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恆單騎狂馳,帶著柳九九顛簸下山,途經一處小村莊便停下來,打算先在此落腳,明日天亮再回京城,鏟鏟的身子可受不住折騰。
他們在村口剛停下沒一會兒,周澤也跟上來。
他看了眼在周凌恆懷里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擰著眉頭說︰「今夜先在這里住下,她剛才受了不小驚嚇,再趕路身體恐怕會吃不消。」
周凌恆抱著柳九九側過身,用肩膀擋住周澤視線,不讓他再看鏟鏟。
周澤見他抱著女人不方便,從他手中接過韁繩,「我幫你牽馬,你抱著她。」
周凌恆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將手中韁繩遞給周澤後,便將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打橫抱起來朝著村里走。
這個時候村子里悄然一片,寂靜無聲,走了好幾家,才看見村尾有家豆腐坊,還亮著微微燭光。
周澤將馬拴在門口,走過去敲門,好半晌,門後的人「嚓」一聲打開門閂,開門探出一顆腦袋,借著月光打量他們。
出來的是個年逾四十的婦人,見他們兩男一女,心生疑惑。她還沒來得及問,周澤率先對著婦人拱手,謙卑有禮開口道——
「我跟佷兒、佷媳途經此地,想借宿一宿,這位大嬸能否行個方便?」
大嬸正猶豫,忽听周凌恆懷里的柳九九一陣咳嗽,看了一眼,心生憐憫,忙將他們引進屋。
院子里的石磨正在磨黃豆,進了屋,柳九九才醒了過來,她揉著惺忪睡眼從周凌恆懷里下來,在炕上坐好。
人嬸走進廚房給他們盛了一碗熱豆漿,柳九九喝了熱豆漿,頓時覺得渾身筋骨松開,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大嬸略有些抱歉地笑道︰「我一個寡婦,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們,你們在這里坐一會兒,我去收拾兩間耳房給你們。」
周凌恆點頭,「有勞。」
等大嬸離開堂屋,柳九九看了眼周澤,說道︰「謝謝皇叔,方才若不是你,我跟小排骨可能已經掉下山崖。」
周澤見她沒事,松了口氣,點頭以示接受謝意。
等大嬸收拾好耳房,還燒了炕,讓他們去房里歇息,柳九九跳上熱呼呼的炕,裹著被子沉沉睡去。
周凌恆卻不敢睡,怕有刺客追來,等她睡下,他便拿著劍,去屋外巡視。
他出來後,看見周澤抱著劍靠在石磨上,他頓了片刻,走過去,叫了一聲「皇叔」。
周澤沒回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周凌恆沉著一張臉,「朕知道,你一心想要這個皇位。皇叔,今日你救了鏟鏟,朕不想與你為敵,有些話咱們說明白些好,你是朕的皇叔,一樣都是大魏皇室男兒,你心里想什麼,朕很清楚,不過朕勸你早些收手。」
「皇位?」周澤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皇位和柳九九選一樣,你會選前者還是後者?」
他的話里充滿挑釁。
周凌恆眼底迸發出寒冷的光,「皇位是朕的,鏟鏟也是朕的人,朕根本不需要選。如果皇叔仍舊覬覦朕的皇位和朕的皇後,回朝之後休怪朕不客氣。」
「不客氣?」周澤轉身,朝著他逼近,臉幾乎貼在他臉上,「好佷兒,你以為區區一個鄧家就能幫你坐穩皇位?」
「如果朕坐不穩,又怎會穩坐到今天?」周凌恆瞪著他,目光陰鷙。
本次談判無疾而終,兩人各自坐在院中一隅吹冷風,一直到天明。
翌日一早,柳九九起了個早,她去廚房幫著大嬸做早飯。農家小院里種著蔬菜,她去菜園子里摘了一盆豌豆尖,做了一鍋豌豆尖肉丸子湯、一碗豌豆醬豆腐腦和一碟冰糖腌黃瓜。
豌豆尖煮起來很講究,必須得等肉丸湯起鍋後,豌豆尖才能下湯里燙,若是下得太早,會使其口感變老,入口如嚼牛草。
四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吃早飯,飯桌上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俱不說話,柳九九為了緩和氣氛,開始教大嬸做鹵豆腐干。
兩個女人說得眉飛色舞,絮絮叨叨,讓周澤心中一陣生煩,但一口肉丸下嘴,他的怒氣頓時平復下去,女敕豌豆尖配著肉丸,看著青青翠翠,吃著清清爽爽,讓人心里舒坦。
吃過飯後,大嬸挑著扁擔趕去鎮上賣豆腐,他們三人則留下收拾。
柳九九杵在八仙桌前,叉著腰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盤,看了眼周凌恆,又看了眼周澤,「皇叔,這些碗就勞煩你來洗了。」
周澤瞥了她一眼,不悅反問︰「憑什麼?」
柳九九道︰「就憑這菜是我炒的!」
周澤「哼」了一聲,說得理直氣壯,「飯是我吃的!」
柳九九噎住,一時找不到話反駁。
排骨大哥貴為九五之尊,怎麼能洗別人吃過的碗?她抿著嘴,索性挺起肚子,撩起袖子道︰「那還是我洗,就當報答你昨夜救我的恩情。」
她話語剛落,周澤便開始收拾碗筷,「這麼容易就想還清本王的人情?作夢!」
周凌恆瞪了他一眼,周澤毫不放在眼里,端著餐盤碗筷朝著廚房走去。
等他離開堂屋,柳九九挨在周凌恆身邊坐下,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說這個南王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你覺不覺得他怪怪的?」
「離他遠些,不許跟他說話。」周凌恆板著一張臉道。
柳九九見他一張臭臉,不明所以,發小脾氣地推了他一把,「臭排骨!你擺什麼臉色啊!我招你惹你了?」
他心里就是不舒坦,尤其是鏟鏟同周澤說話時,他心里就跟有百只爪子在抓撓似的。
柳九九也有些生悶氣了,轉身就要往院子走,誰知她剛轉過身,突然一團黑色物體朝她飛過來,她都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周凌恆已經抱著她閃開。
黑色物體粘在周凌恆胳膊上,狠狠螫了一口。柳九九看清他手臂上的是蠍子,連忙拔下發簪將它挑出去。
飛出去的蠍子差點粘上迎面走來的周澤臉上,好在他閃得快,側身避開。
柳九九擰眉頭的功夫,兩名刺客從院牆上跳下來,人手一只毒蠍,慢慢朝著他們逼近。
蠍子有毒,周凌恆搖搖欲墜,渾身無力。柳九九扶著他坐下,四下張望,從櫃子上拿過一把砍豬草的刀,跟刺客對畤起來,「你們……你們不許過來!」
周澤看著兩名刺客,嘴里冷冷吐出「找死」兩個字,遂拔劍沖上去同刺客廝殺。
本來以為有周澤擋著便萬事大吉,哪兒知道又從院牆上跳下來一個刺客。
這……有病吧?放著敞開的大門不走,非得翻牆啊?
這個刺客手里拿著小花蛇,攥在手里就跟甩馬鞭似的,慢慢朝著兩人逼近。
柳九九舉著菜刀,威嚇道︰「別過來啊!我刀工天下無敵,殺人不眨眼,你再過來我跟你不客氣啊!」
刺客嘴角一勾,似在嘲笑,將手中花蛇朝她扔過去。
柳九九閉著眼楮「啊」一聲大叫,耳邊突然傳來周凌恆的聲音——
「鏟鏟,水蛇湯!」
一听「水蛇」兩字,她腦子里登時迸出十幾道水蛇的做法。挎著菜刀,僅僅憑借著耳朵听音辨位,將飛過來的小花蛇切成九段。
被她剁成幾段的蛇齊齊整整躺在她的刀背上,一動不動,擺得相當漂亮。她頭也不回,伸手一甩,幾段蛇肉便又齊齊整整飛至八仙桌上,在桌面上擺放得整齊,一絲不苟。
刺客一頓,拔刀沖著柳九九砍過來。
周凌恆中了蠍毒,無法起身,只能坐在那里喊道︰「鏟鏟,片皮鴨!」
柳九九會意,臨危不懼,伸手用菜刀擋開刺客的刀,隨後靠著直覺將厚重的刀背拍在刺客手上。
刺客吃疼,手腕一麻,長刀落地。
她抿唇咬牙,將面前的刺客當烤鴨,三兩下把對方的衣服片得細細碎碎。她收回手中菜刀,擋住眼楮,冷風一吹,刺客身上最後一片衣料飄落,渾身上下一絲不掛。
刺客當下不知如何是好,手上沒刀,身上沒衣服,再打下去這女人定把他皮也剝了,連忙捂著飛也似的跑了。
周澤那邊也收了劍,割斷了兩名刺客的喉嚨,他走過來對柳九九關切問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柳九九頭一次覺得自己打架這麼厲害,驚為天人啊!
她楞了好半晌才回過神,趕緊轉身扶住周凌恆,「排骨大哥你怎麼樣?是中毒了嗎?我替你把毒吸出來!」
「你先去倒杯水。」周凌恆吩咐她。
她轉身去倒水,將水杯端至他面前。
周凌恆又吩咐,「用你頭上的發簪在水杯里攪一攪。」
她「哦」了一聲照做,拔下菜刀樣式的玉簪在水里攪了攪。
周凌恆伸手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凝神聚氣,不一會兒臉色便開始恢復,等恢復了些力氣,他才解釋道︰「這支玉簪是冷薇特地炮制過,能辨毒亦能解毒。」
柳九九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鐵蹄聲,門口煙塵滾滾,身著玄鐵甲冑的鄧琰翻身下馬,帶著人走進來,眾人齊刷刷跪倒一片,「臣等救駕來遲。」
鄧琰也帶來馬車,正在外頭候著。
臨走前,柳九九問鄧琰要了點銀子,放在大嬸家桌上,再讓士兵們把刺客尸體拖走,將院子打掃干淨,以免嚇著人。
她扶著周凌恆坐上馬車,在馬車內坐好,又掀開車簾,問周澤,「皇叔,你是坐馬車還是騎馬?」
「本王一宿沒睡,有些乏。」說著也跳上馬車,挨著柳九九坐下。
周凌恆見狀,硬拉著柳九九坐到另一邊,阻隔在兩人中間。
一路上馬車內的氣氛都很詭異,柳九九見叔佷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她拿了水,遞給周凌恆,扯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喝水嗎?」
「不喝。」周凌恆聲音沉悶,情緒不佳。
她又將水袋遞給周澤,「皇叔,你喝嗎?」
周澤正要伸手去接水袋,周凌恆卻一把奪過,擰開水袋仰著腦袋往喉嚨里猛灌。由于喝得太急,還被嗆住,彎腰猛咳,胸口一片火辣辣的疼。
柳九九「呀」了一聲,拍著他的背順氣,「你慢點喝啊,又沒人跟你搶。」
周凌恆看了她一眼,生悶氣沒理她,兀自又喝了幾口,將水袋里的水喝得一干二淨才罷休,就是不給周澤留一口。
周澤端正坐直,斜睨了他一眼,眸色陰沉。
兩個男人的目光透著陰鷥,你瞪我,我瞪你,用眼神廝殺,車里似乎彌漫著滿滿的酸意。
馬車行至驛站停下,周凌恆讓人停下歇息,吃飽飯再趕路。
但可憐簡陋的驛站里沒什麼好吃的,沒有雞鴨魚肉,只有饅頭和清茶。周凌恆心情本來就不好,一看饅頭和清茶,憤怒的將手中杯子一擲,怒道︰「這是什麼東西?喂豬的嗎?」
柳九九掰了一小塊饅頭塞進嘴里,弱弱問道︰「你罵我是豬啊?」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一路上像吃錯藥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說,動不動給人臉色看,不僅對周澤沒好臉色,還沖著鄧琰暴喝,他暴躁的情緒搞得她的心情也不是很愉快。
她喝了一口清茶後又道︰「排骨大哥,你是余毒未清嗎?要不要在附近找個大夫給你看看?」脾氣這麼暴躁,一定是體內余毒害的。
「不需要。」周凌恆將碗中的饅頭朝她面前一推,托著下巴發脾氣,「半點油水都沒有,朕沒胃口。」
柳九九起身,端著饅頭去借了一口灶,將饅頭切成片,下鍋油炸,再用剩下的油煎了兩顆雞蛋,隨後又在驛站後面找到一塊菜地,摘了些青菜,洗淨後用熱水焯熟。
兩片金黃酥脆的饅頭片夾著青菜、雞蛋,有點像煎餅。她見周凌恆胃口不好,又在驛站後摘了青澀的李子,用搗蒜的石盅將李子去核去皮搗碎,澆上剛讓人去樹上摘的野蜂蜜,給周凌恆端去。
周凌恆看見她端來的饅頭片夾雞蛋青菜,疑惑道︰「這是什麼菜?」
「我隨便搗鼓的。」她將蜂蜜李子肉推到他面前,「你嘗嘗好不好吃。」
周凌恆咬了一口饅頭片,酥酥脆脆,油膩被青菜吸走,口感倒是挺清爽,再吃了一口蜂蜜李子肉,酸酸甜甜,很開胃。
吃到鏟鏟做的食物,這會兒他什麼氣兒都消了。
柳九九見他愛吃,轉身又去廚房做了幾個,打包帶走,路上吃。
周澤倒是郁悶得很,佷子有美味吃食,而他卻只能吃白饅頭。他看著柳九九圓潤的側臉,有片刻楞神,指月復陷進饅頭里,饅頭碎末掉了一地。
周凌恆見他目不轉楮地盯著鏟鏟,挪了個位置,用自己後腦杓檔住他的視線。
他們決定連夜趕路,馬車里冷如冰窖,柳九九裹著狐狸毛披風,蜷縮在周凌恆大腿上打盹。
翌日清早,他們到達京城。
周凌恆讓人送周澤回漢林別苑,自己則跟鏟鏟去鄧琰府上。畢竟被蠍子螫過,體內的毒也不知清干淨沒,得找冷薇看看才放心。
鄧府里外除了臥房,就連廚房和茅房外都擺滿大大小小的藥罐,花園里還養著五毒,一般小賊若是敢進鄧府偷東西,不用鄧琰動手便會被毒物咬得半殘。
柳九九懷有身孕,不適合看太血腥的東西,他讓她在馬車里坐著,一個人跟著鄧琰進去找冷薇。
院子里擺著大大小小的瓦缸,里面是裝著這幾日抓到的刺客。鄧琰指著這些人,譏諷道︰「這些人都是從大苗千里迢迢趕來送死的。」
周凌恆掃了一眼鄧琰家的院子,深覺這里比天牢還可怕。他問道︰「招了嗎?」
「冷薇還在逼供,進去看看吧。」鄧琰對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先後進入屋子,冷薇正在洗手,看見鄧琰,雀躍地跑過來挽住他的胳膊,「相公,你回來了!」
鄧琰抱了她一下,捏了捏她的臉,問道︰「怎麼樣?」
「問出結果了,大苗用毒制住西州城陳將軍的女兒,陳將軍為保女兒性命變節,殺了西州郡守,放大苗人入關。」冷薇頓了頓又說︰「你們放心,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通知爹和大哥了,估計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好人馬,就等著皇上一聲令下,前往西州城平復叛亂了。」
「大苗善用毒物偷襲,只怕我爹和大哥不是他們的對手。」鄧琰看著冷微,眼中有話。
冷薇咬著唇楞了楞,看了眼周凌恆才接著說道︰「如果皇上能恢復你將軍之職,我也願意同你走一遭,去西州城幫你們破大苗毒陣。」
周凌恆模了模鼻子,調侃道︰「你們夫妻二人倒是齊力同心啊,冷薇,朕知道你是大苗冷家人,你此番前去可算是大義滅親,你狠得下心?」
冷薇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冷家制毒以害人為本,我制毒以救人為本,況且他們從沒拿我當過冷家閨女,從我踏進大魏國土那一刻,我就不再是冷家人。」
冷薇幼年過得辛苦,如果不是遇到鄧琰,或許她現在仍舊是受族里唾棄的私生女,如今大魏才是她的家,至于大苗冷家,說是她的仇人也不為過。
周凌恆道︰「那好,回宮之後,朕便擬旨恢復鄧琰將軍之職,遣你們夫妻前往西州城。」
回宮之後,周凌恆便擬旨恢復鄧琰將軍之位,且任命鄧琰的大哥為主將,鄧琰為副將,命他二人率兵前往西州城剿平叛匪。
鳳山祭天之行結束,周澤不得不返回封地。他臨走前想再見柳九九一面,柳九九卻以月復痛為由拒絕。他不甘心,于是夜半三更來到景萃宮,想翻牆進去,卻被景萃宮外三層嚴實的防守擋住去路。
他坐在景萃宮外的榕樹上,看著里頭的闌珊燈火,心頭泛上幾絲酸澀。
他只想見見她,能再吃她做的一頓飯,不需要大魚大肉,哪怕是紅薯鍋巴飯就腌菜,他便心滿意足。
現在看來,那救命的恩情太薄,那個女人連最後一面都不想見他。
他很羨慕周凌恆,能擁有這麼一個女人。
如果他是周凌恆,寧願做一個普通人,同她粗茶淡飯,過幸福恬靜的小日子。
周澤忽地被自己想法嚇了一跳,他居然渴望跟一個女人粗茶淡飯?這可是他以前最鄙視的生活,如今卻對這種生活生了羨慕之情,真是可笑,可笑!
隔日一早,周澤起程,返回封地,車輦行出京城時,他還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看。
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抵就是,陌生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覺得她的命如螻蟻如草芥,她生或死都與他無關。一旦喜歡上,便覺得她的命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她生,他會念著她過得好不好;她若死,他的情緒大概會為之癲狂,心也會為之疼痛。
她的一切,都會變成自己的牽掛。
周澤想了一路,恨自己與她第一次見面沒能對她好些,恨自己曾經對她下過重手,恨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他不做那些,她是不是不會那麼怕他?也不會那麼討厭他?
老天真是愛開玩笑,讓他喜歡上這麼一個女人,如果能早一點,他早周凌恆認識柳九九,早周凌恆喜歡她,或許,她現在不會是周凌恆的女人。
返程之路顛簸辛苦,他渾渾噩噩地想了柳九九一路,好不容易想的不再是她,一到飯點,剛往嘴里扒了一口飯,腦子里又迸出柳九九的紅薯鍋巴飯。
媽的,為什麼那個蠢女人會做飯?這還讓不讓他以後吃飯了?
周澤飽受折磨。
終于明白,相思何其苦。
周澤離開京城,再加上冷薇願同鄧琰前往西州城平定叛匪,周凌恆心底的大石才穩穩放下。
六月底,太後忽然臥病在榻,成日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柳九九也不顧懷著身子,時常拎著食盒去慈元宮探望,太醫來一撥去一撥,可太後總不見好。
經太醫診斷,太後脈象正常,身體並沒有不妥之處。
太後手撐著額頭,無精打采,渾身不得力,一陣「哎喲」道︰「杜太醫,哀家到底如何?是不是時日無多了?」
柳九九同唐賢妃、秦德妃侍立在一旁,屏住呼吸等杜太醫說結果。
杜太醫起身跪下,對倚靠在榻上的太後磕頭道︰「您的脈象正常,同常人無異,恕臣無能,臣實在看不出您到底得了什麼病。」
太後揉了揉額角,半闔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看來哀家當真是時日無多了。」她抬了抬眼皮,沖著柳九九招手,「菁菁,過來。」
柳九九走過去,在榻前坐下。太後牽住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菁菁啊,哀家時日無多了,哀家最大的心願是能抱上孫子,如若你這胎生的是個女娃,可否答應哀家,讓其他妃子為皇上開枝散葉?」
「母後您說什麼呢?您一定能長命百歲!」柳九九咬著嘴唇,豎起手掌,一臉堅定道︰「母後,您放心,我一定讓您抱上孫子,如若食言天打雷劈,好不好?」
太後以為她是答應了,總算心安。
然而柳九九並沒有打算讓她家排骨王臨幸其他女人,如果頭胎生不出兒子,那麼她就跟排骨大哥加把勁,努力第二胎、第三胎……總會有一胎生出個小太子。
從前柳州城東街的大嬸常說,她體態豐腴,骨盆開闊,一定能生男孩。她現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以致產期將近,她仍毫無壓力。
她能吃能喝,力氣又大,多生幾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
太後染上怪疾,奇的是周凌恆並不擔心,反將太後送去感業寺靜心調養。
柳九九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算盤,感業寺固然好,到底不如皇宮住得自在呀?
景萃宮的槐樹生得茂盛,樹蔭下一片清涼,鄧琰和冷薇夫妻凱旋回朝,兩人之前就傳回蕭淑妃和劉昭平安的消息。此去近三個月,夫妻倆沒吃過一頓好飯好菜。
柳九九讓人在槐樹下搭一張方幾,擺上四張小矮凳,親自做了幾道家常小菜,準備迎接他們夫妻倆。本來這頓飯,周凌恆是囑咐御廚做的,可柳九九覺得既然是接待,還是自己下廚比較顯得真誠。
她的肚子已經有六個月了,站著沒一會兒便腰疼。周凌恆帶著鄧琰和冷薇過來,看見她撐腰站著,忙快步走過來扶住她。
「廚房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好,怎麼還親自動手?」
柳九九將手中酒壺擱下,側過臉對著他笑道︰「沒事,禁得住折騰。」她伸手模了模肚子,「哎呀」一聲,「小排骨踢我呢。」
周凌恆伸手放在她隆起的月復部上,似乎也能感覺到活潑的小排骨。這種幸福感微妙不可言,如春風拂面,又如溫暖陽光普照,使人神清氣透,心里說不出的舒服。
鄧琰和冷薇相視一笑,調侃道︰「你們一家三口倒是幸福,苦了我跟夫人,一路辛苦,生小薇薇的計劃只能延後。」
柳九九招呼他們坐下,一起吃飯。
冷薇早先便听說皇後廚藝如何出神入化,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品嘗,見桌上飯菜並不精致,都是些家常小菜,醬肉絲、魚丸湯、魚香茄子、羅簑肉、白味攤餅,另外每人面前一碗不知名醬料。
鄧琰端起醬料,用筷子戳了戳,見這東西黑乎乎一團,他真不敢入口,「這是何物?」
柳九九拿起筷子,招呼道︰「你嘗嘗。」
鄧琰見周凌恆用薄脆的攤餅蘸著醬,自己也試著蘸了一下,小心翼翼咬了口,「嘎砰」一聲,攤餅被他上下齒咬開,餅中夾雜著果香沁入味蕾,甜中帶酸,很適合這樣的炎炎夏日。
冷薇也吃了一塊蘸醬的攤餅,攤餅一送進嘴里,顛覆了她對攤餅的認知,她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餅,覺得很新奇,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塊。
柳九九做的攤餅比起普通攤餅更脆、更薄,口感很妙,此道菜最大的亮點是黑乎乎的醬料。冷薇就只會搗鼓毒物,從不下廚的她居然也向柳九九打探起這醬料來,「皇後娘娘,您這醬是怎麼做的?」
柳九九眉眼彎彎,溫言笑語地道︰「這是李肉果醬,我這里還剩許多,冷大夫若是喜歡等等一起帶走。」
冷薇還沉浸在得到果醬的興奮中,就听周凌恆淡淡道——
「不過,這東西不是白吃的,朕有事吩咐你做。」
「我就知道。」冷薇翻了個白眼,伸手搶過鄧琰面前的果醬,「如此勞師動眾請我吃飯,一定不是小事。」
周凌恆道︰「朕想讓你替朕編個謊。」
冷薇抬眼,「什麼謊?」
「朕的後宮除了鏟鏟還有秦德妃、唐賢妃,朕覺得她們礙眼,想送她們離宮,可眼下找不到合適的借口。」
他挑了一筷羅簑肉送進嘴里,蹙著濃眉,慢條斯理地接著又說︰「朕知道你有種毒藥,能讓人假死。朕想讓你給秦德妃、唐賢妃下毒,讓她們假死,送出宮外,從此這世上再無這兩位嬪妃。」
「噗——」冷薇正往嘴里送酒,聞言一口酒噴出來,「這也太狠啦!」
「嗯,這件事朕思慮了很久。」他握住柳九九的手,說︰「朕給不了她們兩人想要的東西,所以朕打算送她們出宮,送她們去合適的地方。朕知道這麼做是虧欠她們,可朕心里只有鏟鏟,正如你心中只有鄧琰一樣。」
冷微清湛的雙眸一眨一眨,呆呆咬了一口攤餅,道︰「我明白。」
這件事很快便辦好,冷薇從府中取了藥給周凌恆,換來一大甕李肉果醬,足夠她吃上幾個月。
毒藥到手,周凌恆吩咐鄧琰,偷偷投放進兩位嬪妃的吃食中。
鄧琰抱著胳膊,白眼一翻,「這種缺德事為什麼讓我去?」
周凌恆眉頭一挑,有幾分意味深長,他收起毒藥也不勉強他,等夜幕降臨,白衣鄧琰換上黑衣,周凌恆再次將藥遞給他。
這回鄧琰二話不說,接過藥便朝二妃寢宮行去。黑衣鄧琰的忠誠,周凌恆從未懷疑過。
他倒是很好奇,在夜里鄧琰對冷薇會是什麼樣態度?
當夜亥時,傳來秦德妃、唐賢妃中毒身亡的消息。
發生這麼大的事,宮中亂成一團,周凌恆卻坐在干極殿,放下手中奏折,眼皮兒一抬,淡淡道︰「多大點的事兒,厚葬便是。」
周凌恆吩咐封鎖這消息,不許讓太後知曉,是以舉國上下都知道二妃忽然去世的消息,唯獨感業寺的太後還被蒙在鼓里。
柳九九總算知道周凌恆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敢情太後有乏力癥狀,皆是他一手安排?
他處心積慮安排太後去感業寺,為的可不就是能送走唐賢妃和秦德妃。
秦、唐二妃在假死過程中,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等她們醒來,已經被送到錦城。
唐賢妃得知這件事是皇上一手安排,很不甘心,她叫著嚷著要回京城。鄧琰也不攔著她,讓她自己去瞎折騰,可唐賢妃因為身無分文,行不過幾條街便再難往前行。
她一夜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在路邊拿了包子沒給錢,揚言說自己是唐賢妃,最後不僅被賣包子的給打了一頓,還被送去當地官府,受了點苦頭。
鄧琰將她從官府拎出來,抱著胳膊問她,「怎麼樣?還想回京城嗎?」
唐賢妃咬著唇搖頭,不回了,她不回了,即便是回去,皇上也不會認她。
秦德妃倒是看得開,既來之則安之。事情局面已無法扭轉,不甘心又怎麼樣?京城,她們再也回不去。
鄧琰為她們在錦城置了一處房產,另外買了些可靠的奴僕照顧她們,為了讓她們學會自食其力,另外在鬧市買了一處店鋪,讓她們賣點首飾衣裳。
將錦城的事安排妥當,鄧琰一趕回京城,就得到皇後懷胎八月就要臨盆的消息。一到家發現,家中瓦缸內又泡上不少刺客。
冷薇見他回來,拉著他去院子里,指著那些裝刺客的瓦缸挨個兒解釋道︰「這邊的刺客是南王的人,那邊的是大苗派來的細作,這些人不省心啊。」
鄧琰看了眼離自己最近的刺客,一顆腦袋光溜溜的,後腦杓卻留有一小撮頭發,看起來有幾分滑稽,「這……這刺客還是個和尚?」
冷薇笑道︰「這人不知死活闖進景萃宮行刺,被咱們皇後娘娘用菜刀片了個精光,變成了這副和尚樣。」
鄧琰倒吸一口涼氣,感嘆道︰「咱們皇後娘娘深藏不露啊,我自認刀法精絕,也做不到她那樣。」
冷薇陪他進屋,給他沏了杯茶,又說︰「正是因為這些搗亂的刺客,娘娘近日月復疼得厲害,估模著這兩日就要生了。」
「嗯,等會兒我換身衣服,進宮看看。」鄧琰抿了一口熱茶,眼凝眸在椅背上靠了靠,長舒一口氣,連日來的疲憊散去不少。
休息片刻,他便起身回房換好衣服,騎馬朝宮內而去。
他到景萃宮時,小安子和糯米帶著一群太監宮女忙得團團轉。他隨手拉住糯米,問道︰「怎麼回事?」
糯米擰著眉頭,咬著唇一跺腳,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鄧琰,「鄧少俠,你總算回來了!你跟皇上情同手足,你去勸勸皇上好不好?小姐已經疼了兩日,皇上不知是怎麼了,這種時候不請太醫,居然讓我們去廚房準備排骨,還要燒火讓小姐下廚做糖醋排骨!皇上嘴饞我能理解,可小姐都疼成那樣了,他怎麼狠得下心啊?他雖是皇帝,可我們小姐的命也矜持著,況且小姐肚子里的還是他的親骨肉,他怎麼這麼狠心呢……」
「這……」鄧琰語塞,不知該如何安慰糯米。
陛下的確是太不該了,且不說皇後臨盆月復疼,單提皇後大著肚子,陛下也不該讓皇後下廚做糖醋排骨啊。
這件事,他必須出面阻止。
連著幾夜沒睡的周凌恆,蓬頭垢面地跨出門檻,同鄧琰打了個照面。他看見鄧琰,松了口氣,吩咐他,「你來得正好,幫朕一起帶著皇後去廚房。」
鄧琰不明所以,瞟了一眼被幾名宮女扶著的柳九九,她挺著肚子,被疼痛折磨得臉色慘白。他拉著周凌恆往邊上走了一步,小聲道︰「陛下,皇後懷胎不易,這種時候就別讓她下廚吧?」他頓了頓,又道︰「如果冷薇懷孕,別說讓她下廚,就是連洗腳水我也不會讓她給我端。」
周凌恆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跟鏟鏟心靈相通的事,他又不能同旁人說。他思前想後,不打算多解釋,只吩咐宮女趕緊扶柳九九去廚房。
鄧琰見他一意孤行,忍不住猜測,或許陛下喜歡的不是柳九九這個人,而只是喜歡她做的排骨?
因為周凌恆執意讓柳九九下廚,景萃宮雞飛狗跳,正在其他宮殿值守的土豆听聞此事,未有傳喚便跑來景萃宮,差點拔了劍砍周凌恆,若不是鄧琰攔住,將他給綁起來,或許他會落下一個弒君的罪名。
糯米想著她家小姐一邊忍著月復痛,一邊炒排骨,造孽程度可想而知,她抱著被五花大綁的土豆,在廚房外哭得梨花帶雨。
誰知大概一刻鐘後,柳九九若無其事的挺著肚子從廚房走出來,整個人精神煥發,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土豆和糯米震驚,小姐進廚房炒個糖醋排骨,肚子就不疼啦?
他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見臉色慘白的周凌恆被抬出來,捂著月復部吆喝,「回干極殿,回干極殿!」
大家看不明白了,皇上這是怎麼了?進廚房吃一頓糖醋排骨,出來怎麼就跟要生孩子一樣?
大家還沒想明白,鄧琰已經扛著周凌恆朝干極殿走去。
柳九九額頭上還有些汗珠,之前疼出來的。
她做糖醋排骨,周凌恆吃排骨,兩人再次心靈相通,周凌恆替她承擔了月復部所有疼痛。
在寢宮時,周凌恆握著她手說︰「鏟鏟,朕來替你疼。」
上一次周凌恆替她受月信之疼,足足七日,要死要活的模樣她仍舊歷歷在目,這一次他說要替她受臨盆月復痛,他……受得住嗎?
可周凌恆執意要替她疼。
回到內殿歇息,柳九九仍坐立不安。
她在廚房時將余下的糖醋排骨放進蒸籠里,利用灶里的微火保溫,是以糖醋排骨現在還熱乎著,她跟周凌恆還能隔空說話。
她讓太監宮女都退下,只留糯米一人在外守著。
她問周凌恆,「排骨大哥,你怎麼樣?受得住嗎?」
干極殿內,周凌恆正抱著枕頭趴在龍榻上,疼得面色慘白,他緊緊攥著被褥,硬生生將上好綢緞給撕開,半晌憋出一句,「朕是男人!不……啊……疼!」
柳九九听著他的聲音,覺得撕心裂肺,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安慰道︰「那你……好好休息,或許到了明兒個我就不疼了,你也不用疼了。」
周凌恆抱著枕頭,憋足力氣「嗯」了一聲。
鄧琰見陛下躺在榻上自言自語,完全不知是什麼情況,連忙吩咐小安子去叫太醫。
周凌恆終于受不住這種疼痛,一腦袋撞在床榻上,讓自己暈了過去。
柳九九听他不再說話,便不再打擾他,自顧自躺下休息。
現下已經快九月了,白日悶熱,夜里寒冷,午後窗戶敞開著,縷縷清風鑽進來,透著絲絲涼爽,她十分愜意地枕著瓷枕,模著肚皮感嘆——肚子不疼的感覺,真好。
闔上眼,她明明很疲困,卻沒有半點睡意,沒過多久,屋子里逐漸變得悶熱,心里莫名覺得發慌。她起身,沖著外面喊了聲「糯米」,半晌無人應答。
一般這個時候,糯米都會坐在外面的貴妃榻上守著她,今兒個怎麼沒聲響?是跟她一樣過于疲累睡著了?
她挺著肚子慢吞吞起身,眼前突然閃過一個黑色身影,等她緩過神,那身影在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她抬起頭,看清楚來人,張嘴楞了好半晌。
周澤神色冷淡,語氣陰沉,「他若真的喜歡你,就不會讓你在這種時候下廚房。柳九九,跟我走。」
柳九九挺著肚子坐在榻上,啞口無言。好半晌她才低頭揉著太陽穴碎碎念,「幻覺幻覺。」
周澤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俯道︰「跟我走,那樣的男人不值得你跟他一輩子。」
柳九九呆呆看著他,用力甩開他的手,忍不住罵道︰「周澤你有病啊?他待我再好不過,世上沒有比他待我更好的人!」說著她伸手要去模枕頭下的菜刀,誰知周澤突然一聲暴吼,嚇得她身軀一震,抖了一下。
「我都替你心疼了!」周澤怒不可遏,說道︰「你疼成那樣,他卻讓你下廚做糖醋排骨!他安的是什麼心?
我看,他喜歡的不是你的人、你的心,而是喜歡你做的菜罷了。」
柳九九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說了句,「這……跟你有關系嗎?」
周澤定住,一顆心碎得稀里嘩啦,他雙眸通紅,拂袖轉身深吸了一口氣,遂又轉過來,擒住她的手腕壓低聲音道︰「柳九九,本王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
柳九九覺得他有點魔怔了,還有點喪心病狂,有點像發了瘋的大花虎。她一臉僵硬,弱弱問道︰「你不會……想反悔,殺我吧?」
「砰」一聲,周澤怒目圓睜,一拳將榻上的雕花裝飾擊碎,隨後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抱著她飛過宮牆。他早已安排好人接應,利用御膳房外出采買的馬車,打算將她偷送出宮。
柳九九一路不敢說話,等經過宮門時,她才扯開嗓門「哇」一聲大喊救命,侍衛馬上發現異常,帶人將喬裝成太監的周澤團團圍住。
周澤的人悉數被制住,他心下一橫,將劍對著柳九九,沖著一干守衛道︰「你們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
侍衛一瞧是皇後,誰都不敢再輕舉妄動,面面相覷之後,紛紛側身讓開一條道。
一出宮門,周澤安插在宮外的人趕來接應,是些訓練有素的護衛。周澤駕著馬車離開,途中再帶著她換了一次轎子,最後在東街一處人家停下。
轎子被抬進門去,周澤拽著柳九九一下轎,走出兩名老僕上前迎接。
柳九九在馬車里破了羊水,毫無疼痛感,只是覺得身體發虛,雙腿一軟差點栽倒。
老婦人一瞧大著肚子的孕婦破了羊水,嚇得都發懵了,「這是……這是快生了吧?」
周澤頓了一下,旋即將柳九九抱起來朝屋里行去,吼道︰「楞著干什麼?趕緊找大夫!」
柳九九也是傻了,南王這般大費周章把她從宮里帶出來,是為了看她生娃?
她給周凌恆做的糖醋排骨,此時還在溫熱的蒸籠里,所以兩人仍舊能听得見彼此說話,但從出事到現在,她小聲喊過周凌恆多次,卻始終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這會兒周凌恆在干極殿迷迷糊糊剛醒來,就听見柳九九在他耳邊說︰「周澤,我要生了,你快放下我,放下我!」
他剛醒來,還不知是個什麼情況,此刻他月復部如被撕裂一般,陣陣劇痛,那種疼感難以用言語描述,像是五髒碎裂,又像是骨盆碎裂,更像是萬箭穿骨,原來女人生孩子是這麼疼……
恰巧就在這時,鄧琰沖進來告訴他,柳九九被周澤挾持出宮了。
周凌恆怒不可遏,坐起身罵了句「混蛋」,隨後又被月復部的疼痛給折磨得躺下去,渾身冒汗不止,申吟不止,在榻上疼得死去活來。
最要命的是,太醫們完全束手無策,只有杜太醫驚疑不定的在旁說了句,「陛下這般癥狀,倒像在生孩子。」
眾人︰「……」
周凌恆知道是鏟鏟要生了,他躺在榻上指揮鄧琰,「帶人在京城給朕一家一家找!」
鄧琰抱拳說了聲「是」,帶人離開。
「啊——」
鄧琰剛走出干極殿,便听見身後傳來周凌恆撕心裂肺的聲音。
于此同時,柳九九在老婦人的幫助下,順利產下一對龍鳳胎。
柳九九即便不疼,體力卻有些不支,生產過後,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老婦人興奮的將一對龍鳳胎抱出去,給周澤看,說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是對漂亮的龍鳳胎,白白女敕女敕,健康得很。」
周澤不屑地看了一眼,隨手奪過小皇子,舉得老高,想要摔死。
他剛把小皇子舉過頭頂,手里的孩子竟「咯咯」笑起來,撒了他一頭的尿。
周澤怒不可遏,收回舉起的手,將小皇子抱在懷里,想伸手將他掐死,可當他看見小皇子那張白白女敕女敕的臉,卻是壓根下不了手。
他將小皇子遞回給老婦人,又抱過小公主,看見兩個孩子,一顆心居然軟了下來。
不過一個時辰,鄧琰已經帶人封鎖東街,在一處人家宅院里找到他們。
鄧琰蹲在房頂青瓦上,看見院里養了一只灰不溜秋的「母狗」,周澤抱著嬰兒,正往母狗月復下送,似乎是在喂嬰兒吃女乃。他再仔細一瞧,哪里是母狗,分明是一頭母狼。
看來南王不僅喜歡養老虎,還喜歡養這種凶猛之獸。
柳九九醒來時,渾身酥軟,沒什麼力氣,她沉睡太久,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她揉了揉扁下去的小月復,懷胎八個月,總算將肚子里的小排骨給卸下。她抓了抓後腦杓,依稀記得自己生了一對龍鳳胎,是她作夢嗎?
這時鄧琰已經從後院來到前院,從窗外跳進來,在她榻前跪下,抱拳道︰「臣救駕來遲,請皇後娘娘恕罪。」
柳九九現在有點頭重腳輕,也不知是不是在作夢,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鄧琰!
就在她準備開口說話時,門外傳來人聲腳步聲。鄧琰看了她一眼,做了一個手勢,讓她別急,隨即「嗖」一聲從窗戶跳出去。
柳九九坐在榻上,楞楞地看著周澤抱著孩子推門走進來,他走向她,冷著臉將懷里的孩子遞給她,聲音沉重道︰「兄妹平安,這是兄長。」
她楞了一下,才伸手從他手里接過小排骨。
小皇子緊闔著眼楮,握著兩只粉女敕的小肉拳,五官皺巴巴的,有點過分的難看,好在他皮膚白淨,小鼻子小嘴巴像極周凌恆。他哂著小嘴,嘴角還有女乃白的水漬,她用指月復輕輕替他擦拭去嘴角女乃漬,扭過頭,蹙眉問周澤,「你給他喝什麼?」
周澤見她神情不善,氣不打一處來。他對她這般好,還幫她帶孩子、女乃孩子,她居然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他負手而立,鼻子里「哼」一聲,冷不防吐出兩個字,「毒藥。」
柳九九將他的話當真,腦子里「轟」一聲,掀開蓋在腿上的被子,抱著小排骨拔了頭上玉簪就要朝他刺去——
周澤抬手,抓住她的手腕,「蠢女人,你自己看。」他的目光落在小皇子臉上,示意她看。
她低頭,懷里的小排骨已經睜開眼楮,一雙小眼楮烏黑明亮,正將自己的小肉拳往嘴里塞。小排骨似笑非笑,全然沒有中毒跡象,她松了口氣,原來是騙她的。
她雙手緊緊抱著兒子,扭過頭斜睨了他一眼,「我閨女呢?」
「扔去喂狼了。」周澤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柳九九又當真,白眼一翻,差點暈過去,還好周澤手快,抓住她的肩膀,穩住她。
周澤真是拿她沒辦法,實話交代,「她正在後院吃女乃。」
柳九九擰著眉頭看著他,不信。
見她抿著嘴一臉不信任,他終于妥協,「好好好,本王真是服了你,本王現在就帶你去見你女兒。」
她將信將疑地跟著他走出屋里,來到後院,沒想到看見老婦人抱著她閨女往一條「母狗」身下送,這是……
在喂她的寶貝女兒喝狗女乃?
但似乎有哪里不對……
她再定楮一看,哪里是母狗,分明是一頭目光炯炯的母狼。她嚇得往後一退,臉色煞白,小聲說道︰「南……南王,我閨女還是我自己喂吧。」
「喂嬰兒吃母狼女乃,以後殺敵上戰場所向披靡!」周澤一臉驕傲道︰「本王便是喝過母狼的女乃,所以——」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听柳九九嘴快道︰「所以你才敢造反是嗎?」
「造反?」周澤冷哼一聲,覺得諷刺,「本王為了將你帶出來已經暴露,還造什麼反?」
她還是不太懂,疑惑道︰「你抓了我們三個不是更有勝算嗎?以我們做為要脅。」
周澤哼道︰「本王不會利用喜歡之人。」
听了這話,柳九九不小心被自己口水嗆住,猛咳幾聲。她剛才听到啥?喜……喜歡?周澤說的喜歡之人指的是自己嗎?
她抱著小排骨怔楞片刻,周澤扭過頭又對她說︰「跟著我,我會把兩個孩子當自己的孩子對待。」
柳九九目瞪口呆,如五雷轟頂。她……她沒作夢吧?!她臉色慘白,吞了口唾沫,問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周澤一臉認真,「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
她面容呆滯,點頭。
周澤深吸一口氣,問她,「本王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就對本王沒有一點感覺?」
她面容呆滯,再次點頭。
他終于忍無可忍,一拳頭砸在她身後的木柱上,硬是將實木柱子砸出一個坑,木屑飛濺,嚇得襁褓中的小皇子「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柳九九抱著孩子,往後退了一步,看怪物似的看著他。
周澤一把從她手里奪過孩子,塞給一旁的老婦人,拽著她的手朝前院走。
他停在一棵大榕樹下,轉過身,再次問她,「你真的對本王沒有一點感覺?」
她吞了口唾沬,怯怯點頭。
周澤心中不服,問道︰「這次回來匆忙,本沒打算帶你離開,只是想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誰知居然看到皇帝那樣待你。」
「我很好,過得很好。」柳九九央求他道︰「求求你,不要打擾我們一家四口的生活,如果你放我們回去,我保證讓皇上赦免你的罪。」
「柳九九,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可知道當本王看見你月復疼時,你知道本王多揪心?本王巴不得替你疼!可周凌恆他做了什麼?他不顧你月復中的孩子,也不顧及你月復疼難忍,讓你下廚做菜,他的心是鐵石做的嗎?」
柳九九听了他的話卻覺得好笑,替她疼?排骨大哥才是真正替她疼的人。她問︰「你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他對我‘不好’,所以才想帶我離開?」
周澤知道這個理由荒誕,但事實如此。他點頭,語氣無比堅定而沉重,「是。」
當他作出要帶柳九九離開這個決定時,跟著他多年的下屬都以為他瘋了。
沒錯,他是瘋了,為情所瘋,為相思所累,感情這東西一旦爆發,就再也難收拾。說來奇怪,他居然覺得從前的宏圖大志,居然比不上和她一起坐在灶台前吃鍋巴飯。
跟她坐在灶台前,圍著一碟清蒸魚、一小碟腌菜,端著一碗紅薯鍋巴飯吃時,他無比滿足,覺得人生追求就該如此,那種心靈上的滿足,不比雄圖霸業帶來的滿足感差。
溫柔鄉,英雄冢,如今他終于明白,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他現在陷進美人關,再難走出去。
柳九九看著他,忐忑道︰「其實你誤會了,排骨大哥他待我很好,這個世上沒有比他待我更好的人。正是因為我月復疼,所以才堅持我下廚。我生有一種怪病,身體疼痛難忍時,一旦下廚炒糖醋排骨,身體立刻不再疼。」她不可能告訴他她和周凌恆的秘密,遂這樣模稜兩可的說著。
她眨著一雙烏黑清湛的眼楮,無比認真看著他,頓了一下又說︰「你,能理解我這種怪病嗎?不是排骨大哥對我不好,而是不得已而為之,難道你沒發現,我從廚房出來後就不疼了嗎?」
周澤怔住,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所以是他做了多余的事情?到頭來反倒是他添亂了不成?
柳九九見他怔住,徑自又道︰「你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不是佔為己有,而是看對方幸福。」
她講起大道理來,「你如果真的喜歡我,那就放我回去,如今我已是個當娘的人,你忍心拆散我們一家嗎?」
周澤雙眸血紅,急躁地拽住她的手腕,「九九!」
她抿著嘴,縮著脖子哆嗦。
他見她縮著脖子有些害怕的樣子,松開她,語調總算放輕了一些,「你,真的這麼怕我?」
她楞了一下,旋即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周澤的心髒似乎被抽了一下,內心受到巨大沖擊。他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低著頭沉默了大概一刻鐘,才抬起一雙通紅的眸子,用平靜的口吻道︰「我明白了。」
他說這四個字時,幾乎用足畢生的力氣,才戰勝內心的自私和。
他深知自己不是個心寬的好人,別人一家團聚與否,于他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可當他看見她那樣懼怕他,石頭心如泥土一般稀里嘩啦碎裂開來。
他此刻才明白,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唱獨腳戲,一場形單影只的獨腳戲。
悟了,真的悟了。
她同自己在一起,不會快樂。
她有丈夫,有孩子,有屬于自己的小廚房。而他呢,不過是她曾經款待過的一個食客,僅僅只是食客罷了。
柳九九怯怯地看著他,見他神色哀傷,莫名生了幾分惻隱之心。她不知道是自己說了什麼話才惹得他那麼不高興,但眼前這個人到底是救過她,再怎麼樣救命恩情不能忘。
她蹲下,胳膊枕在膝蓋上,仰著下巴看著坐在石頭上的他,安慰他道︰「其實我覺得,你這個人並不壞。你不需要做一個好人,只需要做一個不隨便欺負人的人,你就會活得很快樂。」她頓了片刻又說︰「其實,做人嘛,最主要是開心。」
周澤神色黯然,好半晌才說︰「你說了這麼多話,不就是想讓本王放你回去?好,本王放你回去。」
柳九九眼神頓亮,不可置信地道︰「真的?」
周澤深吸一口氣,苦笑道︰「不然呢?讓你一直恨著本王?讓你一輩子怕著本王不成?」
柳九九雀躍道︰「你是好人,皇叔,你真的是個好皇叔,你跟其他那些壞人不一樣。」
周澤起身,將蹲在地上她也拽起來,溫聲說︰「那你現在知道,本王是喜歡你的了嗎?」
她楞了一下才點頭,「知道了。」
周澤如釋重負,欣慰笑開。知道了,她總算是知道了。
他這般大費周章,所以到最後,到底是為了什麼?
等喂飽兩個小家伙,周澤便差人將他們送回宮。
柳九九回到宮門口,鄧琰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從她手里接過兩個孩子,抱在懷里,感嘆道︰「想不到南王竟是個痴情種。」
「你都听見了?」柳九九問道。
鄧琰點頭,「嗯」了一聲,「听見了。」
一路上柳九九仔細想了一下周澤的話,她雖懼怕他,但她打心底覺得,他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至少,他曾經救過她的命,如果不是他,她跟兩個小家伙早就葬身山崖。
周澤遠遠躲在樹後,目送柳九九被轎輦抬進宮門。柳九九在上轎輦前,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心跟著一跳,是在看他嗎?她是不是對他也存著一絲好感?
直到柳九九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口,他仍舊杵在原地,久久不願離開。他微微擰眉,揉了揉悶疼的胸口。
喜歡一個人,念著一個人,原來是這種滋味。
南王周澤帶人擅闖皇宮之事,群臣上奏請求聖上嚴懲,就連素日維護周澤的大臣此刻也見風使舵,參了周澤一本。
鑒于周澤曾救過柳九九性命,周凌恆不予追究。皇子降生,皇帝有後,舉國同慶,周凌恆為絕後顧之憂,特下旨意,此後三十年南王周澤都不得再入京城。
小皇子滿月宴上,皇帝宣布冊封他為太子,從感業寺病好歸來的太後含笑看著這一家四口,皇後一口氣就生下雙胞胎,是個能生有福氣的,她巴不得帝後感情再好一點,給她多添幾個孫兒孫女,至于給皇帝充實後宮什麼的就算了吧。
看著夫妻倆含情脈脈相視的模樣,欸,看來她明年再抱一個孫的心願,應該能達成……
四年後,禹南城開了一家叫「雙九館」的食肆。
雙九館以紅薯鍋巴飯、清蒸鯽魚聞名。
當然,雙九館最特別之處是掌杓的廚子風流倜儻、外貌英俊,而雙九館的兩個伙計更為特別,分別是一頭老虎和一匹灰狼。
起初食客還懼怕這一虎一狼,不過當他們看見系著紅頭巾的老虎和狼頭頂餐盤,邁步來上菜時,又覺得滑稽刺激。
雙九館除了英俊倜儻的老板和一狼一虎外,再無其他伙計。
要想吃霸王餐?呵,先問問老虎伙計和狼伙計依不依。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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