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的楊梓軒領著一群人和兩頂轎子,神采飛揚地來到楊梓燁的宅子。
通過童試後,楊梓燁到府學授業,在附近賃下一處宅子,宅子不大,只有二進屋,但比起學舍的環境要好得多了。
昨夜那場大火只燒掉楊梓燁住的兩間房,其他部分未受波及,院子里有棵樹燒掉大半,空氣里還彌漫著淡淡的焦炭味。
大門半掩,楊梓軒二話不說帶人闖進去,他左右瞧一眼,選擇東邊的屋子。
鐵心守在屋外,司徒不語坐在小凳子上面,輕搖扇子,慢慢掮著藥爐,陣陣白煙從藥罐里竄出來,濃濃的苦味散播,楊梓軒嫌棄地捂鼻皺眉。
待轎夫放下轎子,楊梓軒不多看鐵心和司徒老人一眼,直接下令,「去把二少爺給帶出來。」
「是。」四名家丁應聲向前。
鐵心也上前,他們向右,鐵心便往左跨一步,他們向左,鐵心便往右移,有人按捺不住,伸手朝鐵心推去,沒想到鐵心輕輕揚手,根本沒有人看清楚他有沒有動,就听見「啊啊」兩聲慘叫,下一瞬,兩人的身子騰空,在半空劃出兩道弧線後雙雙墜地。
「唉呦、唉呦……」申吟聲起,兩個人痛得在地上打滾。
丟臉!楊梓軒朝兩人身上猛踢幾腳,指著鐵心的鼻子罵道︰「哪里來的狗奴才,還不讓開!這里是楊家的地盤,不容你放肆!」
鐵心面無表情,依舊雙手橫胸擋在門前,好像他的叫喊只是路邊狗吠。
「你聾了嗎?我叫你讓開!」不高的楊梓軒像個小丑,在高大的鐵心面前又吼又叫,卻連根手指頭都不敢踫到他。
那副樣子很蠢,蠢得「冰人鐵」忍不住掀起唇角,掀起清清楚楚的輕賤鄙夷,就算楊梓軒是個沒腦袋的白痴也發現了。
他天性自卑,從小被楊梓燁這個低三下四的庶子給比得抬不起頭,對別人的眼光極其敏銳,這會兒連個守門的粗漢都敢用這種目光看他,他完全無法忍受,他氣急敗壞、暴跳如雷,扯起喉嚨大叫,「來人,打死這個狗奴才!」
主子有令,轎夫、府衛等所有人全朝鐵心圍過來。
司徒不語繼續搧著藥爐,輕飄飄地丟出一句話,「仔細些,別弄翻我的藥。」
「好。」鐵心淡淡地掃一眼幾個人,倏地,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這時,站在鐵心左後方的家丁從腰間抽出匕首,趁機往鐵心的後腰捅去,可是鐵心的背後像長了眼楮,一個閃身,偷襲失敗,匕首轉眼間就落入鐵心手中。
鐵心抓著匕首對著楊梓軒比劃比劃,接著瞄準方向。
像是意識到什麼,楊梓軒快步退到轎邊,看到鐵心突地對自己露齒一笑,瞬間逼出他全身寒意,他倒抽口氣,身子僵硬。
咻地,那柄匕首穿過楊梓軒的衣袖,把他釘在轎邊。
楊梓軒放聲大叫,嗓子尖細、語調高揚,像個發瘋的女人,他的臉色鐵青,尖叫聲伴隨轎夫和家丁的倒地申吟,一時間,宅子里熱鬧非凡。
轎子里的閻氏再也按捺不住,從昨兒個夜里大火後,她就在等著阿楚回府報訊,可是已經過午,還沒有半點音訊傳來,她才決定親自過來看看。
本是件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不管楊梓燁是傷是死,把人一抬塞進轎子里,有什麼事回府再說,誰知她在轎子里等了老半天,沒等到楊梓燁的人或尸體,卻听到兒子的尖叫。
一把掀開轎簾下轎,定眼望去,看見兒子和府丁轎夫的慘狀,她蛾眉微蹙,心頭一驚。
這是踫到高人了?
看看老人,再看看壯漢,閻氏鎮定心神,款款移步走向司徒不語。「老人家,我是梓燁的嫡母,听聞昨夜此處發生大火,與梓燁的兄長同來探望,還望老人家原宥小兒心急,若有冒犯之處,諸多包容。」她說得客客氣氣,每句話都讓人無從挑剔。
司徒不語放下扇子,抬頭望向閻氏。
她雙眼黑白分明、銳利有神,山根高聳,顴骨微凸,眉尾眼角往上揚,是個嫉妒心、好勝心皆強的女人,難怪連楊老爺子這個老江湖也會在她手中落敗。
家里有這麼一尊菩薩,日子是好是壞,很難說。
不與她虛與委蛇,司徒不語直接道︰「如果你們是來探望的,可以,我讓人帶你們進去看看,若是來抬人的,恕老夫不能允許。」
楊梓軒拔掉匕首,發覺自己毫發無傷後,他緩過氣來,沖到司徒不語跟前,趾高氣揚的吼回去,「楊梓燁是我楊家的人,我要抬、要看,還需要你一個外人允許?」
司徒不語擅長看相,他看人不辨美丑,只察五官。
楊梓軒貌似斯文風流,但眼神游離、氣散不聚,似醉似醒、意志不堅定,再加上性情暴躁、豺心狼行分明是個短命之相,楊家要是真交到他手里,怕是要斷根了。
「楊梓燁傷得很重,現在挪動他等于要他的命,若你們非要搬動他,可以,叫楊耀華過來,只要他親口告訴我,是他同意妻子、嫡子來謀殺庶子,我就同意你們把人帶走。」司徒不語似笑非笑的望著閻氏。
閻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難看得緊。
她最在意名聲了,若是這種誅心之論往外傳,她多年經營的聲望定會蕩然無存,她強壓怒氣,擠出一絲笑容,緩言道︰「老先生,您言重了,梓燁是我的兒子,我豈有害他之理?不過我倒是想厘清您是何方人物,能插手楊府的家務事?」
「夫人當真拿梓燁當兒子看待?若是如此,這十幾年來,梓燁怎麼會不斷受人暗算?是你這個當娘的不盡心,還是梓燁命太壞?至于我是『何方人物』,這實在很難定義,不過沒有我這個『何方人物』,恐怕他早已經被害死無數次。」
他銳利的目光看得閻氏無所遁形,她胸口起伏不定,藏在袖里的拳頭握得死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原來是他在壞事?難怪小賤種能夠一次次平安無事。
「敢問老先生名諱?」她咬牙切齒卻又要保持端莊溫柔,一整個不協調啊。
「老夫司徒不語。」他微哂,捻捻雪白的長胡子。
他知道,閻氏到處探听自己,盼他能出手治愈她的不孕之癥,那病癥難醫嗎?不難,不過對于咎由自取的病,他向來是不出手的。
閻氏听見他的名字,果然震驚得無法呼吸,他竟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多年來她到處查訪未果,沒想到她花盡心思不得見,楊梓燁卻能結識這位奇人?
梓軒出生時難產,她傷了身子,不能行夫妻之事,面對婆婆的壓力,她不能不四處搜羅美女給丈夫暖床。
照例,她會用一碗絕子湯斷了那些女人的妄想,沒想到那年她招來的柳氏竟是個白眼狼,對自己百依百順、極盡奉承,待她放下心防時,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那碗湯入了她的月復。
如果她能找到神醫替自己醫治,生下第二、第三個兒子,哪輪得到楊梓燁受公婆重視?
深吸氣,吞下忿忿不平,暗氏低聲道︰「既然先生不讓我們把人接走,我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梓燁?」
「這倒沒問題,只不過夫人還是小心些,別嚇壞了。」
屋里,小茱听見閻氏的話,轉身翻起櫥櫃上的瓶瓶罐罐,找到薄荷油之後,往眼楮底下抹去,兩顆眼楮迅速轉紅,做完前置工作,她直覺要往外跑。
梓燁即時抓住她,不解的問︰「你要做什麼?」
「我是你的婢女啊,我出去哭幾聲,讓他們知道你的傷有多重,他們就不會硬要進來看你。」她一面說,眼淚撲較蔌的直往下掉,吼,薄荷油純度很高啊!
他不禁失笑,指指自己的手和臉。「這麼厲害的人皮,是司徒爺爺花大把功夫熬夜做出來的,不在看官面前亮亮相,豈不辜負他一番心意?」
「可是我擦都擦了,哭個幾聲更顯真實。」小茱也不想浪費自己的眼淚。
「傻瓜,楊梓軒在外頭呢,余二姑娘。」
噢對,她都忘了,害羞一笑,眼淚翻下,嘶——夭壽涼。
梓燁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道︰「你是對的,要是有人嚎幾聲,他們會更相信。阿楚,去擦兩下,哭用力一點,爺有賞!」
哭?他是大男人耶,而且童二姑娘眼楮紅成那樣,眼淚像不要錢似的猛掉,肯定痛得不得了,可不可以不要?阿楚為難的看著自家主子,卻換來抿唇一瞪,他馬上拿起薄荷油,咬
牙往眼楮抹去……真的真的沒騙人,是夭壽涼,還沒喘口氣,眼淚就催出來了。
梓燁指指衣櫃,小茱連忙躲進去,才藏好,就听見阿楚放聲大哭——
「大夫、大夫,我家少爺又昏過去了……」
溫和的童興被惹火了,他從沒這樣發過脾氣,啪的一聲,他把兩千兩銀票往桌上用力一拍,吼道︰「把銀票拿回去給楊公子,告訴他,童家不賣女兒!」
兩千兩不行、兩萬兩也不行,三個女兒都是他的寶貝、他的命,誰也別想把她們帶走。
「爹,都說了不是賣身銀,這是工錢、工錢啦!楊公子在京城開鋪子,需要會算帳的管事,我算數不是很厲害嗎?他得借用我的長才。」小茱努力解釋。
「話是這麼說,但外頭的人會怎麼看?誰會相信一個小丫頭是管事,他們定會說你是賣身奴婢。」想要他的女兒?再好听的話都不會通!
「外人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過得好不好,就像叔叔一家,都認為咱們每天瞎折騰,日子過得既辛苦又拮據,可事實如何咱們都知道的呀!」
「這是兩碼子事,再過兩年你就該說親了,若是曾經為奴、為婢,能說到什麼好親事?不行,沒有什麼事比你的後半輩子更重要。」童興非常堅持。
張氏也固執。「這件事我同意你爹,小茱,我知道你心野,知道有更大的買賣可以做就心動,可你別忘記自己是個丫頭,不是小伙子,任憑你再能耐,日後都要嫁到別人家里當媳婦,千萬別把心眼養大了,到時啥男人都瞧不上眼,可是要苦上一輩子。」
「爹、娘,我還小呢,談親事還太早,可楊大哥的事迫在眉睫,您瞧,他家嫡母連放火燒人都干得出來,倘若他因此死于非命,而我們能幫忙卻不相助,爹,您心里不難受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心有好報,我想給您和娘添壽,給咱們家添福,我還想娘給我們生個弟弟,您就讓我去吧。」小茱主攻父親的善良,扯著父親的衣袖,整個人往他懷里鑽。
二女兒撒嬌耍賴的模樣讓童興既心疼又無奈,他的口氣放軟了一些,「不是爹心狠,爹也覺得楊公子處境辛苦,想多幫幫他,只不過你雖然比別人家的丫頭聰明伶俐,可再能耐終究是個丫頭,能幫楊公子多大的忙?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好好跟著你娘學持家,現在家里景況好了,你也定下心來,學學針線……」
小茱講到嗓子都啞了,爹娘還是跟盤石似的移轉不動,她心急,連忙用眼神向姊姊妹妹示意,可是見她們馬上低下頭,她就知道她們的態度了,急得直跺腳。
小瑜和小柔在這件事情上是站在爹娘那邊的,古代女人謹守本分,這是改也改不掉的觀念。
叩叩,門響兩聲,童家一屋子人齊轉頭,小茱失笑,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她放開拉著父親的手,上前開門。
門外,楊梓燁沖著她笑,低聲道︰「交給我。」他來到廳里,與童家雙親問安後,說︰「童叔父、童嬸娘,我想與你們私底下談談,可以嗎?」
小茱不知道梓燁要和爹娘說什麼,但她有不少事要交代姊姊和妹妹,她拉著兩人回到房里,翻箱倒櫃的,把吳倎財送來的書籍按照難易程度標上阿拉伯數字。
學習一年多,小柔幾位數的加減都沒問題了,小瑜的九九乘法也運用自如,簡單的計算已經難不倒她們。
「姊、小柔,這些書是吳大哥送給咱們的,多是為著應付科考而用,咱們女子讀讀可以,卻不需要太鑽研,把自己弄得太迂腐也非好事。這幾冊話本是我在市集上買回來的,你們倒是可以看看,我已經看過了,挺有意思的。」
小茱沒說實話,那幾冊話本其實是她寫的小說,故事簡單,目的清楚,重點在于思想贏輸,她希望能夠淡化古代女人從一而終、委屈求全、忍辱負重的觀念,希望她們認同獨立自主,強化對命運積極爭取的想法。
听著二姊的交代,小柔鼻頭一酸,眼眶跟著紅了。
小茱心疼地摟摟她,說︰「別這樣,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跟吳大哥進京看我,我也會經常捎信回來,對了,你得花點時間讀書,千萬別貪懶,文字這種東西,你不理它、它也不會理你,幾天不讀就會慢慢淡忘,可別我千辛萬苦寫信回來,你卻看不懂我寫些什麼。」
「二姊說得我好像懶惰蟲似的。」
小茱掐掐她的小臉,笑道︰「誰說我們家小柔是懶惰蟲,明明就是愛哭蟲。」
她這一說,小柔兩顆眼淚啪地掉下來,她撅起嘴。「我開始不喜歡楊大哥了,,誰讓他跟我搶二姊。」
「孩子氣!」小瑜握握小柔的手,對小茱說道︰「前些個日子,我在書里讀到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那時候我心里就想,我們家小茱雖然是個女子,卻有著鴻鵠大志,你和我們不一樣,不會甘于平凡生活的,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快離開家。
「我看得出來楊大哥是個有能耐的好人,定會給你展翅機會,你要把握、努力學習,更別忘記好好照顧自己,如果在外頭過不下去了就回家,千萬別怕丟臉,就像你常說的,何必在乎別人的眼光,自己過得快活才重要。」
小茱滿臉笑意地望著姊姊,這才叫做天生的貴女,才讀多久的書,通身上下的氣派都與過去截然不同,若是讓姊姊出生在貴族世家,京城哪還有閻欣瑤可以混的地方?
「我知道的,家是我永遠的避風港。」小茱道。
小瑜點點頭,掌心貼上她的臉,溫柔的道︰「沒錯,家是你的避風港、你的安全窩,累了就回來歇一歇,難受了就回來吐吐苦水,爹娘和姊姊妹妹都在這里候著你。」
看著小瑜溫柔的笑臉,小茱心甜了,這就是家人啊,前幾輩子的自己到底都在干什麼?
只迫切推展自己的人生,竟忽略身邊這麼可愛的家人,她真是個大傻瓜!
勾住姊姊、摟住妹妹,三顆小小的頭顱靠在一塊兒,她們嘻嘻笑著,卻也為即將到來的分離哀愁著。
「姊,爹始終記得對爺爺的承諾,老是對二房心存罪惡感,我想,咱們該幫幫二房。」小茱道。
「我反對!他們對我們又不好,我們為什麼要幫他們?況且二姊,是你自己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小柔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小瑜也不明白二妹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件事?
「這不是為二房做的,是為爹做的,為著讓爹心里好受些,別老是覺得對二房有所虧欠,你們想想,現在是二房誤以為咱們日子艱難才沒理會,倘若他們曉得養雞場是我們家的,又知道我們有幾百畝地和莊子,猜猜他們會怎麼做?」
「那還用猜,肯定是獅子大開口。」對二房小瑜算是看透澈了。
「沒錯,爹爹心里愧疚,若叔叔向爹爹要求,依爹的性子肯定會伸出援手,至于娘,再賢德不過,就算不滿意,可是見爹爹難受,肯定會一步,這樣總有一天咱們大房的東西都會被二房蠶食鯨吞,所以爹心里的那個洞,咱們得幫著補起來,只要爹爹不感到罪惡,就不會讓人予取予求。」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我與江夫子談定了,先繳交一年的束修與食宿,我想讓大海去學堂里念書,大海心地寬厚、懂得感恩,和咱們家也親密些,我想栽培他讀書認字,多明白些道理,一來,二房不至于沒落,二來,要是他肯長進,說不定童家會從農戶一躍成為官家。」
「可是要怎麼跟二房說?要是他們知道咱們有錢替大海繳束修,肯定會想著我們賺得更多。」
這是大實話,二房那一家子沒有不貪的東西,沒有不想佔的便宜。
「姊,你讓爹告訴二房,說是我們求了江夫子,江夫子心善,願意讓大海到私塾里當小廝,一面幫著干活一面念書,條件是得住在私塾里,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
不是她想離間二房的親子關系,實在是環境污染太嚴重,她得趁著大海心性尚且純良,隔絕污染源。
「可是這樣子二房就不曉得咱們對他們的好了。」小柔道。
「如果是懂得感激的,光是听見咱們求江夫子讓大海當小廝就會感恩不已,若是那等不懂得感激的,就算把全數家當送出去,人家也會認為送得太少,更何況誰要他們的感激,我們要的是爹的心安。」
「沒錯,大海這孩子出生在二房是可惜了,如果是我們的弟弟,一定會被教養得很好。」小瑜同意。
對于家中沒有男孩,小瑜心中始終有疙瘩,身為長女,責任感重,既怕童家大房香火無人延續,更怕爹娘年老無人可依。
小茱抿唇一笑,她不知道梓燁會怎麼說服爹娘,但她知道鐵心跟著來了,很難想象那麼一個大個兒卻是位名醫。
鐵心原是乞兒,八歲時被七歲的梓燁撿回家,兩人既是主僕又是兄弟,之後在梓燁的引薦下,跟著司徒不語學醫,听說他的醫術比起太醫半點不差。
今天,鐵心是來幫爹娘把脈的,小茱也希望家里有個男孩兒。
「姊,趁著這次,咱們搬家吧。」
「不是說好不搬的嗎?」小柔問。
「我本也不打算搬,深怕太張揚,讓二房探了底,也怕他們把咱們的屋宅田地給佔了。」
倒不是損失不起,現在的童家哪還在意這一點小東西,就是心頭不爽,干麼壞人好處佔盡,好人暗虧吃盡,天底下沒有這層道理。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了?」小瑜不解的問。
「我和丘大總管簽約了,咱們的雞品質好,他贊不絕口,不光是柳州的三家聞香下馬要用咱們的雞,京城里還有十家聞香下馬也想用,這樣一來養雞場就得再蓋大一點,所以我打算讓爹買下家附近這幾畝地,連同祖田,總菜有十來畝地,養雞之外也可以試試養鴨、養鵝,陳嬸嬸不是嫌孩子多家里擠嗎?就讓大狗子哥哥和他的兄弟搬過來這里住,也方便照顧雞鴨。」
「這下子二房真要以為咱們賣祖田,可有閑話說了。」
「爹娘連女兒都賣了,賣兩畝薄田算得了什麼?」
她家爹爹心里頭悶呢,一家子女人為著賺錢從早忙到晚,他只能侍弄那兩畝薄田,每回听見姑丈公又把什麼給種活了,就心急著想看,爹肯定也想待在農莊里。
「你啊,倒是半點不在乎名聲,爹娘最好能和你一樣心寬。」
這兩天二房那邊听見他們不做生意了,吳氏樂得成天到晚露出一口黃牙,逢人便說「沒那個,就別吃那個瀉藥」。
李氏還緊緊張張地跑過來問——
你們沒借錢做生意吧?先說好,要是討債的來了,可千萬別提我們家,大房、二房已經分得清清楚楚,那扇門還是你們堅持釘上的。
娘被氣個半死,卻也講不出幾句囂張話來挽回面子。
「爹娘又不是愛顯擺的,搬到農莊後,和姑婆、姑丈公住上一段日子,有了新朋友、新關系,哪還有空理會二房要怎麼散布謠言。」
「這倒是。」小瑜、小柔同意。
三姊妹聊得正高興,外頭有人輕喊——
「小柔在嗎?」
「是月月,我和她約好了要去鈴兒姊姊家里,可是……」小柔搖搖頭,今天不行,二姊就要離開了,她想和二姊多聚聚。
「鈴兒姊姊要教你女紅,是吧?沒事的,你去吧,我明兒個才出門,今天晚上咱們不睡,好好說上一夜悄悄話。」
「好。」小柔用力點頭,轉身走出屋子。
看著小柔的背影,小茱憂心忡忡。
吳倎財為姊姊用功讀書,前輩子的紈褲在這輩子考上秀才,也莫怪吳家老爺夫人愛極她家大姊;同樣地,她家的小柔也為了江啟塵努力上進,讀書認字、學算數、學女紅、背詩詞,想辦法讓自己配得上江啟塵,只是幾次的不愉快之後,她不再在小柔跟前批評江啟塵了,她知道小柔性子拗,她越說反彈只會越大。
「怎麼啦,一臉苦惱?」小瑜問。
小茱語重心長的道︰「大姊,江啟塵絕非良配。」
小瑜拍拍她的背,柔聲道︰「別擔心這種事,你看不出來嗎?這只是小柔的一廂情願,江大哥根本沒有意思。」
但江秀才有意思啊!前世她不就是那個秦香蓮?「大姊還是注意些吧,別讓小柔太受傷。」小瑜拍拍她的肩膀,她順勢把頭靠到姊姊身上。「小柔早晚會知道你對她的疼惜。」
小茱暗暗想著,但願如此……
京城與鄉下截然不同,從小茱進京的第一天,她就像只蜜蜂似的忙碌,不過劉管事和汪管事都是能耐人,讓她省下不少事。
梓燁更忙,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照理說他應該忙著準備明年春闈,但很顯然的他的專注力不在那里。
接近子時,屋內燈火明亮,青樓、當鋪、聞香下馬等各家掌櫃還在議事,小茱安靜地坐在丘大總管身邊。
沒有人知道她的身分,只曉得她在丘大總管身邊跟進跟出,這倒讓大家不明白,若要提攜後進,丘大總管有三個兒子,怎麼不提攜自己人?
丘大總管把帳冊闔起來,道︰「劉管事、汪管事,接下來的事,還是要勞煩你們多費心。」
「分內的事,哪有什麼費不費心的,只不過這樣真的妥當嗎?從來沒听過有人這樣做的。」汪安邦質疑的是分紅制。
小茱制定了新規矩,若每個月每間店的營業利潤超過東家所要求,就將超過部分提出兩成分給所有鋪子的伙計,但是當鋪和青樓的利潤本來就比餐館來得高,要是這麼做,當鋪和青樓的伙計不知道會怎麼反彈。
丘大總管與小茱對望,示意她說話。主子交代過,這些店鋪早晚要交給她管理,她得盡快在這群叔伯輩里立下威望。
小茱站起身,毫不畏懼的看著滿屋子的叔叔伯伯,侃侃而談,「凡是人,最先想到的都是自己,要讓伙計與店家同心,唯有把大家的利益綁在一起,有錢大家賺,沒錢大家一起受苦。我訂下的規矩中,不只提到超過東主要求的利潤可以分紅,也清楚規定若利潤無法達到東主要求,就得減薪罰俸。給伙計們一個明確的方向,他們才曉得該怎麼做。」
「如果被罰俸的伙計生氣,不干了呢?」
「那就代表他無法適應競爭,這種伙計不是我們需要的;相反地,如果達到標準,伙計可與東家分紅的消息傳出去,肯定會有更多有能耐的人想要到我們這里做事。
「一間成功的鋪子除了賣的商品夠好,人才也很重要,有沒有辦法說動顧客買單?有沒有辦法替商品提高利潤?有沒有辦法讓顧客心滿意足走出鋪子之後,心里想著下次還互再上門光顧……這些都會影響鋪子的長久經營。」
「換句話說,你要的是野心大的伙計?」汪安邦站起身,銳利的目光與她對峙。
一個丫頭能懂什麼?她做過生意嗎?真正面對過客人嗎?竟在他們這群老人面前侃侃而談,說的全是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主子是怎麼想的,竟要重用她?
「當然,伙計的心大、伙計有所求,才會盡全力為鋪子爭取營收。」
「可是相對的,這種人也投機、不安現狀,要是他偷學鋪子里的東西,跑到外面開新鋪面,那又該怎麼辦?」
「一間好的鋪子不會害怕競爭,再則,身為領導人,肚子里不會只有這麼點學問,讓人隨便花幾年就能學會,如果是的話,那絕不是伙計的問題,而是領導者的問題。
「換個角度想,伙計有偷師的心思,目的是什麼?就是過上更好的生活,如果咱們的鋪子提供足夠的晉升管道,像當官那樣,從小官開始做起,只要夠努力,就有機會成為一品大員,那他何必出去外面開鋪子與咱們競爭?
「伙計們知道,只要自己好好學、認真做,若干年後累積足夠實力,就會成為像汪管事、劉管事這樣的人才,這對鋪子是絕對的好事。」
汪安邦被她堵得無話可說,氣得唇上的兩撇胡子一抖一抖,兩只眼楮瞪得比銅鈴還大。
她說的分明是歪理!誰都想要乖巧听話、厚道心實的伙計,哪有像她這樣的。
「我還沒听說過招內賊會是絕對的好事。」
「汪管事偏見了,因為有野心,就認定他會篡位,因為個子長得高大,就認定他是土匪,什麼事都還沒做,就把人家當內賊?太武斷!」
「你在批評我?」汪安邦惱火,掌心往桌上重重一拍。
「汪管事別生氣,我並不是批評你,我只是認為每個人都需要機會,我們可以壓抑一個人的野心與夢想,得到听話忠心的下屬,但也可以鼓吹他的野心、給予機會,讓他積極展現自己的能力,長期下來,我們會發掘到有用人才。」
「算了,我不想跟你說,我去找主子。」
小女娃沒讓背主的奴才欺負過,哪知道人心險惡?事事想得天真,一個勁兒地把人心往善里想,這是做生意,不是開善堂,爺的鋪子要是真交給她掌理,誰曉得老太爺那幾萬兩銀子會不會打水漂兒。
「汪管事,爺同意我的做法,他讓我全權處理。」小茱道。
「讓你全權處理?這怎麼可能!今兒個讓你坐在這里是看在丘大總管的面子上,你跟著听听學學行了,甭插手。」
小茱曉得自己的年紀、身分無法服眾,卻沒想到會被當面拒絕,目光逐一向眾位掌櫃掃去,有人眼底帶著鄙夷直視著她,也有人看好戲似的盯著她,有人甚至連看她都不願意,看來她還是太女敕,以為搬出楊梓燁就能抬高聲勢,沒想到會招妒。
他們都在猜疑吧,猜她能夠得到爺的青睞是因為什麼理由。
小茱凝聲問︰「汪管事不認同我的做法?」
「對。」汪安邦直言不諱。
小茱轉向劉定國,問︰「劉管事也一樣嗎?」
劉定國年屆中年,膚色黝黑、濃眉,一雙眼楮亮得驚人,他微笑回道︰「不,我覺得你的想法有意思,我想試試。」
他的答案讓小茱稍微松了口氣。「這幾日丘大總管向主子提過想開一家賭坊,目前劉管事掌管十家酒肆飯館,汪管事掌理兩家青樓、三家當鋪,雖然劉管事管的鋪子多,但青樓、當鋪的利潤肯定比飯館多,對不?」
「對。」劉定國回道。
「那麼我們來打賭,三個月後看是劉管事還是汪管事旗下的鋪子營收比較多,由贏的那一方接管賭坊。」
賭坊是大生意,並非人人都可以經營,需要向朝廷申請類似現代的執照,在古代的官僚體制下,申請執照的重點不是條件,而是銀子,誰家的本錢雄厚就可以取得,換言之,梓燁經營賭坊,下的成本肯定夠雄厚。
小茱與汪安邦對望,她那篤定自信的態度讓他有些遲疑,但他一個見識豐富的老江湖怎麼會輸給一個小丫頭?更何況青樓開門,每筆進帳都夠飯館忙上一整天,他怎麼可能輸,所以最後他點頭了。
「我賭,三個月後見真章,如果你輸,就不許再提那些莫名其妙的計劃。」
「如果我贏了呢?」
「你沒有機會贏。」
「如果、萬一、不小心贏了呢?」
「那……以後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汪安邦說是這樣說,卻滿肚子不以為然。
「一言為定。」小茱道。
「一言為定。」汪安邦丟下話便轉身離開。
接著其他人也紛紛離開,只有劉定國留了下來。
「你確定贏得了?」
「就算不確定也得說確定,不戰而降的事我不做。」
「有骨氣,今天太晚,明日午時我再過來,與你合計合計該怎麼做。」
「謝謝劉管事願意相信我。」
「我喜歡新鮮事兒,能夠試試挺好的,何況輸了又怎樣,頂多是不經營賭坊,十家聞香下馬夠我忙的了。」劉定國笑著抬手順了順嘴邊兩撇須。
小茱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听說他和汪管事委屈多年才有今天的機會,肯定是萬分珍惜。
「劉管事,我會贏的,絕對!」
不光為劉管事,也為了她自己,想要底氣,就得展現實力,她不知道自己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但絕對會卯足全力。
他沒有嘲笑她的過度自信,拍拍她的肩道︰「努力就好。」
劉定國離開後,小茱望向空無一人的廳堂吸氣,她並非天生聰明,但是不管做什麼事都卯足全力,所以笨笨的她和哥哥們一樣考上台灣的第一學府,所以手拙的她做的小吃比媽媽賣得更好,大哥常說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傻勁,讓她埋頭往前沖。
也許是……她總是相信會成功。
因此穿越重生又重生,她每次都尋找不同的方向沖,卻每次都沖得頭破血流,她終于改變心意了,決定不沖、慢慢走,沒想到遇上楊梓燁……
不是刻意的,但她不得不上緊發條,不得不再沖一回。
這一次似乎比前三世更冒險,她不知道會不會再度悲慘,但是她已經做出選擇,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頑強。
走出大廳,又下雪了,越接近過年,雪下得越大。
童小茱縮縮脖子,對著凍僵的雙手呵氣,無預警地,一件斗篷兜頭罩下,她側過頭一看,居然是兩天未見的楊梓燁。
「不冷嗎?」他問。
她搖搖頭。
「或者……心更冷?」梓燁又問。
苦笑,他怎麼這樣厲害啊,一眼就看出她的無力感……她深吸氣,振奮精神,拍拍雙頰後扯開笑靨。「放心,這點小事擊不倒我。」
「別怪汪管事,你是個姑娘,年紀又小,提出來的方法確實匪夷所思,他當然會質疑。」
「我沒怪他,人對未知的事多少有危機感,心生排斥是很理所當然的。」
梓燁點頭。「對,我也會。」
「有人做了件很有趣的事。」
「什麼事?」
「他在屋子里關進五只饑餓的猴子,然後在樓梯上擺了一串香蕉,每當有猴子爬樓梯去拿香蕉,他就用冷水噴其他猴子,經過幾次之後,只要有猴子想要去拿香蕉,就會被其他的猴子攻擊。」
「因為它們能夠預知狀況?」
「沒錯,後來這個人抓出一只舊猴子,放了一只新猴子進去,新猴子肚子餓,看到香蕉當然想爬樓梯去拿,這時就算沒有冷水攻擊,新猴子也會被其他猴子攻擊。」
「然後……」
「這個人每天換出一只舊猴子,直到里面的猴子都沒有被冷水噴過的經驗,可是只要有猴子去爬樓梯想要拿香蕉,其他猴子還是會群起攻擊,于是香蕉再香、猴子再餓,都沒有猴子會去拿香蕉。為什麼會這樣?這說明什麼?」
梓燁听懂了,她的意思是人對于未知的事應該去質疑、去了解,而非一味排斥,不過他卻故意回道︰「說明你是想拿香蕉的小猴子,汪管事是攻擊你的老猴子,而其他人是人雲亦雲的傻子。」
噗哧一聲,小茱忍不住大笑。「那你呢?你是什麼?」
「我是那個壞心腸主人,站在外頭看你被打得滿頭包。」
她笑意一斂,搖搖頭道︰「社會就是這樣,我們容易受到社會族群的影響,當多數人認為這件事合理,我們不問原因就認為它合理;當多數人認為不可行,我們也不會追問原因就堅決不做,甚至變成施暴者,去攻擊想做的人,根本不理會事情的本質是好是壞,從沒仔細分析與評斷。」
「你企圖改變這種狀況?」
「不,這是人性,無法改變,我只能改變自己,讓自己成為那只影響別人的老猴子。」
「你想取代汪管事在各掌櫃心目中的地位?我不想潑你冷水,但容我提醒你,年紀、性別、經驗擺在那里,無法改變。」
其實他很樂意命令所有人必須照著她的決定行事,只是好強的她會同意嗎?
「我的年紀並不小。」童小茱定定的望著他,他沒有說錯,她想帶領風潮,想得到輿論支持,就得做出成績,況且歷經幾個生世,前後加一加,她都是中年婦女了。
楊梓燁沒有反駁她,動手幫她把斗篷穿好,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走向園中。
這幢宅子不大、不顯眼,園子無法和楊家大宅相比,只有一株老梅樹傲立在風雪中。
梅花開得很好,冷香撲鼻,小茱仰頭深吸一口淡淡的香甜。
「再世為人,經歷過別人不曾經歷的,站在別人不知道的高度看事情,有時候難免會覺得孤單。」
「嗯。」這種感覺她明白。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遲。高標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梓燁折下一枝新梅遞給她。
小茱沒接過梅枝,卻睜大眼楮盯著他。「這是……」是她盜陸游的詩啊!
「是你寫的,這首詩讓楊梓軒在京城士子中打開名氣。」前世的楊梓軒能夠深受閻氏、楊氏家族的看重,小茱功不可沒。
「你怎麼還記得?」
「沒人告訴你我是過目不忘的神童嗎?」
如果不是他這般能耐,閻氏怎會迫不及待想殺他?不過他一心經營科考書目,在詩詞方面涉獵極少,從沒想過幾首詩會讓楊梓軒成為京城人士眼里的飽學才子,小茱的長才令人驚艷。
「所以……」
「在父親領我們一家出游賞梅時,我下意識吟出這首詩,這首詩讓父親對我另眼相待,卻也在閻氏心目中埋下殺機。很不公平,對吧?這首詩讓楊梓軒成為風流才子,卻讓我成了閻氏的眼中釘,不久後,我遭遇人生第一場謀殺,遇見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
「司徒爺爺?」
「對,司徒爺爺引我拜師習武,引我認識阿蘇以及許許多多的姊妹弟兄,我們結成幫派,到處剿滅山寨土匪。丘大總管就是在土匪窩里被我找到的,他是個營商好手,卻因惡官迫害,落草為寇,他幫我開了第一間聞香下馬,然後第二、第三間,直到現在的景況。」這些事,他前輩子也做過,只不過時間上整整晚了十三年。
「後來呢?」
「前年皇帝微服出巡下江南,踫到江洋大盜,我救了皇帝,將他送返京城,一路上相談甚歡,結下深厚情誼。」
前世直到進京城他才曉得皇帝的身分,皇上有意封他為官,他卻不願與楊家再有瓜葛,拒絕了,今生他卻選擇刻意結交,雖沒接下官位,卻在暗地里為皇上辦事。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梓燁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隨即話鋒一轉,「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