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秀華,拜托妳也好好打扮一下,這個周末要去課長的婚禮,妳這副模樣要怎麼見人?」
彼時,穿著體面西裝的老公,手中拿著喜帖,嫌惡的瞅著她,一旁的公婆也冷眼看待,彷佛她在這個家是個骯髒的存在。
最可笑的是,那時的她,生活環境封閉,極少接觸新知,又宅又摳,連置裝化妝什麼都能省,把自己弄得邋遢又糟糕。
「我頭發上個發卷,自己弄一下,就很好看了,我同事阿美有給我一盒用不完的粉餅,廠長的老婆上回送我一條口紅,放心啦,那天我一定會美美的出席。」
她說得很美,想得很美,結果……課長婚禮那天,丈夫帶出席的人不是她,而是他的美女同事。
「同事很多人都還是單身,大家約好一起去參加,只有我一個人帶老婆去很奇怪。」
丈夫隨口編了個謊,她傻傻信了,渾然不覺丈夫與美女同事在婚禮結束之後,還加碼來了一場甜蜜的約會。
日子就這麼傻傻的過……
女兒五歲那年,因為重感冒並發肺炎,還沒來得及好好長大,就這麼夭折了。
她的世界崩塌了一半。
另一半的世界,是在女兒百日之後,丈夫提出離婚時,倒下的。
「我做錯了什麼?」
那時的她,沒學歷,經濟不夠獨立,觀念傳統,與外面世界徹底月兌節,與無數傳統女性一樣,婚姻觸礁後第一個檢討的是自己,一心只想挽回。
丈夫只是冷冷看著她,眼神充滿鄙夷。「去照照鏡子,妳哪一點配得上我?」
那一瞬間,她渾身發冷。
原來,她多年來的付出與努力,在丈夫眼中只剩下如此不堪的形象。
原來,她的丈夫對她早就沒了愛,只剩下嫌惡與輕視。
她崩潰了。
她抱著女兒的牌位,縮在房間角落,哭了整整一夜。
但,不幸的是,痛苦並未使她清醒,反而促使她陷入自虐的執迷不悟。
「我不會離婚的,死都不會!」她這麼對丈夫撂下狠話。
自那一天過後,她在婆家被孤立,被當成是隱形人,公婆甚至屢次偷偷收拾她的行李,扔到大門外,要不就是故意反鎖大門,不讓她進家門。
丈夫在公司爬上了課長的職位,好面子怕丟臉,自然不敢讓他人知道有個如此不堪的妻子,甚至對外宣稱兩人已經協議離婚。
後來,丈夫開始公然與外遇女同事出雙入對,還把人帶回家里見公婆,全然不顧及她的心情與顏面,並且對該位女同事謊稱兩人早已分居,是她自己死纏爛打不肯簽字離婚,死皮賴臉的待在婆家不走。
「秀華,妳在發什麼呆?」唐美雲伸手在她面前揮舞。
程秀華驀然醒神,不自在地笑笑。
「妳又在想妳女兒了?」唐美雲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她笑笑,輕搖首。
那已是好久遠以前的回憶,那小小軟軟的女兒,白女敕女敕的手,挽住她的手臂撒嬌,酷似她的小臉蛋,漾著純真笑容……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那時的她不過二十四歲,卻已嘗透生離死別之苦,只可惜,女兒的死沒能讓她早些清醒,反而令她陷入偏執的瘋狂,白白蹉跎了大好年華。
「好了啦,我們去逛街,我買支口紅送妳。」唐美雲見好友神情郁郁,連忙轉移話題。
「妳買再多給我,也只是放到過期,別浪費錢了,省起來當妳兒子的出國基金吧。」她揮揮手,拎起黑色大背包,起身離座。「我先回家休息了,晚上還要去客戶那邊打掃。」
「欸,妳這個人怎麼這樣,講不听耶──」
唐美雲氣呼呼的瞪眼,看著好友稍嫌憔悴狼狽的背影,不禁心疼起來。
「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也不替自己買件象樣的衣服,對自己這麼不好,日子怎麼過下去?」
唉!都說上天是公平的,怎麼到了秀華身上,沒有一樣是公平的。
三十八歲的尷尬年紀,沒錢沒勢沒社經地位,沒丈夫沒小孩,病了也沒人照顧,上天對秀華會不會太殘忍了?
公交車抵達深坑,緩緩靠站停,車門開啟,程秀華揉開惺忪睡眼下了車。
沿著人行道走一小段路,右轉拐進巷子里,走進一棟三十年沒電梯的老公寓,爬著階梯上了四樓。
眼前是一間加裝一道防盜鋁門,約莫二十坪的小套房,由于做過翻修裝潢,內部依稀聞得見新房子方有的油漆味。
人家說那氣味有毒,可是她很愛,因為那提醒著她,她是這間小公寓的主人,她擁有這方小天地。
台北居大不易,為了找個小窩,她努力攢錢,買不起市區的房,選擇位置較偏遠的小區,讓好友唐美雲幫忙作保人,貸款買下這間小公寓。
將背包往桌上一扔,她在沙發上躺下來,靜靜地發呆。
驀地,手機響起,尖銳單調的響鈴聲,劃破了一室的安靜。
她撐起身,探手從背包里拿出手機。「喂──」
「秀華,妳搞什麼鬼?!」
「燕燕姊?怎麼了?」
一听來電者是清潔公司的直屬主管,她立馬從沙發上站起身。
「妳負責的大直那一間,人家雇主打來抱怨說妳亂踫他的書,妳是豬頭啊?!妳又不是菜鳥了,怎麼會犯這種錯?」
程秀華在一間專門承包豪宅清潔的家事員公司上班,由于公司嚴重缺人,她又樂得多接幾份工作,因此她經常呈現超時工作的狀態。
「我沒踫啊!」程秀華焦急地解釋。
「對方說妳有,難不成我要說是他亂誣賴人嗎?妳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大老板的個性,我不管了,這一個真的很難搞,妳現在趕過去道歉賠罪。」
「可是我晚上還有工作──」
「我會找別人幫妳代班,妳先把妳捅出來的樓子搞定再說!」
大嗓門的主管吼得程秀華耳朵發疼,她趕緊拿開手機,摀住耳朵。
「我現在就趕過去。燕燕姊,妳別生氣。」她好聲好氣的討饒。
「這次的客戶才剛簽約,妳別搞砸了。」主管在電話中發飆。
「我去我去,我現在就去!」
收了線,程秀華拎起大背包便往門外沖,心底罵罵咧咧。
什麼花美男小鮮肉,根本是無理取鬧小屁孩!她從事這一行五年多,什麼富二代富三代沒踫過,頭一次踫上他這個難搞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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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堆棧得整整齊齊的書山,看得一旁的陳特助心驚肉跳。
關皓一個轉身又從嵌牆的英式書櫃中,抽出另一迭書,有條不紊地往桌上擱,很快地又堆起另一座書山。
從他緊繃的背影,以及臉上蟄伏的低氣壓,傻子都知道他正在發飆。
「總經理,你別生氣了,我已經通知清潔公司,把那個打掃阿姨叫過來問個清楚……」
「不見了。」關皓繃著一口齊牙,又冷又硬的說道。
「什麼不見了?」陳特助連忙上前幫忙搜尋。
「我那本精裝紀念版的莎士比亞詩集選不見了。」
「啊?!不會吧?」陳特助一臉完蛋的表情。
伺候小老板這麼久,陳特助比誰都清楚關皓的特殊癖好,他熱愛閱讀,藏書豐富,有收藏精裝書的習慣,前陣子還買下一間透天豪宅,準備裝潢成他個人專屬的私人圖書館。
關皓雖然是學商出身,頂著普林斯頓的經濟學碩士頭餃,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幼受到教授出身的母親影響,長年受人文藝術燻陶,對于文學藝術領域皆有涉獵。
也因如此,關皓出任家族投資集團的總經理一職後,開始投資藝文領域,甚至開始投入現今正夯的文創生意。
關家的投資生意,向來以股票債券為最大宗,其次則是房地產或娛樂產業等等,關皓的作法引起家族中不少反彈聲浪。
前些時候受制于董事會的干涉,關皓被迫暫停幾個藝文投資,此舉亦令他與家族長輩的關系緊繃,近日來交鋒不斷。
老板心情不好,倒霉的自然是底下員工,身為特助首當其沖。
「總經理,你仔細回想一下,會不會是你放在別的地方了……」
「不可能。」關皓銳利的冷眸一掃,當場瞪得陳特助喉嚨發噎。
「那……一定是打掃阿姨搞的!等她來再好好質問她!」
陳特助話一落,門鈴聲透過聯機通報器響起。
「總經理,你等等,我去把她帶上來。」陳特助逃也似的飛奔下樓。
解除電子密碼鎖,銀色鏡面大門一開,程秀華還未看清屋里的人,隨即被扯著手臂拉上樓。
「喂……你誰啊?」慌亂中,程秀華頭暈眼花地問。
「欸,阿姨,妳真的不知道嗎?我老板最討厭有人亂動他的書,妳一定要搞得大家都混不下去嗎?」陳特助一臉想掐死她的懊惱表情。
這下程秀華懂了,原來這個男人是屋主的下屬。過去的打掃經驗中,她也踫過不少大老板的秘書什麼的,其中不少還有特殊的曖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