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型會議室里涌進了滿滿的人潮。今天是暢銷作家玫瑰戰士應心橋社之邀,到校演講的日子。
利瓦伊陽坐在會議室前排角落,負責放映投影片。
台上的趙晨曦,正神采奕奕地對著全場演說——
「愛人與被愛,好長一段時間都被認為是人類與生來的本能,是不學就會的天賦;然而,經驗告訴我們,光靠本能成就的愛情,往往以失敗作結,這也是為什麼初戀雖然美好,卻只能是『初戀』的原因……」
趙晨曦今天穿著大紅色襯衫,搭配黑色皮褲和踝靴,一頭波浪長卷發扎成馬尾,上面綴著一枚紅玫瑰發飾。襯衫皮褲的搭配塑造出一種利落的專業形象,穿在趙晨曦身上卻不顯得陽剛。利瓦伊陽想,那應該是得力于領口的別致設計,不規則的荷葉領讓她保有了女性的柔媚。
雖然對造型這塊沒什麼特別研究,不過他也看得出來趙晨曦今天的打扮是比上電視的時候規矩多了。雖然大概猜得到她改變造型的原因,出發前他還是故意問她——
「為什麼不穿戰袍?」
她說︰「是回母校啊!」
果然就是這個原因。回母校,真的該給學弟妹做個好榜樣……
「玫瑰姐真是宅心仁厚。」他笑。
換來的是她一個挑眉,和「知道就好」的得意笑容。
「所以,愛情像是一顆種子,因為天時地利人和突然之間就萌芽了,但如果認為只要順應自然就能讓愛情滋長繁茂,那是小看了成長過程的風雨與磨難。所以愛情是一門課題,已無庸置疑……」
利瓦伊陽一邊在心里默念著這篇他已經爛熟的演講稿,一邊環視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的會議室。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領會到什麼叫「暢銷作家」,只能容納七、八百人的會議室,硬是擠進了一千多人,搶不到座位的,只能坐在排間階梯上,或站在會議室兩側的走道上;而大部分人的手中,都拿著趙晨曦的新書《一起走向愛的國度》。
本來他還有點擔心,演講時間安排在星期六下午,場子會不會冷清?直到此刻他才見識到趙晨曦的號召力——也或許這是她第一場公開演講的關系。
為了沖高銷售量,光靠簽書會和座談會已經不足以吸引讀者關注,所以從這本書開始,出版社希望趙晨曦能走入校園,與年輕讀者近距離互動,擴大影響層面,于是趙晨曦便將第一場校園演講獻給了她的母校;而母校的學弟妹,也確實給了她最實質的回饋。
「所以,愛情需要學習,如同任何一門知識或技能的學習一樣;當然,也會有人學得好,有人學得不好;但值得慶幸的是,即使這次學不好,還有下一次機會,只要不放棄愛的希望。所以今天,玫瑰戰士要告訴大家——
愛情,不是得到,就是學到。」
「愛情,不是得到,就是學到。」利瓦伊陽在心中默念。這就是這次演講的主題。
本來出版社提供的演講稿題目是「愛的國度,你我同行」,大剌剌的置入性營銷;趙晨曦一看便覺得拿這題目到母校演講太功利,便舍棄不用;也因為這樣,稿子和PH他們都得自己做。
趙晨曦自己動手寫演講稿,而做PH的工作,就落到他頭上。
這原是助理的本分,他義不容辭。不過做這個PH的過程倒是有點小曲折。
因為受著作權法保障的關系,在PH中所用到的每一張圖都必須經過合法授權,所以他必須跟照片所有人聯絡取得授權;這也還罷了,更慘的是有些圖根本不知道是誰做的,聯絡半天下來,搞得他都快崩潰……
于是他索性不假手他人,自己花了一天時間依講稿內容拍了一些照片;又找出存在計算機里的舊檔案,讓趙晨曦挑選。
「這些都是你拍的?」看著屏幕上秀出的一張張照片,趙晨曦問他。
「是。」
「哇!這些照片可以去參加攝影比賽了。」
「不行啦。」
「是嗎?我看跟那些地理雜志上的風景照也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生態攝影是門專業,我就只能拍拍靜物而已。」
「真是『惦惦吃三碗公』,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
「業余興趣罷了。」
「你本業是什麼?」
「玫瑰姐不知道嗎?」
「你沒說過我哪知道?」她只記得他是國外大學畢業,但不知是什麼系。
看她有點好奇的模樣,他送上一個特別神秘的微笑——
「當助理。」
廢話……他們相視一眼,然後一起笑出來。
「所以這些照片可以用?」他言歸正傳。
趙晨曦一張一張看過,滿意地點頭。「可以。跟我演講的內容很搭。你知道,姐的演講就是那個Style,表面上看起來是浪漫的粉紅色、多變的紫色,內里卻是冷靜的藍色、理性的白色,但真正盤踞在姐心底深處的,是黑色。」
粉紅色、紫色、藍色、白色、黑色,這是什麼神描述?不過他恰好可以領會。
風格這種事就是這麼的虛無縹渺,雖然他不知道他是真的懂她,還是因為看多了她的書,所以習慣用她的思維去思考……
一張張或沉郁或迷蒙或明朗或燦亮的風景照,搭配著演講稿中的警句,流暢地投影在舞台的布幕上。為了選出最能烘托文句意境的照片,他們不知道選了多久,照片的排列順序也一改再改,直到達到趙晨曦口中「完美」的境界——
「真的完美嗎?」他不確定。雖然听到她這麼說,他很開心。
「你覺得不好嗎?」趙晨曦看著家中的投影屏幕不確定地問他。
「演講稿是玫瑰姐寫的,玫瑰姐覺得合適就合適。」
「Nonono,」趙晨曦一連三個「no」,配上左右搖動的食指。「演講是講給大眾听的,主講人常有盲點,自己覺得自己的演講很有意義,听眾卻無法共鳴,于是講的人興致勃勃,听講的卻是玩手機的玩手機、打瞌睡的打瞌睡、放空的放空、講話的講話。這種零存在感的演講者,姐是不當的。」
「玫瑰姐有這種經驗?」
「嗯。」趙晨曦認真點頭,「國、高中時代听的演講,什麼交通安全、生命教育、春暉倡導之類的,姐總是听著听著就不小心找周公下棋去了。」
原來是擔心現世報……「演講主題不同,來听玫瑰姐演講的,一定都是對主題感興趣才來,不會打瞌睡的。」
「如果人家是沖著我來的,我更不能讓人家失望。如果連我的粉絲都睡著了,被人家拍下照片po上網,標題寫著『療愈系教主改當催眠大師』,那我就糗大了!」
「不然?」
趙晨曦眼珠子轉了半圈。「你來當听眾,我講給你听,你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嗯……」他好為難。他剛剛真的不應該多問那一句的。
「『嗯』,是在猶豫的意思嗎?」她用質疑的眼光看他,「這是福利耶!外面請我演講,都要付錢的。」
那我可不可以付錢,請你不要講……這話他當然只敢放在心里。「不是,因為我要操作PH。」
「那簡單,你讓它自動播放就好了。反正這只是練習,偶爾有點配合不上也沒關系……不不不,根本不用播PPT,重點是我講的內容,你看光听內容,能不能激起你對這個主題的興趣,想要一直听下去。」
「Chloe姐以前也做這些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她面不改色,「每次听過之後,她都覺得神清氣爽,渾身精力充沛,如醍醐灌頂,一瞬間長它一甲子智慧。」
他逆來順受點頭,不敢再有異議。明明以前就沒有演講這種行程的……
然後,他經歷了他二 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九十分鐘。
美好,是因為她的一顰一笑、顧盼神飛都只對著他一個人;痛苦,是因為他不能把情緒表現在臉上。
「如何?」結束之後她問他。
「完美!」他不假思索。
「完美會出現便秘的表情?」
剛剛所有的美好都因為這句話而幻滅……「因為玫瑰姐的演講讓我內心波濤洶涌,如小舟在狂風巨浪中被拋上拋下,所以有點暈船……」
「滅頂了嗎?」她沒好氣。
「嗯。」他連忙點頭。
他真的好累。剛剛在她練習的時候,他一直努力地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一個坐在那兒專注地對著她,一個想自己感興趣的活動、報紙上的八卦、吃過的早餐、等下要買的飯,甚至是路邊飄過的一片落葉、一張紙屑……
「那你說說我講了什麼。」
「喔……好。」他收整了一下心情,稍加思索,開口——
「愛人與被愛,好長一段時間都被認為是人類與生來的本能,是不學就會的天賦;然而,經驗告訴我們,光靠本能成就的愛情,往往以失敗作結——」
「奸詐!」她打斷他,白了他一眼。
「不是,玫瑰姐,你找我听就不對啊!」他無奈道︰「這演講稿我看了那麼多次,涉入太深,所謂『當局者迷』,真的沒辦法給你意見的。」
她手撫下巴想了一會兒。「不然你來講,換我來听。」
「啊?」
「反正稿子你也背熟了,讓我扮演听眾,看看問題在哪。」
「這不好吧?」他掙扎,「玫瑰姐對稿子比我還熟呢……」
「你放心,我會假裝自己是第一次听到。」
「Chloe姐以前也這樣幫玫瑰姐re嗎?」他又忍不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嗯……」她停頓了一下,笑得又心虛又得意,「這是我給你的特別榮譽。你知道,姐大學畢業後,就沒再听過演講了。」
這種榮譽,可不可以不要……這話他當然也只敢放在心里。
「玫瑰姐,如果我講得不好,請你多包涵。」
「放心,姐有心理準備,你也不是專業。」
「如果我講得不好,那是我的問題,跟內容一點關系都沒有。」
「放心,我寫的稿子我有信心。就是要你講得爛一點,我才能知道光憑內容能不能吸引人。」
「喔,好,那偶盡量四四看……」他故意用台灣國語道。
她被他逗笑。「喂!正經點。」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