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如果再盡力一點,再搶快兩步,比楊梓軒更早在家族中建立勢力,或者讓父親更願意站在他這一方,是不是能夠翻轉所有的狀況,讓遺憾不再發生?
前一世,楊梓軒和閻欣瑤聯姻,在閻家的支持下,楊梓軒的仕途一帆風順,嫡母不顧父親反對,讓楊梓軒聯絡楊氏族人與閻家走到一路,父親無力阻止,最後選擇順從族人意向,與閻氏聯手,從此朝堂上所有人都認定楊家與閻家是擁戴恭親王的朝臣。
恭親王是皇帝的兄長,也是皇太後所出的嫡長子,朝堂勢力無人能及,手中握有二十萬大軍,若非先帝一紙遺詔,當年所有人都認定最後坐上龍椅的會是恭親王。
恭親王對皇帝忿忿不平,即使皇帝即位多年,仍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他暗中與朝臣密謀,決意搶回帝位,殊不料兵敗,被皇帝斬首。
一道道聖旨下達,午門前血流成河,為首的閻家九族誅殺,楊家也無一幸免。
只是為著一點點甜頭,楊梓軒讓楊家全數賠葬。
那一世,他怨恨自傷,他不再承認自己是楊家的一分子,拋棄一切、遠走天涯,他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快意江湖,他鏟奸除惡,對朝廷貢獻良多,他走了另一條路,建立自己的事業。
他覺得這樣很好,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沒有家族真的不算什麼,天底下失根的人到處都是,不差自己一個,他想盡辦法說服自己,但終究無法真正釋懷,畢竟他骨子里流的是楊氏的血。
楊家滅族的消息傳來,他快馬三日,飛奔回到京城,到達的那一天,楊家三百五十四口分列跪在午門前,一顆顆的頭顱在刑台上翻滾,當劊子手將快刀高舉在父親脖頸上的那一刻,父親看見他了。
父親絕望哀傷的目光透出一絲希望,是心生感激嗎?感激上蒼為楊氏留下一條血脈?
他無法不責怪自己,因為他的自私,棄族人于不顧,楊氏一脈斷絕;因為他的怨恨,棄父親、祖父不顧,親人盡皆離世。
如果當年他早點知道消息,他願意用自己的江湖勢力換得一族平安,所以重來一回,他不願意再度自私。
閉上眼楮,梓燁告訴自己,他沒做錯,即使這麼做,會讓自己暴露于危險中。
今天,他買通下人將祖父的藥碗打翻,藥汁潑灑在地上,冒出陣陣輕煙,祖父不是渾人,定能夠模透些許脈絡。
只是這樣就足夠了嗎?閻氏能就此罷手?萬一她不達目的不肯罷休呢?
祖父是個顧全大局之人,因此前世明知楊梓軒不堪大任,他還是與閻家合力將他推上朝堂,明知閻氏對自己下毒手,為了唯一的嫡孫,他還是選擇隱忍,因此,祖父纏綿病榻,無法在關鍵時刻阻止父親犯錯,無法阻止楊氏走入絕境,而今……
楊梓燁來到齊軒堂,輕敲兩下門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看到孫子,楊世慈祥微笑,「這麼晚,怎麼來了?」
梓燁是個杰出的孩子,可惜出身不好,但這並不影響他的性情,他氣度泱泱、冷靜沉著,早熟得不像個孩子,從小他就表現出令人驚艷的長才,如果他是嫡子的話,定能得到家族的全力支持。
並非他把嫡庶看得太重,而是祖上曾出現庶子為禍,差點兒滅了全族,從那之後祖訓便以嫡子為重。
就算沒這條祖訓,閻氏也是個問題。
當年為耀華選妻,本想挑殷實之家的女子,可惜兒子被閻立幗挑選為婿,閻氏是京城大族,閻家人在朝中有著絕大的勢力,便是皇帝也不敢輕忽。
只是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的道理,他懂。
閻氏精明干練,對權力和利益有絕對的掌控欲,媳婦進門短短兩個月便掌了府里中饋,多年下來,閻氏將楊家控制得滴水不漏,在族人跟前亦是極得聲望。
這樣的媳婦,公婆自然不喜,只是她背後勢力太大,楊家門小戶窄,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她夠聰明,在明面上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而後她替楊家生下嫡子,地位更是不可撼楊梓軒一年年成長,楊世父子卻發現楊梓軒平庸之至,把家族交到他手中絕對是危機,因此兩人聯手想要教導楊梓軒爭氣些,只是那等庸才,著實無法雕琢。
梓燁是閻氏貼身婢女秋荷所出,是兒子酒醉、意亂情迷的結果,秋荷心知主子的性情,即便吃了悶虧也不敢吭聲,直到肚子大得無法遮掩才說出那夜的事。
楊世看見閻氏的殺意,心中一凜,大怒拍桌,命人把秋荷趕出楊府,隨後悄悄把人接到莊子上待產。他盤算著,等孩子養到七、八歲上下,再假托族里子佷的名義把人帶回府里。
但閻氏不是個善與的,在秋荷生產當日她找到莊子上,若非劉管事回報得快,梓燁恐怕無法存活。
那是他第一次和閻氏正面沖突,妻子還為此事與閻氏杠上了,「如果這個孩子沒了,這筆帳,楊家會記到你頭上!」
這句話,讓梓燁平安活下來,從那之後,梓燁便養在妻子膝下。
梓燁八歲那年,妻子過世,能夠護他的人不在,他過得更為艱難。
如果梓燁是個蠢的,或許不會有那麼多事,偏偏他聰明外露,是個再機智不過的孩子。
從小他就常告訴梓燁,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希望梓燁明哲保身,但他不明白,這樣一個聰明的孩子怎麼可能听不懂,或者是……他不願意听?
梓燁與祖父的睿智雙眼對視,前世發生過的事一幕幕躍入腦海,無數情緒在心中翻騰,深吸氣,他垂首,雙膝跪地,上身卻挺得筆直。
「別這樣,有話直說。」楊世明白,若非大事,孫子不會擺出這副陣仗。
「祖父年歲已大,致仕多年,鄉間生活無聊,祖父何不雲游四海?」
楊世楞楞的盯著跪在地上的孫子,懂了,他莞爾一笑,問道︰「那碗藥是你的手筆?」
「是。」梓燁坦承。
「什麼時候知道的?」
「祖父應該問,孫兒從什麼時候開始防備兄長母親的?」
「好吧,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防備親人的?」
「祖父又說錯,待我為親之人,我才會視他們為親,待我如仇之人,即使骨子里流著相同的血,孫兒也無法視他們為親,至于祖父所問,孫兒是在七歲那年開始懂得防備他們。」
「你七歲那年發生什麼事?」
「回稟祖父,祖母並非因病而亡。」前世,祖母在他十三歲時去世,是他疏于防備,以致于救不回祖母。
孫子的話教楊世心驚,意思是,他並非第一個,老妻才是?「你怎麼能確定是他們下的毒手?」
「當時,嫡母請林家大儒到府里教導兄長,祖母作主,讓我與兄長一起隨大儒做學問,嫡母不允,表示那是閻府所薦。」
林家大儒並非一般讀書人,教授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在朝為官的方法與準則,前世的自己懂得收斂光芒,並未表現出過人的才智與聰慧,因此閻氏沒有太在意,讓他跟著林家大儒學習整整六年。
直到夫子玩笑嘆道「可惜此子非吾子」,這才勾起閻氏的反彈,和祖母發生爭執,不久後祖母離世。
此生他鋒芒盡出,同樣的事再度上演,這次閻氏堅持立場,祖母也不願讓步,婆媳爭執時他不在場,沒想到回府後得知了祖母生病的消息。
「你為此便疑心自己的嫡母?」楊世語調冷冽。
即便再不喜歡閻氏,但一家一族一氏的觀念,他仍然極為重視。
「祖母面色青紫、喘息不已,舌間長瘡,五指指間有血痕,那是中了五傷散,若租父今日也喝下那碗藥,便會如同祖母一般。」
「你在府里有人?」
「是,兩個,一個在祖父身邊,一個在嫡母身邊。」
「是誰?」
梓燁搖頭,不願透露。
祖孫四目相交,各有堅持。
而後梓燁又道︰「既然他們選擇成為我的人,我就有義務保他們一世平安。」
楊世嘆息,是個厚道孩子,比起梓軒,他好得太多,為什麼偏偏他是庶子?嫡弱庶強,不論在哪家後宅都會是問題。
楊世模模孫子的頭,擔憂的道︰「如果我離府遠游,沒有人護持,你會更危險。」
盡管孫子聰明睿智、不同一般,但也不過是個大孩子,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大人相助。
「祖父不相信梓燁?」
這哪是個孩子該有的口吻?楊世苦笑道︰「你還小。」
「梓燁不小了,若祖父願意,梓燁選兩名護衛,保護祖父雲游四海。」
這話說得隱晦,但楊世明白,梓燁是在向自己坦白實力。
他已經有自己的人了?不對,在有人之前,必須先有財,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建立自己的勢力?又或者說,閻氏讓他感受到什麼危機,逼得他不得不這麼早就開始為自己籌謀?
「你有多少人可用?」
梓燁思忖片刻,決定向祖父坦白這部分,「有十三名武功高強之人願為孫兒誓死效力。」
十三個人,說多不多,但一個個都是精銳,不是他不願意收更多人,但只憑三間聞香下馬,他能做的事還太少。
「你從哪里來的錢?」
「孫兒有鋪子。」
楊世細細分析,以梓燁的月銀,能盤下的鋪子肯定不大,他年紀小,不能離開柳州到太遠的地方,但是養十三名死士必得投下不少,所以……柳州城近來有什麼新竄起的鋪子,由小而大,越做越……
「是聞香下馬?」楊世想到了。
祖父果然是只老狐狸,短短時間就被他找出答案。「是。」
楊世眼底滿是贊賞,這孩子已經不是用聰明才智就能形容的,他有謀計、有城府,還能瞞得這麼深,竟連長輩都瞞過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會念書、會炫耀本事、挑釁兄長,卻沒有真實力的孩子,沒想到……
此子是可造之才,楊家不能放棄他,日後發揚光大,只能靠他。
「下一步呢?你打算怎麼做?」
這話讓梓燁心中一怵,祖父猜到他不只要眼下的格局?
「孫子明年通過童試之後,會繼續參加鄉試和後年的會試,在秋闈與春暗中奪下頭名,直接進入殿試。」
他早有足夠實力,之所以拖到明年才參加童試,目的是要一口氣通過鄉試、會試,他爭的不是一舉聞名天下知,而是閻氏的措手不及。
他要在閻氏尚未發現他冒出頭時就長得郁郁蔥蔥,讓她想要斬草除根再無可能。
說過很多遍了,重來一次,他再不給她任何機會。
「你有把握?」楊世疑問。
考試這種事沒有人敢如此篤定,難道他的實力遠遠不只他們所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幾年……目光一凜,他恍然大悟,閻家朝堂有人,他是不給閻家打壓的機會。
梓燁這般有才有能,自己是否該暗助一把,免得那邊的籽兒發不了芽,這里的苗卻要被鏟除?
梓燁自信一笑,回道︰「祖父等著看吧,最遲明年秋闈便能見真章,等孫兒在京城落腳,就會有新的聞香下馬在京城立足。」
「後年你才十九,若能連中三元,會在京城闖出不小名聲。」
梓燁笑而不語。
楊世凝睇他的表情,輕輕搖頭,十九歲的年輕進士,他想要的不會只有名聲、官位,他想要的……不會吧?「你想要什麼?」他的聲音不自覺微微顫抖。
回視祖父,梓燁展顏。「祖父已經猜到了,不是嗎?」他要的是——滅閻氏一族。
楊世不願與閻氏牽扯,卻也明白,只要留在朝中,這件事就免不了,畢竟親兒子是閻立幗的女婿,楊、閻兩家怎能不掛鉤?所以他提早致世,擺明態度不願參與黨爭,所以求得皇帝一紙聖旨,讓兒子到偏僻荒涼的柳州為官。
官再大,只要遠離朝堂中心,就能避禍。
皇上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允了,面上卻不高興。
楊世當然知道皇帝不滿,置身事外並非忠臣當為,只不過他要的不多,或者說,他不敢要太多,他只求家族平安,大富大貴這種事他並不在乎。
可是梓燁卻決定與閻家作對?!他這是擺明要站在皇上那邊?
「你憑什麼賭皇上贏?」
楊梓燁憑的不是上一世的歷史軌跡,更多的是對皇帝的認識,當今皇上是個極為隱忍卻也極有謀算的男人,相較之下,恭親王自視甚高、態度倨傲,不把文官擺在眼里,這種性格注定了他的失敗。
馬上能夠得天下,卻不能治天下,倘若在亂世,或許恭親王有機會成為英雄,但是眼下是太平盛世,恭親王不行。
祖孫目光對峙了一會兒,楊世嘆道︰「你可知道自己打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孫兒知道,但孫兒也知道自己必勝。」
他篤定的口吻與態度說服了楊世。
如果自己的極力阻止仍然無法讓耀華和梓軒往閻氏那方靠攏,如果到最後恭親王是輸家,那麼梓燁現在做的,是不是保全楊家的唯一方法?
雞蛋不應該放在同一個籃子里,那麼他是否應該……這是個艱難決定,但他必須故出選擇。
「梓燁,跟我進來。」楊世將手背在身後,走進房里。
梓燁起身,隨著祖父。
楊世取出一個匣子,交到梓燁手上。
「祖父……」
「先听我說。」
「是。」
「當今皇帝的性子沒有幾個人能夠窺探分明,我不知道這場賭局到最後你會輸或者會贏,但你必須清楚,閻家能在朝堂盤蹈多年,絕對沒有你想象的這麼簡單,你年紀太小,勢力太微弱,我甚至無法看好你,但楊家必須留下一脈生息,萬一到最後皇帝勝出,我不要求你保全梓軒,但我要你傾全力保全你父親。」
這件事太困難,就楊梓燁所知,閻氏在好幾年前就開始攏絡楊氏族人,那些人沾著閻氏的好處,隱氏死心塌地,前世的父親不也因為人心無法逆轉,才會孤注一擲,以致讓族滅。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搶在楊梓軒進朝堂之前,搶在閻氏尚未控制楊氏一族之前……好吧,如果所有的事都能提早幾年發生,那麼他有機會保下父親。
這是身為兒子的責任,也是因為前世父親死前,眼里的那一抹淚光。
「我會的。」
「里面有三萬兩銀票,是你祖母和我累積多年的家當,那時她經常對我說,『梓燁這孩子眉眼長得真好,將來定會是號人物,可惜是庶不是嫡,族里肯定不會為他做更多的事。』你祖母還說,族里不為你做的,我們為你做。
「她賣掉嫁妝、田宅,賣掉可以動用的骨董物項,湊足這三萬兩,將來不管你從商或從仕,不管你有沒有成就,這筆錢都是要給你的。既然你打算在京城布局,那麼早比晚好,快比慢好,這些錢你帶走吧。」
梓燁喜出望外,這是場及時雨啊,沒有它,自己也可以成事,只不過需要花更久時間、更多功夫。
「多謝祖父。」他重重一磕頭,磕完頭後並未立即起身。
楊世看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問道︰「你還想要什麼?」
梓燁回道︰「劉管事和汪管事極有本事,可惜在府里英雄無用武之地,祖父可否發話,讓他們助孫兒一臂之力?」
楊世苦笑,這孩子確實心思縝密。
一方面,他需要人手相助,要走劉定國、汪安邦是個聰明舉動,另一方面,他何嘗沒有要自己放心的意思?
往後自己可以透過兩人模清楚梓燁在做什麼,這樣謹慎多慮的性子,是遭受多少苦難練就出來的?
「你有需要,就讓他們跟著你,誠如你所言,留在府里,再有長才也無施展機會,放心,我會讓他們明白,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楊世這也是在表明態度,絕不會插手他的事。
「多謝祖父,請問祖父何時要雲游四方?」
這話大不敬,哪個做孫兒的可以趕長輩離家?但擺明立場後,楊世再明白不過,離家的目的,除了防範閻氏動手相害之外,更重要的是,只要自己不在府里,即便楊梓軒行事不慎,楊家就不算站到閻氏那邊。
「把你的人叫過來,先讓祖父看看。」他很想知道孫子懂不懂得用人。
「是。」梓燁應聲,嘴角微微勾起。
這是大勝利,梓燁的心情歡暢無比,他沒想過會談出這種結果,更沒想到祖父會同意他的決定。
祖父是再低調平和不過的人,寒窗十載的辛苦,並非人人可以忍受,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當上三品官,他都能為著避禍選擇致仕,這樣小心謹慎的性格,怎麼會支持他想做的事?
所以多年來,他不听祖父規勸,硬是讓自己出頭,這種做法很危險,一不小心可能危及性命,但他做了,與嫡母長兄鑼對鑼、鼓對鼓,半點不相讓。
他在等待契機出現,為了徹底擺月兌閻家,他必須伸展手腳,及早布局。
他真的沒想到祖父會全力支持自己,太開心了,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可以痛快呼吸。
梓燁把錢收妥,換上夜行衣。
前世的他,直到「死後」才正式練武,今生的他,不允許自己犯下相同的錯,所以他習武、練武,目的卻不是當大俠。
師父說他根骨奇佳,若棄文從武,定能有一番前途。
他相信師父的話,卻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他要的不只是前途,而是斗垮閻家,為祖母報仇,拯救楊家上下。
梓燁一推開窗,陳昭立即從屋頂上跳下,梓燁揮揮手道︰「今夜不需要你。」
「是,主子。」
「讓武辛、武惕明天過來一趟。」他打算讓他們保護祖父雲游四海。
「是,主子。」
「沒事了,好好休息吧。」
「是。」應完話,倏地一聲,陳昭消失無蹤。
梓燁跳出窗外,雙足一蹬竄上屋檐,他奔到嫡母房間的屋頂上,屏神細听。
一陣細瓷碎裂聲響,梓燁失笑,父親尚未回府吧,閻氏才敢明目張膽發脾氣。
「是哪個賤婢敢壞我大事?!」閻氏怒道。
她已經等了整整一天,等著齊軒堂召喚大夫,可是沒有等來預期中的結局,卻等到行事失敗的消息。
「稟夫人,是老太爺屋里的小雙,那丫頭本來就笨手笨腳,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不明白吳嫂子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
說話的是巧玲,也是梓燁安排在暗氏身邊的棋子。這次的事是她透出風聲,讓梓燁提早做的安排。
巧玲心大,對老爺有心思,只是閻氏在秋荷一事過後,把身邊的丫鬟當成賊來防,以致于巧玲無法得償所願,加上閻氏是個刻薄人,就算親信,一旦利用完畢,也棄之如敝屣,因此閻氏身邊的丫鬟下場一個比一個慘,死于她疑心病的多如過江之鯽。
梓燁答應巧玲,只要她幫助自己,定會給她一個好結局。
越是殘暴的主子,策反她身邊的人越容易。
「你在幫小雙說話?閻氏轉身,眼也不眨的緊盯著她。
巧玲倒抽氣,嚇出一身冷汗,她急忙跪地,一面提醒自己夫人只是疑心,尚未抓到任何證據,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她有二少爺可以依靠,再舉目時,她的心神已定。「奴婢錯了,不該為私心,幫小雙說話。」
閻氏冷笑,果然沒有猜錯,那點兒小心思,想在自己跟前耍?還早得很!「說吧,什麼私心?」
「奴婢對吳嫂子不滿,她竟想替兒子向夫人求娶巧玲,想她一個低三下四的廚娘竟敢妄想夫人身邊的人?就算巧玲再愚笨,再不受主子待見,終歸是主子用慣的奴才,她憑什麼奢望!」巧玲忿忿不平的道。
閻氏滿意點頭,階級、身分是她一輩子最重視也最強調的,就算是奴才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吳嫂子確實是心太大。
閻氏表情緩和下來,說道︰「此事,吳嫂子確實有不對之處,小雙本來就是個粗手粗腳的,腦袋又不太靈光,若非老太爺寬厚,她哪能進得了內屋,想來是吳嫂子看中她嘴笨,事發後隨口把事情往小雙身上一推,小雙也不會抵賴。」
巧玲連忙巴結道︰「還是夫人想得深,奴婢只想著替自己出氣,倒沒想過吳嫂子存了什麼心思,若不是夫人敲打,我大概還在這里埋怨吳嫂子做事粗糙呢。」
「把吳嫂子處理了吧,事情已經過了一整天,老太爺到現在還沒有追究,我心里悶得慌,總覺得不踏實,不曉得老太爺心里在琢磨什麼。」
「夫人打算怎麼處理?」
「把她的嗓子給弄啞了再發賣出去。」
這麼狠?巧玲心頭一陣驚惶,就算吳嫂子存了心思,也不至于……但巧玲哪敢說意見,萬一禍水東引,有得自己哭,她只得乖順回話,「是,夫人,那小雙呢?要不要也處理掉?」
「小雙是老太爺身邊的人,動靜太大反而會引起老太爺注意,先放過她吧,我就不信她每次都會打翻老太爺的藥碗。」
「明白了,奴婢馬上親手熬藥,親手送給老太爺,定要替夫人把事情給辦得圓滿。」
她忠心耿耿的模樣惹笑了閻氏,要是身邊人一個個都像她這樣單純,自己也省得疑神疑鬼,只不過要是都像她,使起來也不稱手。
閻氏沒好氣的戳了戳她的額頭。「你這個缺心眼的,讓你去熬藥送藥,不是擺明那件破事兒是你家夫人做的?何況今天早上才發生的事兒,老太爺能不防備?你這時候送去,恰恰給逮個正著。」
「奴婢笨、奴婢知錯了,還望夫人多教導,才不會老給夫人添亂。」
閻氏不耐煩的揮揮手。「行了,下去、下去,下回再沒把差事辦好,你就等著嫁給吳嫂子那個傻兒子,兩個渾人恰好一對。」
巧玲又行了一禮,這才鼓著腮幫子下去了。
門關上,閻氏輕喊一聲,「虞嬤嬤。」
「是,夫人。」虞嬤嬤上前應聲。
她是閻氏的乳母,一手將閻氏給女乃大,兩人情同母女,但她從未逾越本分。
夫人是個美人胚子,從小就被府里嬌養長大的,性子有點橫,說一不二,大伙兒全得照著她的意思行事,但在她眼里,夫人就算給皇上當妃子都綽綽有余,真不明白老爺當初是怎麼想的,竟把夫人嫁給姑爺,想當年姑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探花郎,就算真有本事也還看不出來呢。
幸好公婆好對付,姑爺也還算听話,這些年來沒給夫人添堵,就算有,也只有秋荷那個賤婢的事兒了,還生了個聰明如斯的楊梓燁。
她不想承認卻無法不承認,比起大少爺,那個賤種確實處處都好幾分。
嫡弱庶強,可怨不得夫人心狠。
不過,沒事兒,他家老爺誰啊?是堂堂的宰相呢,輕輕動根手指,就可以把大少爺弄進朝堂里。
夫人給大少爺買了生員資格,明年秋天就可以參加鄉試,若能再接再厲參加後年的會試,再參加殿試,有了進士官身,比那個賤種更快踏入仕途,就能贏得族人的向心力,往後楊氏就是閻府的嘍,閻府要楊家做什麼,族里還能說個不字?
「虞嬤嬤,我心里不踏實,你說,這件事背後會不會有楊梓燁的手筆?」
「夫人多慮了,夫人身邊的全是咱們閻府送過來的人,差事做得好不好先不論,但那顆心肯定不會偏向外人。」
「我本是這麼想,可那賤種才讓梓軒吃了悶虧,我不得不擔心。」
就那麼點兒小傷,怎麼會發燒說囈語?怎麼就透漏口風,說梓軒買凶害他?
雖然事後找不到證據,老爺只好草草了事,但她就是疑心從頭到尾都是楊梓燁一手策劃的。
「老奴認為不至于,夫人行事周到,對待庶子沒有口實可以讓人論說,若非如此,就憑他和大少爺鬧過這麼多次,他怎麼不去跟老爺、老太爺告狀?他心里定也明白,告這種狀,老爺、老太爺根本不會相信。至于夫人說的那樁,就算是他謀計的,到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能損了夫人和大少爺一分半厘嗎?倘若他的本事就這樣,夫人真的可以不把他擺在眼里。」
「我是不想把楊梓燁擺在眼里,但每次看見他,我就會想起秋荷那個背主的賤婢,就算他只是個渣子兒,我也容不下。」
「夫人打算……」
听了半晌的壁角,梓燁嘴角上揚,他等著吶。
剛學輕功那年,上屋檐、偷窺隱私,只是為著讓自己相信那對母子沒有想象中那麼能耐,只是前輩子的自己太無用才會失敗,沒想到幾次下來倒听到不少隱私事兒。
離開屋頂,他施展輕功,掠身出府。
去哪兒呢?去看看童小茱吧。
「二姊,咱們辛辛苦苦賺的銀子都沒啦,娘的匣子又空了。」小柔把頭靠在小茱的肩膀上,低聲埋怨。
小瑜失笑,掐掐小柔的臉,說道︰「之前的三十七兩,只有二兩多一點兒是咱們『辛辛暮賺的』,其他的和辛苦不上邊。」
小茱失笑,大姊沒說錯,十兩賑銀是災難財,賣鹿茸的二十五兩叫意外之財,兩者都和辛苦沾不上邊,不過妹妹能把話說得這麼夸張是一項特殊能力,要是在二十一世紀她一定可以當記者。
「可是給表叔三十兩,剩下的全買了雞,咱們確實連半毛錢都沒啦!」小柔還很哀怨。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錢沒了還可以再賺,人要是沒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小茱安慰道。
小瑜接話,「表叔是姑婆的獨生子,若真的因為沒錢醫病而死,姑婆還能支撐得下去嗎?這筆錢救的不僅僅是表叔,還有姑婆和姑丈公。」
那日小茱帶著聞香下馬的飯菜回到攤子邊,爹說找到可以寄物的院子,大伙兒抱著一堆東西跟著爹走,這才曉得爹找到的是表叔一家。
表叔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家里能典當的東西都當了,情況很是淒涼。
看著姑婆和姑丈公的滿頭白發,爹嘆道︰「都是讓你們表叔的病給折騰的。」
可不是嗎?就這麼一個獨生子,身負著夫妻倆的期望,這讓小茱深刻感受到全民健保的重要。
兩家人一起吃過飯後,深知爹爹心里難受,娘把早上賺的銀子全掏出來,叮嚀姑婆先送表叔去瞧大夫要緊,還讓他們別擔心錢的問題。
此話一出,小茱便明白,爹娘是打算插手了。
一家人討論過後,除了留下幾兩銀子確保生意材料不會中斷之外,爹將其余的全送到姑婆家里。
甭說小柔,小茱心里也不舍,但她也明白,此事不做,爹怕是要愧疚一輩子,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巫婆女乃女乃爹都會深感歉意,何況是對待感情深厚的姑婆。
小柔撅嘴、鼓起腮幫子的模樣可愛透頂。「我不是不知道這個理兒,就是……舍不得嘛。」
「咱們家小柔什麼時候變成錢嫂子了?」小瑜笑問。
小茱趴過身,擠到小柔和小瑜中間。「那日我同姑丈公多聊幾句,發覺姑丈公是個侍弄莊稼的好手,若表叔的病能好起來,往後咱們買的田地就交給他們一家三口打理。」
「咱們要買地?」
「當然買地,有土有財。」
何況除了土地,他們這種賤民能買什麼?黃金?期貨還是股票?後者沒得買,前者……
家里又沒有保險櫃,要是小偷闖進來,這年頭沒有科學辦案,包青天又不在同一個朝代,到時還不得自認倒霉。
「哪里來的錢?」
「我算過了,咱們的生意若能照這樣的情形維持下去,就算不擴大,一天只賺一兩銀子,半年下來也有一、二百兩,這筆錢夠買幾十畝地。」
「跟誰買?近年來風調雨順,生活雖不寬裕,卻也不難過,咱們村里家家戶戶的田地幾乎祖宗留下來的,若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沒有人會賣祖產的。」小瑜道。
小茱點點頭,大姊想事情越發周到了,以此往下發展,成為吳家的主母肯定沒有問題。
「是啊,二姊想多了。」小柔附和。
「這幾日我同人打听,知道鄰村有不少田想賣。」
雖然不全是良田,但良田有良田的耕作方法,薄田有薄田可以栽培的植物,沒人規定非要種糧吧。
「鄰村?那可太好了,買完地咱們就搬家。」小柔一拍掌,猛地坐起身。
小瑜明白小柔很討厭女乃女乃,恨不得有多遠跑多遠,可是基于節儉原則,她不同意。「這屋子才剛起不久呢,住大半年就搬,太浪費了。」
「沒錯,咱們要是搬走,田沒人種、屋沒人住,二房和隔壁女乃女乃那麼貪心,肯定會欺負爹爹良善,把咱們的東西全給接收。」小茱補充。
「要不……把房子和田地給賣了?」小柔提議。
「那可是敗家行徑,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隔壁女乃女乃的那張嘴,要真的賣掉祖產,爹沒病都能讓她給罵出病來。」小茱反對。
小柔又問︰「不賣的話,要不然租出去?」
「二房和隔壁女乃女乃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說那就借他們用,借著借著就成他們家的了,這種便宜敵人的事也不能做。」小瑜說。
小瑜的個性最溫柔敦厚,想法與爹爹最像,听見她不當濫好人,小茱更愉快了,小茱是邪惡的現代人類,善良這種本性已經離她很遠。
「那要怎麼辦呢?」小柔非常困擾。
「咱們口風緊,二房從咱們這里問不出生意是賺是賠,正想辦法到處探听,有錢沒錢是咱們家的事,他們干麼探听?還不是想分一杯羹,如果對方是個善荏,我倒不介意分點好處出去,問題是二房是什麼人物?你給湯,他想要肉,你給肉,他連你的骨頭都要啃,這樣的人,絕對不能讓他們模透咱們的底細,但是咱們封不住村里所有人的嘴……」
「我明白了,二姊的意思是在鄰村買下的土地全交給姑丈公打理,二房就不知道咱們攢多少銀子了,對嗎?」小柔笑著問道。
小瑜笑著點點頭。「財不露白,咱們的財咱們守,別讓那些見不得咱們好的人有機會混水模魚、偷雞模狗。」
「可是二姊讓大狗子哥哥家替咱們養雞的事早晚要傳出去,生意做得大不大、好不好,豈不是一目了然?」小柔又問。
「這倒不會,我讓陳叔守口如瓶。對于陳家,我的想法是受人點滴、涌泉相報,就算做不到涌泉,但點滴恩惠必須牢記在心,方是做人的道理。」
大房和二房中間的那扇門是陳叔給封上的,家里窮得沒錢找大夫是陳叔借的銀子,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光為這樣的品性,就該與之深交。
小茱又說︰「如果這門生意越做越好,我們肯定無力照管雞只,陳叔一家做事認真,把這件事交給他們,我們也放心,這叫利人利己。」
「二姊都是這樣想的嗎?誰待咱們好,咱們便待他好?」小柔問。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總不能待我好的,我視作理所當然,待我壞的卻刻意巴結,這不變成欺善怕惡之輩?」
「所以二姊才會對吳大哥和楊大哥特別好?」
「這倒是,沒有吳大哥,就沒有這片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沒有楊大哥,咱們哪來的第一桶發財金?所以做人得時刻謹記別人的好處。」
「既然如此,二姊為什麼對江大哥不好?江秀才給咱們事兒做,還教咱們認字,更何況沒有江夫子屋子里的書,二姊哪能知道咸酥雞的做法,算來算去,江家都是咱們的大恩人。」小柔不依了。
小茱一時語塞,這些日子她老提醒小柔別與江啟塵走得太近,背後的小話沒少說,這會兒倒讓小柔用她自己的話打臉了,不過她的腦袋瓜轉了轉,馬上想到了理由,「我們與江夫子是主佣關系,我們做事,江夫子付銀子'教導咱們認字,是理所當然的事,就算待咱們和善也是種恩惠好了,但施恩的是江夫子可不是江啟塵,你不是見娘往學塾里送過兩回雞蛋嗎?」
「說來說去,二姊就是討厭江大哥,真不曉得江大哥招惹了二姊什麼?」
可不是嗎,招惹了她的一輩子,迫得她不得不當一回秦香蓮,那角色不好演吶。
看著小柔氣鼓鼓地背對自己躺下,小茱和小瑜對視一眼,滿臉無奈。
小茱急著掐掉小柔心里不該有的念頭,小瑜卻垂眉猶豫著是不是該告訴小柔,江秀才中意的是小茱?她很擔心兩個妹妹會不會因為一個男人而心生嫌隙?
「小柔,二姊是為你好,江啟塵那個人,德性有虧。」
听到這話小柔更生氣,依舊背對著小茱,憤怒的道︰「學堂里人人都說江大哥是個儒雅的謙謙君子,日後定有大成,二姊卻說他德性有虧,是因為二姊太喜歡楊大哥,非得找個人來眨一貶,顯得楊大哥人好,還是二姊看人的眼光比大家都厲害?」
這話是針鋒相對了,小茱憂心忡忡地望著妹妹的背影輕嘆,如果妹妹在江啟塵這件事上能和其他事那樣附和自己就好了。
「楊大哥心思純善,與江啟塵不一樣,之前你才讀過的,友直、友諒、友多聞,交朋友,益矣。二姊不反對你交朋友,但得看清楚對方的本性。」
「是是是,二姊最聰明、最能耐,楊大哥是益友,江大哥是損友,一踫就要挨刀的,我不跟你說話了!」小柔氣呼呼的一把拉過被子把頭給蒙上。
童家的屋頂上,一個男人躺在那里,兩手枕在後腦,蹺起二郎腿,嘴里叼著一根草,笑得眉眼彎彎。
友直、友諒、友多聞?心思純善?如果她和自己一樣重啟新人生,那在前世害了她的自己還能得到這樣評語,實在應該感激。
她喜歡他……是嗎?
不曉得是誰往他心頭開了個口子,往里頭猛灌糖水,甜得他全身上下都舒坦得說不出話。
隔天清晨,小茱在床邊看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初一,聞香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