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整晚沒睡好的藍雲現在頭很痛。
其實天亮那會兒她有睡著,直到起來準備擺攤子,中間也睡了兩個時辰,身體應該是支持得住的,只是……
暗惱的目光不著痕跡地瞥向右邊,那里站著今天新來的攤販,老板是個比大黃再年長幾歲的年輕男子,他的攤子上擺著幾層蒸籠,里面幾乎都是熱騰騰圓滾滾的包子,只除了幾個比較奇形怪狀的。
那些奇形怪狀的包子是老板當場做好放進去蒸的,有人看了新奇想買來吃,老板還不賣呢!可就算這樣,這個新攤子的生意倒也不錯,不過一個時辰,包子就賣得七七八八了,就剩幾顆圓滾滾的肉包跟他那些奇形怪狀的非賣品。
其實包子哪兒都有得買,這攤生意特別好的原因,十之八九不離老板的那張臉。
以男人的標準來衡量,這老板實在長得好看了不只一點,說他是美男子也不為過。因為他不但面如白玉,五官還相當精致漂亮,幸好濃黑如墨的眉宇跟線條分明的輪廓讓他絲毫不顯女氣,反而英挺得叫不少姑娘瞧一眼都臉紅。
總之,他長這樣讓人叫他一聲小哥都顯得侮辱了他,在這熙攘的市集里更顯得鶴立雞群,突兀得很,于是買東西的貪看他,賣東西的偷瞄他,畢竟長這麼好看的人不多見,多看幾次也很養眼,可以說整條街上唯一不想看到他的人就屬藍雲了。
這人不回皇宮當他的皇帝,跑來這里賣包子做什麼?
心里這樣想著的藍雲忍不住又往男子的臉上瞧,確認自己真的沒眼花。
站在那里揉面團的人真是他——東楚皇帝,競錚。
在她來不及收回目光之前,專心捏著包子的競錚好像感受到她的窺伺,毫無預警地轉過頭看她,兩人的視線就這樣隔空交錯,他立即對她笑了,而她的頭卻瞬間更痛了。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何不一刀痛快了結她呢?還是說,他就像某些野獸一樣,將獵物殺死之前總要玩弄一會兒?
想到他曾經的冷酷,她再看著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了然跟冷漠,競錚見狀收起笑意,回頭又繼續捏著他的包子。
藍雲看著他的側臉,心下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再說他昨天夜里對她保證不殺人,現在又演這一出戲,一時半刻應該不會有興致取他們的性命吧?倒不是她貪生怕死,她怎樣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藍天——
「你下次要敢再這樣,我絕對不原諒你!」
怒氣騰騰的一句話猛地打斷藍雲的臆想,待她一對上熟悉的丹鳳眼,滿臉的驚訝就全數化作反省。
「小天,你別生氣,娘就是、就是怕……才出此下策,你別生娘的氣好嗎?」藍雲急急扯住藍天的手,一口一個娘的,可是看上去她一點當娘的氣勢都沒有,完全被藍天的氣場鎮壓得動彈不得。
一般人大概很難理解這種母不母子不子的場面,不過這孩子是藍天,被他警告的是藍雲,熟識他們母子的街坊鄰居早就司空見慣了,至于不熟識他們母子這種相處方式的,例如某個正在捏包子的男子,不免豎耳側目,光明正大干起听壁腳這種賊人之舉。
藍雲哪管競錚會听到什麼,她現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想得到寶貝兒子的原諒。
她就知道藍天一早在大黃家醒來肯定會暴怒,可她實在情非得已呀!
她自己是看破生死,所以不怕競錚找上門,唯一怕的就是連累藍天。昨天夜里她本想讓他借宿在大黃家,可是按照藍天的性子,斷不可能無故借宿他人家里,倘若跟他明說,他也絕對不會貪生怕死讓她獨自面對危險。
想來想去,無計可施的她只好在藍天的飯菜里摻了讓人昏睡的藥粉,等他睡著了再胡謅個借口抱到大黃家藏身,這樣就算競錚起了殺心也找不到他。
哪里知道,競錚昨夜的言行舉止都在她意料之外,害她一夜睡不好覺不說,現在兒子還要跟她算帳。
唉!
「你說清楚!你為什麼要那樣做?」藍天咄咄逼人的口吻簡直就像在審問犯人,犯人的腦袋也被他問得越來越低,十足反省狀。
其實藍雲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好。總不能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隔壁賣包子的說,因為這皇帝跑來追殺我了,我怕他順便殺了你這假兒子吧?
人家皇帝正想演戲,她當眾泄底無疑是找死。老話一句,她可以死,但藍天不行。
于是藍雲繼續低著腦袋想破頭,卻怎樣都想不出個好理由來搪塞藍天,幸好上天眷顧,這時候派出一把大嗓門來解救她。
「好了啦,小天,瞧你這樣子哪里像醒來找不到娘的娃,根本是老婆跟人跑了的妒夫吧?簡直完美詮釋什麼叫做戀母情結啊!」原來是大黃,他正咬著一串糖葫蘆走過來,看上去無比愜意。
今天初一不殺豬,所以他的刈包生意休息一日。
「不過雲姊,你昨晚到底辦啥事去了?還得要把這小子送到我家睡覺?他睡到剛剛才醒耶!那樣子根本是昏迷吧?」大黃只顧著長舌,渾然不覺自己捅了藍雲好幾刀。
好吧,這人顯然不是來解救她的。
藍雲苦著臉,郁悶極了,不必抬頭看都知道藍天的臉色有多黑,還有隔壁那個人。
現在他就知道她昨晚又騙了他一回了。
就這麼巧合,藍雲這邊剛想起競錚,競錚就站在那頭發話了。
「他就是你兒子?」迷倒不少姑娘的俊臉似笑非笑,黑亮的眸子在藍雲母子身上來來回回。
藍雲見狀,眼底的郁悶瞬間變成了滿滿的戒備,一把將還在生氣的男孩子扯到身後護著,顯然擔心他出爾反爾想對藍天不利。
「瞧你緊張的,忘了昨夜我說過什麼了?君無戲言。」
競錚的再三保證顯然是想安撫藍雲的顧慮,卻把旁邊一大一小驚得臉色大變。
昨夜這兩人見過面?
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
「厚!有奸情!」大黃拍板定案。
「你去死!」藍天怒吼,順帶用力踹了大黃一腳,踹完立馬扯過呆若木雞的女人跑了。
大黃抱著受創的小腿肚在原地跳腳,只能眼睜睜看著藍雲母子消失在大街盡頭。
「就這麼走啦?攤子都不顧了!」雖然嘴上這麼說著,剛把小腿肚揉了個遍的大黃雙手倒是麻利地收拾起藍雲的估衣攤。他還沒忘記要報恩呢!
正當他收拾完畢,心里大肆給自己歌功頌德的時候,一個熱呼呼的油紙包忽地塞進他手里。
「拿回去給她吃。」美男子居高臨下望著矮自己半個頭的大黃,大黃楞了楞,倒沒把油紙包推回去。
奇怪呀!這人說話的口氣听著也挺好的,一個字都沒帶上威脅,但當他被那雙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睥睨,似乎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了……算了,他大黃本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好人一個,算這帥哥走運啦!
「這是給雲姊的?」大黃問完這句話忽然就覺得自己挺蠢。
這位帥哥可是雲姊的奸夫……呸呸,是雲姊深夜幽會的對象,當然只會給她送禮物了。
「嗯。」大黃眼中的帥哥點點頭,轉身就回去收拾起自己的包子攤。
原來他是賣包子的?而且看樣子賣得還頂好!那幾籠包子加起來少說也有四五十個,這都還沒到中午就賣光了,這等榮景簡直跟他的刈包生意有得拼!
咦?難道這帥哥是來跟他搶生意的?
大黃一想就眼皮跳,連忙瞪著手里的油紙包。
「真有這麼好吃?」大黃狐疑的眼珠子賊溜溜地轉了一圈,頓時精光閃閃。
下一刻他就像火燒一樣,把油紙包往懷里一塞,雙手抱起為數不多的衣服,立刻就跑得不見人影。
滿手衣服的大黃還能去哪?自然是藍雲家。
等藍雲開門讓他進屋的時候,他遠遠就瞧見藍天的嘴巴還撅得半天高,一臉陰郁。
「你小子還在氣啊?怎麼,不高興你娘一聲不響給你弄個繼父回來呀?」
剛進屋的大黃不怕死地調戲小黑臉。
「你再說!」藍天作勢又要踢他,不過這回被他閃過了。
嘻皮笑臉的大黃一就在藍天對面坐下來,把成捆衣服拿去放好的藍雲這時候也走回來了,也跟著坐下。
「大黃,我跟……跟那個人的關系不是你想的那樣。」想到某個包子販多嘴惹出來的風波,藍雲就無奈得直想嘆氣。
說來說去都是那個人的錯!不但害她夜不成眠犯頭疼,一張嘴也能給她找麻煩!
「那他到底是誰啊?」長舌的男人當然是很八卦的。
「他,是我前夫。」藍雲面露尷尬。
其實一開始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她跟競錚的關系,直到藍天氣呼呼地質問她是不是以前的家里人上門找她麻煩,她才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至于前夫這身分也是藍天猜的,她想著跟事實無異,也很合情理,就沒反駿了。現在她不禁有些「慶幸」真正的藍雲是被丈夫遺棄的,整個連嶺也沒人見過她那丈夫,所以這借口就能說得過去。
「前夫?」大黃大嘴一張,蹦出一聲怪叫。
托大街上那些三姑六婆的福,他當然知曉藍雲被丈夫遺棄的往事。當年要不是怕觸景傷情,藍雲哪用得著帶著孩子倉皇逃離前夫所在的城鎮?想著她可憐的遭遇,一股憤慨之情就在大黃的胸膛里油然而生。
「原來他就是藍天的親爹啊?他當年那樣拋棄你們母子,居然還有臉找到這里來?」大黃鼻孔哼哼,表情跟藍天一樣不恥。
「他才不是我爹!」藍天狠狠地白了大黃一眼。
「好好好,你的心情我明白,誰都不願意有那種混帳爹嘛!」大黃無比了解地直點頭。
藍天听了也不再多做解釋,隨便大黃怎麼解讀他的意思。
藍雲安撫地拍拍藍天的頭,暗自心生愧疚。
這孩子雖然不知道跟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是「已故」的皇後柳雲,也不知道她跟競錚過去的糾葛,但他始終認為她這個易容成自己母親的陌生人必然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現在才會輕易相信她跟他們母子一樣,當年就是給負心漢趕出門的。加上她會易容術對藍天來講不是秘密,她的前夫就算會什麼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想想一個會武功的負心漢找上門,萬一談不攏就大開殺戒也不是什麼令人感到意外的發展。如此一來,她昨天千方百計不讓他待在家里也能說得通了。
「他跟你保證不動我了?」藍天一向聰穎,回想起那人剛剛講的話,就明白為什麼藍雲現在不再那麼緊張。
「嗯。」藍雲點點頭,一臉信誓旦旦說道︰「不過他要是出爾反爾,我也不會讓他動你一根寒毛的!」
「然後呢?你還想再把我弄昏一次?」藍天鳳眼一瞪,就把她的氣勢全滅了。
「我不就是怕他……找到你嗎?」大黃在場,她也無法說得太清楚。
「雲姊,你是不是怕那混帳回來跟你搶兒子,昨晚才把小天送到我那兒去?」大黃覺得自己听懂了。
「算是吧。」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頭,心想既然說不清楚,不如就讓大黃這麼誤會下去也好。
「哇!你真是料事如神,居然算準他昨晚會找上門?」大黃一臉驚奇,一並將藍天的大眼帶上懷疑。
是呀!她怎麼知道人家昨兒個夜里就會找上門?
「因為我昨天下午在大街看見一個人很像他,想著他應該很快就會找到這里,所以才趕快將小天藏起來……」她囁嚅著謊言,表情卻因為真相而顯得黯淡許多。
事實上,全是因為慕容飛的到訪跟皇後被誅殺的消息,才讓她有了防備。
想起為她犧牲的那些侍女,她不免面露哀傷,不過眼前的兩個人沒有因此起疑,很快就接受她的說詞,畢竟連嶺就這麼點大,要打听一個人也是頂容易的。
「那不就幸好你們立刻談攏了,不然你要將小天寄放在我那多久啊?」大黃其實是替藍雲高興,卻沒想又害得她收到兒子飽含怨念的眼神。
藍雲苦笑了下,討好地捏捏兒子的手。
「不管他想怎麼樣,以後都不準再像這樣把我丟下。」藍天回握她的手,看著她,神情無比認真。「我不要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被留下來的感覺……很不好。」
听藍天這番告白,大黃以為他是想起了寄人籬下的那幾年,只有藍雲知道,他是想起他真正的娘了,而他這番話也是在告訴藍雲,他們是家人,家人就該不離不棄,寧可死在一塊兒,也不想痛苦地獨活。
這時候她才驚覺自己的一相情願可能會帶給藍天什麼樣的傷害,以後萬萬不能再這樣不考慮他的心情了。
「嗯,以後不會了。我會跟你一直在一起。」藍雲點點頭,淚光閃閃。
真好,她有家人了,還是個寶貝兒子呢。
這溫馨的一刻,就連大黃看了也感動不已,可是當他看到放在桌上的油紙包,理智就全回來了。
「我說雲姊,你那前夫既然都說不會帶走兒子了,那現在還留在咱們這里干嘛呢?」害他現在很煩惱有人要跟他搶生意呢!
「我也不知道。」藍雲聳聳肩。她是真的不知道。
想到以後真得天天見到那個人,她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哼!你們想不到他到底想做什麼嗎?」大黃眼一眯,一臉「我知道」的表情。
「你知道他想干嘛?」藍雲母子異口同聲追問。
「那還用得著猜嗎?他肯定是昨天流連在大街上的時候,眼紅我的刈包生意,所以決定留在這里分一杯羹!」大黃胸有成竹的樣子立刻惹來兩雙白眼。
沒錯,連向來溫和的藍雲都忍不住懊惱了,誰教她心里正煩著呢!
不過大黃就是大黃,不但嘴巴大,神經也很粗大,壓根沒注意到人家母子射過來的眼刀子,只顧著煩惱他的生意,所以兩只眼珠子死死粘在油紙包上。
「雲姊,他送了你這麼一堆包子,可不可以分一個給我吃啊?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大黃邊說邊猴急地拆了油紙包,一顆顆奇形怪狀的包子攤開在三人面前。
「這些是他要你送來的?」藍雲楞了,顯然沒想過這油紙包的來歷。
「是啊!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在給你獻殷勤呢!不過這也不無可能,說不定他留在這里就是要把你追回去的。」大黃說完又鄭重地點點頭,把藍天的小臉都給點黑了。
「你不準吃!」藍天給藍雲遞去警告的一眼,然後一把抓過油紙包,三兩下就把所有包子都給塞回去,塞好了又整包扔進大黃的懷里。
「全都帶回去!」
「都給我?你們不留兩個嘗嘗看嗎?」大黃不明所以地看著手上的油紙。
「不需要!」藍天惡聲惡氣地回絕。
大黃見狀,也只好听話地抱著滿懷包子回家了。
至于藍雲,她則是為了大黃的話走神。
他留下來是為了追回她?
這句話讓她不由得想起昨夜的那一吻……不想了不想了!
他肯定還有什麼詭計,她絕對不會上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