大管事將王爺的腰牌交給了我,要我領兵包圍八大宮門,我並不清楚狀況,但會逼得七王爺走得如此險,可見宮中局勢有多險惡……」
瀲艷猛地拉下被子,瞪著門外的身影,不能理解叛變一事都已經解決了,宮中還能有什麼事!
要他領兵包圍八大宮門……有沒有搞錯?!那是叛變!七王爺要叛變,卻要他當槍使!
「瀲艷,能不能開門讓我見見你?」
那沙啞的哀求聲侵蝕著她鋼鐵般的意志,她咬了咬牙,光著腳下床,走到門邊,伸出去的手卻僵在半空中,還在與她的理智拉鋸著。
不行,老是因為害怕擔憂而給他希望,可末了又真切體悟兩人根本無法白頭偕老,逼迫自己一再放手,如此反反復覆,糟蹋的是他倆的心,折磨的是彼此的情愛……她不要也不該再這樣下去!
痛一次就好,狠狠地痛一次就好,傷會好的,痛會消逝的,人生還有那麼多可以追逐的,他們實在沒必要汲汲營營無法圓滿的痴戀。
「瀲艷……你還是無法原諒我?」
瀲艷瞪著地板默不吭聲,十指糾纏著。
「我想見你,我……想你……」
她吸了口氣,改瞪著房上橫梁,心想著這橫梁還特地雕了花紋,把錢花在少有人注意的地方,前屋主真是個笨蛋。
「我……不知宮內的情況,但我必須依命行事,這一回凶險難料……你記住,待會我走後,你就先往李二爺府上撤,假使宮中傳出了爆炸聲,不要遲疑,帶著我給你的玉勒子,馬上離開京城。」
她垂斂長睫,看著他就貼在粘著紗羅的門板上,仿佛要透過兩層紗羅瞧見她。
「如果可以,盡可能將所有的護院都帶上,直往南走,至少要退到蟠城再打探京城的消息。」
熱意燙著她的眼,她緩緩地調勻氣息,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響。
好半晌,才听見他呢喃的說︰「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請你剪下一綹發絲放進我的墓里?」
她抿緊了嘴,斗大的淚水沿頰滾落。
「讓我記得你,讓我來生還能遇見你……今生給不了你的,來生……」
「去你個應多聞!我讓你去考武狀元,不是要你去找死的!今生還未過完,你說什麼來生!」瀲艷光火地吼著。「應多聞,我告訴你,我不走,我就在這里!不管宮里發生什麼事,你給我擋著,否則你一倒,我後腳就到,黃泉路上你再看我怎麼修理你,咱們這筆帳,有得算了!」
門外的應多聞一楞,激動地扣著門框。「瀲艷,你開門,讓我看看你。」他知道她心里始終有他,她依舊愛他如昔,願與他生死與共。
「不開!我告訴你,我現在火大的很!一個武狀元,一個京衛指揮使竟這般沒出息,國難當前你還在這兒糾纏兒女私情,你羞不羞啊。」如果門一開,她一定會狠狠地揍他一頓,再緊緊地抱著他。
「等我回來,你會見我嗎?」
「現在說這些都嫌太早,等你回來再說!」她又往門板走近一步,踮著腳尖,隔著紗羅吻上他的唇。「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
眼前,至少要先將他安撫好,總不能讓他萬念灰地去送死。
「我會回來,等我。」他啞聲承諾。
隔著紗羅,兩人的頰相貼著,濕意卻滲透了紗羅。
在應多聞離開之後,瀲艷不知道第幾次後悔要他去考武狀元,讓他無端端地面對這些凶險,熬得過是升官,熬不過是一副棺,而她恐懼不安,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會是什麼。
她甚至還沒告訴他,她早已為他生了個兒子……
看似七王爺叛變圍宮,可實際上,卻是七王爺率軍護駕有功。
那日之後,京城里討論的最火紅的就數這一樁事了。
據說,七王爺接了假口諭,帶著七王妃進宮,可他早已命新上任的京衛指揮使應多聞率軍包圍了八大宮門,千鈞一發之際,成功護駕。
據說,是皇後娘娘痛失二王爺後,設陷騙七王爺入宮,再命人射殺皇上,欲將其罪推給七王爺,慶幸的是七王爺早已有萬全準備,因而化險為夷,深受皇上看重。
然而被眾人多番議論的卻是應多聞,听說他帶傷包圍宮門,徹底鏟除了亂臣賊子,皇上大喜之際,除了賜下賞銀田宅,還讓他可以討個恩典。
據說應多聞當場就跟皇上要了恩典,豈料皇上竟然怫然大怒,當場斥退了他。
于是乎,滿京城都在猜測,應多聞到底討了什麼恩典,竟惹得皇上大怒。
「瀲艷,你認為是討了什麼?」李叔昂一臉扒糞嘴臉問著。
瀲艷瞧也不瞧他一眼,任由香兒替她梳髻打理。「二爺問了我這麼多天,不嫌膩嗎?」
「可問題是我問了這麼多天,你都沒答我。」他心里多悶呀。
待香兒替她插上金步搖後,她才懶懶睨了他一眼,道︰「二爺,我那幾個箱籠搬上馬車了沒?」
這一問,教李叔昂整張桃花女乃油臉都垮了。「瀲艷,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一走了之,我會落得什麼下場?」
「就我所知的二爺,這般八面玲瓏手段,誰敢對二爺怎地?」
「人家現在是京衛指揮使,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我整死!」而且還會死得很慘很慘,恐怕連尸體都找不著。
「不會的,他把你整死了,就沒有任何線索了。」
李叔昂捧著心,不敢相信她竟然無情至此。「你這不是要逼他凌遲我?」
「放心,還有雍王爺在。」誰都知道雍王爺對李二爺有興趣的很。
兵部大火與盛昌伯府兩樁案子,在幾天前,由應多聞作證,再加上二王爺叛變時,所擒拿的兵馬軍械,都已證明部分是兵部大火時所遺失的,換言之,兵部大火所遺失的軍械是遭有心人竊取,而兵部員外郎與庫部主事欲阻止卻遭橫禍,二王爺一派因擔憂盛昌伯會查清此案,于是嫁禍栽贓,將之虐死在獄中。
員外郎與盛昌伯皆沉冤得雪,但朝堂上始終未提及花家失蹤的孤女花璃。
「你竟然要我求助雍王爺……你知不知道我會是什麼下場?」天啊,他頭皮都發麻了。
「二爺不是說牙一咬就過了?」
「我去你的——」
「瀲艷。」
李叔昂抬眼,就見應多聞已站在門邊,急急收回滿嘴粗話,起身打了個招呼便退到門外。
應多聞徐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噴聲道︰「我回來了。」
瀲艷垂斂長睫,目光就落在他的腰上,光看那腰帶,她就知道他又了,沒好氣的抬眼,就見他臉色稍嫌蒼白,就算他雙眸炯亮如炬也遮掩不了他的傷勢。
「傷好了嗎?」她問。
話一問出口,她不禁贊嘆自己真是個天才,別離就在眼前,她竟然可以如此從容不迫。
「小傷,不礙事。」他笑道。
瀲艷撇了撇嘴,心里月復誹著︰如果真是小傷,早在那日晚上,他就應該趕到照雲樓見她,而不是一拖數天。
今日能見面,還是七王爺心情大好,決定要在王府里舉行中秋小宴,為了助興要李叔昂從照雲樓挑幾個藝伎前往。
為此,他才特地來接她。
「時候差不多了,走吧。」瀲艷起身,一身艷紅繡著纏枝白月季,腰肢不盈一握,臉上胭脂輕點,國色天香勝牡丹,教應多聞不禁看得痴迷。「……應大人,麻煩讓讓。」她沒好氣地道。
「抱歉。」應多聞退到她的床邊上,突見她房里似乎空了一些,不禁問︰「瀲艷,以往這個花架上頭不是擺個木箱,還有你床上內牆有只匣子,怎麼都不見了?」
香兒正替瀲艷順著裙擺,听他這麼一問,不禁看了瀲艷一眼,就見瀲艷不慌不忙地道︰「不過是換個地方擺放,由得你大驚小怪的?」
「是嗎?」可他記得瀲艷說過里頭放的都是她的寶貝,擺在自個兒房里最安心。
隱隱察覺古怪,但耳邊又听她催促著,應了聲要跟上,卻不慎踢著了花架底下的小木匣,里頭的書信掉了一地。
瀲艷回頭望去,秀眉擰了下,要搶已是來不及了。
應多聞拾起了書信,雖未打開,也知曉里頭裝的是什麼,只因這都是他在西北時寄回的家書。
「原來你都收著。」他啞聲喃著。
瀲艷微惱地轉過頭。「應大人要是不走,我可要先上馬車了。」
「走吧。」應多聞大步走在她面前。
瀲艷瞧他竟拿著那只木匣,不禁沒好氣地道︰「你拿那個木匣做什麼?」
應多聞回頭,笑得眉眼溫柔。「今晚小宴結束後,我有話要跟你說。」
瀲艷不自然地轉開眼。「等我得閑時再說。」
坐上馬車,瞧著擺在馬車里的箱籠,她不禁疲憊地往後一躺。他哪里有機會再跟她說什麼,今晚她就要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了。
七王爺府。
小宴只開了一桌,就設在主屋東側的園子里,假山流水造景綺麗,整座園子飄滿了桂花香。
「瀲艷!」
瀲艷才剛領著幾名歌女和琴師到亭外的廣場上定位,後頭便听人喚著自己,一回頭就見是安羽拉著似錦而來。
「安羽?」瀲艷詫道。似錦是秦文略的義女,所以似錦出現在七王爺府她並不意外,畢竟她剛剛就瞧見三爺了,可是安羽……
「瀲艷,不得無禮。」宋繁從一旁走來,低聲斥道。「七王妃的名諱豈能直喊出口?」
瀲艷不禁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竟是七王妃。
安羽聞言,親熱地挽著她的手。「不用理他,他不知道我與你之間的交情,你可以直喊我的名字就好。」
「這恐怕不妥。」瀲艷不著痕跡地退上一步。
「瀲艷?」安羽不解地望著她。
「瀲艷出身不佳,豈能與王妃交好?」
「瀲艷,不打緊的,咱們在家里頭如此沒有什麼不妥,況且你曾經救過我,這事我都沒能報答你呢。」似錦挽著安羽的手,一手拉著她。
「三夫人想岔了,出手相救的是應大人,並不是我。」瀲灤淡淡地抽開了手,與她倆保持著距離,噙笑道︰「時候差不多了,請三夫人和王妃入席,我還得跟樂師聊聊待會要奏什麼曲子呢。」
兩人對視一眼,安羽便道︰「那好,待會宴席結束,咱們再聊。」
「是。」瀲艷乖順地應了聲,見兩人感情好的挽著手走進亭子里,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欽羨。
倒不是她想要手帕交或姊妹淘,而是一種……仿佛許久以前沉在心底的渴望,又或者該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擁有過。
她沉浸在某種傷感里,直到香兒喚了聲,她才走到樂師面前,待她們將樂器都擺放妥當,才開始與她們討論起曲子。
不一會,宴席正式開始,七王爺和宋繁皆已入席,而應多聞則是守在亭外,灼熱的目光一直纏繞在她身上,她卻視而不見。
她一擺手,樂師撫琴,泛音輕顫,空靈的琴音穿透雲霄,簫聲急起直追,其他幾個樂師隨即撫琴合奏。
「梅花三弄?」秦文略詫道。
「嗯……是梅花三弄,可這曲風又稍稍不同,琴音依舊是以泛音為底,但多了合奏又加上簫,還挺特別的。」安羽不禁贊嘆著。「照雲樓的藝伎真的是與眾不同,並非泛泛之輩。」
「王妃真是懂琴,照雲樓的藝伎全都是瀲艷一手教的。」宋繁笑道。
「瀲艷?」
「瀲艷無不精通,她既能替叔昂理帳,又能出點子,對于各種樂器都頗上手,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應大人曾說過瀲艷的笛曲是無人能敵的,可惜就連我也沒听過。」宋繁說著,已說不出幾次惋惜瀲艷的出身。
「笛?」似錦眉頭微攢,像是想到什麼,臉色難掩失落。
「怎麼了?」安羽輕問她。
「沒事,我只是想起姊姊的笛子也是一絕。」
「懷安啊……」一提起懷安,安羽也不禁傷感。
一旁的宋繁眼角抽搐了兩下,對于眼前這對母女,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說好。想當初他迎娶似錦,便是看中似錦的一絕畫技,豈料七王爺出現在武平侯府後,他們兩人竟是父女相逢。
這話說來吊詭,可是這對父女是貨真價實從另一個時空奪舍而來的,似錦本名唯安,七王爺說得絲毫不差,再加上她鬼斧神工的畫技,實在教他不得不信,于是他這個夫婿只好容忍外頭流言四起,可沒多久,似錦又認了個娘,同樣也是奪舍而來的安羽,如今又听她提起個姊姊……希望他日她們姊妹相逢時,姊妹年紀別差距太大,省得教他混亂。
就在宋繁不著痕跡嘆口氣時,琴聲與簫聲暫歇,驀地一把清脆笛聲猶如夜鶯啼吟,響透雲霄,瞬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就見瀲艷站在樂師之前,幾聲泛音輕巧地打破了開樂時以散音呈現的草木雕零景象,恍若輕吐幽香的梅在這蒼茫天地里帶來一絲生機。
宋繁不禁眼露驚艷,余光卻見秦文略驀地站起,他望去,只見秦文略一臉不可思議,隨即將應多聞給喚進亭內。
他對著應多聞低語幾句,宋繁沒細听,反倒是瞧見他的親親娘子和王妃似乎也坐不住了,他不禁微揚起眉,思不透這一家子古怪的反應。
不過這笛聲簡直是無人能出其右了吧,听這連續泛音如此輕巧花梢,就算是宮內樂師說不準也不過是這程度罷了。
「這首梅花三弄,王爺不喜嗎?」一頭,應多聞低聲問。
「別管那麼多,就叫她換曲,本王要听她獨奏喜相逢。」秦文略沉著臉道。
應多聞眉頭微攏,猜不透王爺的心思,總覺得他並無不悅,可演奏當下要求樂師換曲實在是太失禮了。
不管怎樣,王爺是主家,想換曲目自然是由他。
想了下便走出涼亭,趁著一段曲子結束,他趕緊對瀲艷道︰「瀲艷,王爺要換曲子。」
「這首梅花三弄犯了王爺忌諱嗎?」她問著,沒有不快,只可惜後幾段重頭戲正要開始呢。
「倒不是,王爺沒有不快,只說了想听你獨奏一首喜相逢。」
「喔,好啊。」
敢情是她的笛聲太出眾,所以想要她獨奏?早知道剛才就別吹奏得那般歡快,搶了琴音的風采。
應多聞才剛回亭要回復時,就听見一記強勁的滑音,亮而清澈帶著幽幽情懷,以散板緩慢的速度,娓娓道來情人離別的難分難舍,再繼以剁音連接幾個花舌和吐音表現出情人再重逢的喜悅。
瀲艷一身艷紅,閉眼吹著曲,以輕快的滑音和打孔音搭配快速又熱鬧的口哨音,任誰都能感覺得到笛曲中的歡欣雀躍,應多聞听得不自覺地打著拍,余光卻見七王妃驀然站起身,壓根不管自己有孕在身,快步直朝瀲艷而去。
他疑惑之際,見七王爺和似錦也都跟著離席直朝瀲艷而去,趕緊大步趕在他們之前,欲將瀲艷護在身後,卻見七王妃只是站在瀲艷的面前。
明明是一首久別重逢的熱鬧曲子,七王妃卻淚流滿面,待瀲艷吹奏完,一張眼,就被眼前的陣仗給嚇得說不出話。
該不會王爺府有什麼禁忌,而這首曲適巧犯了忌諱吧?可這是王爺點的耶?
「懷安……」安羽吶吶喊著。
瀲艷不禁皺起了眉,往身後望去,再看向身旁的應多聞,輕扯了下他。
他也懵了,壓根搞不懂眼前是什麼狀況。
「姊姊!」似錦主動拉起她的手。「我是唯安。」
瀲艷怔怔地看著她,嘴角抽了兩下。「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是懷安嗎?」安羽不死心地再問。
「我……」她用力地又扯了應多聞一下,低聲問︰「懷安是我的小字嗎?」
「我不知道。」應多聞攢緊了濃眉,低聲回復,「應該與小字無關,如果她們識得你,一見你就該認出了。」
瀲艷輕點著頭,完全認同他的說法,那眼前這看似要認親的大陣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秦文略出面打了個圓場。「瞧瞧你們這是怎麼著,嚇著人家了。」
「可是她那吹奏的習慣和懷安如出一轍,喜相逢這曲子不是這麼吹的,當初懷安就偏愛用雙花舌和滑音,吹出滿屋子熱鬧……」她那大女兒才多大的年紀就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天分,本想好好栽培她的,自己卻是早早撒手人寰,連女兒長大的模樣都沒瞧見。
「是啊,那是姊姊的吹奏法沒錯。」似錦也急聲應和。
秦文略心底自然清楚,要不怎會特地點了喜相逢印證他心底的懷疑,但他將激動抑在心底,垂眼思索片刻,便在似錦的耳邊低語幾句。
似錦用力地點了點頭,抓起了瀲艷的手。「瀲艷,我在王府里擱了一幅畫,我帶你去瞧。」
「可是,樂師們還要奏曲,我……」
「你不在這兒,她們一樣能演奏。」安羽也拉著她另一只手,硬是將她拉向主屋大廳。
瀲艷不住回頭向應多聞求救,應多聞卻只能定在原地,只因他不得跟隨女眷進主屋。
當瀲艷被帶進主屋大廳後的暖閣,听前頭的琴聲又響起,也就沒那麼在意,只是想搞清楚這一對義母女到底是怎麼了。
「瀲艷,你瞧。」似錦一把拉開覆在畫作上的白布。
瀲艷抬眼望去,畫上的月季栩栩如生,仰倚在灰白色的圍牆邊上,仿佛正隨風搖曳,而畫作的右方是一幢宅子,與平常所見的宅子建構有所不同,但她卻絲毫不覺怪異,甚至有點似曾相識。
她伸手輕觸著畫,哪怕畫中未將宅子畫個仔細,但她就是知道,再往右邊那一頭還有一座園子,園子里有間花室,而花室里是一家人常待的去處,他們在那兒吹笛撫琴合奏,每天每天都笑語不斷……
不知怎地,淚水猝然落下,她疑惑極了,她並不覺得悲傷,可是眼淚卻有些止不住,仿佛什麼勾動她失去的記憶。
「瀲艷,你是懷安吧,你一定是,要不你怎會哭了?」
瀲艷側眼瞅著安羽,只見她也已經淚流滿面,好半晌,她才啞聲道︰「我不知道懷安是誰,我沒有記憶,但是應多聞知曉我是盛昌伯府唯一的嫡女花璃。」
「花璃?」
「我想,你們應該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懷安。」話落,她抹去了淚,婷裊福身。「我先告退了。」
瀲艷快步地離開主屋大廳,直朝大門而去,一上馬車,就見香兒已經抱著入睡的李子靜候著。
「小姐,眼楮怎麼紅紅的?」
瀲艷搖了搖頭,示意充當車夫的燕回趕緊啟程。
她捂著臉,淚水還是從指縫中滑落。
她不悲傷,但是她知道,當她失去記憶之後,她失去了很多很多,全都是她再也要不回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