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匆忙趕到,見管事和奴僕們因為不方便進去,都在外頭等候,便趕緊跨進門坎,卻听到女子的哭聲,心口往下一沈。
兩人走進內院,就見地上是一片刺眼的紅,兩個老宮女分別拿著布按在長公主的左月復,希望能堵住傷口,不讓鮮血繼續流淌。
「婆母!」冬昀馬上蹲下來,確定鼻下有無氣息。「去請太醫了嗎?」
兩個老宮女一面哭泣,一面點頭。
雷天羿沒有上前,他的目光從奄奄一息的長公主臉上移到呆立在旁的「凶手」身上,已然認出對方就是看守玉華堂的啞巴門房,只見他手上握著沾滿鮮血的匕首,臉色平靜,既錯愕又不解。
「為什麼?」
他記得這位啞巴門房在府里待了很多年,在他還年幼時就已經在身邊,管事都喚他老謝,但因為他不會說話,大家都習慣叫他啞巴,也因為安靜不碎嘴,又很盡責,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那個女人才會讓他一直留在府里,要他擔任玉華堂的門房。
他納悶這樣一個奴才為何有膽子犯下這種罪行?難道就不怕死嗎?或者該問他究竟和這個女人有何深仇大恨?
「為什麼要這麼做?」雷天羿又問了一次。
老謝平靜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像是完成了畢生最後一件事,吐出了口氣,蠕動了下嘴唇,居然開口說話了。
「奴才……終于報仇了……」他的咽喉曾經受過傷,因此聲音粗嗄難听,每個字都必須費些力氣才能發出聲音。
雷天羿著實愣住了。「你不是啞巴?」
這時冬昀見到長公主眉頭緊皺,似乎掙扎著要醒來,出聲叫道︰「婆母,太醫馬上就來了,要撐下去……」
長公主逸出痛苦的申吟,掀開沉重的眼皮,先看了她一眼,接著望向站在三尺外的雷天羿。
她似乎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費力地朝他抬起右手。
不過雷天羿沒有上前,依舊站在原地。
「相公……」冬昀拉著丈夫的手過來握住長公主的手。
他被動地握著,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向來是個好孩子……本宮心里一直都知道……正因為如此……才更加的恨……恨你為何……不是本宮……親生的……」說到這兒,長公主已經流下兩行淚水,聲音愈來愈虛弱。
雷天羿原本想要開口諷刺,但最後還是閉上了,眼前這種情況,再去翻舊帳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本宮多希望……咱們是親生……親生母子……」她終于承認自己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孩子應該要來當自己的兒子才對,應該是她懷胎十月、痛得死去活來,辛辛苦苦生下來的親骨肉。「如果你是……本宮的親生兒子……該有多……好……」
見主子目光渙散,兩名老宮女不斷低頭啜泣。
「原諒……本……宮……真的……不該那樣對你……真的……做錯……」吐出最後一個字,長公主便咽了氣。
他看著本來握在掌中的手緩緩垂下,明明是那麼的恨,恨到想要親手了結這個女人的性命,可是听到這番話,他的胸口卻像是被什麼給堵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不禁大為惱怒。
「這些話為何不早點說?為何非要在臨死之前才來請求我的原諒?不準死!給我張開眼楮!」雷天羿朝她叫道。
折磨自己這麼多年,就這麼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我還沒有原諒你,也不會原諒你!」雷天羿咬牙切齒地吼著。
兩個老宮女趴在主子身上哭喊——
「長公主……她已經走了……」
「爺就原諒長公主……」
徐太醫匆促趕來,卻是晚了一步,待他把過了脈,頓時神情呆滯,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長公主,你可曾後悔?如果重來一次,是否願意選擇另一條路?
徐太醫望著心愛女子依舊美麗的容顏,在心里這麼問道,但是此時此刻,已經得不到答案了。
冬昀默默地伸出手,將長公主睜得半開的眼皮輕輕合上。
「你剛剛說是為了報仇?」雷天羿站起身,兩眼瞪著連逃都不逃的老謝,非要對方給個理由不可。
老謝啞著聲音回答。「奴才是為了替老主子報仇……」
他瞳孔一縮。「你是說替我爹報仇?」
「老主子當年是被這個女人給逼死的,那天奴才躲在門外偷看,這個女人竟然拿了碗毒藥給老主子,還威脅他,如果要姨娘活命,就把毒藥喝下……老主子為了保護姨娘,真的把它喝了……」老謝眼熱鼻酸,吃力地吐出每個字。
「後來奴才听說姨娘早就跳河死了,老主子真的死得太不值得了……奴才這條命是老主子救的,他不嫌棄奴才身分卑微,收留奴才……這麼多年來,奴才一直在等待機會,等著親手替老主子報仇……這兩天奴才知道夫人又有喜了,明白這個女人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必須盡快除掉……」所以他才會動手。
雷天羿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我爹不是自己想不開才服毒的?」
「老主子沒有那麼懦弱,都是被這個女人逼的……」老謝忿忿地道。
「呵呵……」原來這才是真相,爹並沒有拋下他,選擇自我了斷是為了挽救生母的性命。「一直以來,我都誤會爹了……」
一旁的冬昀跟著接腔。「可是你也不該殺了她,這麼一來,你也活不了……」
「只要能為老主子報仇,奴才死不足惜……」話才說著,老謝舉起匕首,往脖子上一抹,干淨利落。
冬昀想阻止,卻已經太遲了。
回過神來的徐太醫連忙上前查看,身為醫者,不能見死不救,但他把過脈之後,搖了搖頭。
雷天羿將妻子攬在胸前,擔心她看到這麼驚悚的畫面會動了胎氣。
此刻,房內除了兩名老宮女的哭聲,一時之間沒有人開口說話,只因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由于徐太醫還得將長公主的死訊稟告給皇上,便起身告辭,當他轉身之後,又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
長公主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慘痛代價,接下來也該輪到自己,他必須好好贖罪。
片刻之後,雷天羿才把在外頭的管事叫進來,交辦他妥善處理後續事宜還有老謝的喪事,畢竟他的初衷不過是想為死去的父親報仇。
「……你逼死我的親生父母,用我妻兒的性命來威脅我,要我如何原諒你?」
他找不到可以化解這段恩怨的理由,更說服不了自己原諒這個女人。
冬昀听到他這麼說,心中悲淒,看來要讓丈夫原諒長公主,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但她會盡力去做自己能做的,希望等他們下輩子相遇,不要再有遺憾發生。
御書房
皇上終于忍痛下旨,將私造兵器、暗中訓練軍隊、意圖造反的六皇子貶為庶民,並即刻與興王妃一同押解回京,又將蕭德妃降為宮人,打入冷宮,其娘家人也一並獲罪。如今從徐太醫口中得知御妹的死訊,無疑又是一大打擊,便立即將雷天羿夫妻召進宮來詢問細節。
「……若不是已經自刎,朕非親手砍了那個奴才的腦袋不可!」皇上龍顏大怒。「朕要知道原因!」
雷天羿跪在地上,伏身稟明,將一切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世、長公主當年如何逼死生母,以及老謝刺殺背後的真正原因全盤托出,僅僅保留長公主生前最大的野心。
如今人都死了,自然不可能實現,何況這也是為了皇上著想,他怕說出來太傷皇上的心。
听完,皇上往後靠在椅背上,表情怔然,過了半天都沒有開口說話,而雷天羿夫妻倆就伏跪在案前,不敢起身。
「鳳陽向來心高氣傲,自尊心強,可是朕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這等……這等……」畢竟是自己最疼愛的御妹、唯一的同胞手足,他真不知該如何責怪她才好。「唉!也許就是這樣的性子才會害了她。」
皇上又嘆了好長一口氣,接著望向定國公夫妻。「你們都起來吧!」
冬昀沒有移動,她知道丈夫還有話要說。
「微臣還有一事稟奏……」雷天羿再度啟唇。
皇上捏了捏眉心,身邊的老太監立刻奉上參茶。「說吧!」
「微臣的生母只不過是先父的妾室,微臣並非長公主所出,沒有資格襲爵,懇請皇上收回爵位和俸祿。」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和妻子尚未商量出未來該如何走下去,但若此刻不提這事,以後就更難開口了,所以他還是決定說出來。
聞言,皇上愣怔了下,心想確實如此,可雷天羿是個人才,朝廷還需要他,豈能就這麼放他走?再說普天之下可找不到幾個人願意將榮華富貴雙手奉還的,因此更顯難得。
「愛卿並未犯錯,朕若是收回爵位和俸祿,要如何向天下人解釋?何況這回元旭的事,你可謂盡心盡力,立下大功,也就更沒有理由……」沈吟片刻,皇上才又往下道。「憑你的資質和能力,往後重用你的地方還很多,不如就由世襲罔替,改成降等襲爵。」
「啟稟皇上……」雷天羿還有話要說,他並不戀棧名祿和地位,只想一家人過著平淡的日子,這是他心中最大的願望。
「定國公還不快謝恩?」老太監笑吟吟地催促。
……看來是推不掉了。雷天羿只好伏身跪拜。「謝皇上恩典!」
「謝皇上恩典。」冬昀跟著嘆氣,看來他們是當不了平民百姓了,不過她也不會太過意外,畢竟皇上要是就這麼收回丈夫的爵位和俸祿,難保有心人會有諸多揣測,萬一長公主所做的丑事傳揚出去,對皇室的名聲也不大好。
皇上滿意地頷首。「鳳陽的喪事,朕也會交辦下去,務必讓她走得風風光光,至于她的死因……就說是舊疾復發。」
最後一句話可以明顯听出警告意味,讓雷天羿心頭倏地一凜。
「微臣遵旨。」
待夫妻倆退出御書房,不禁交換了個苦笑。
「既然皇上信任你,還想要重用你,也算是好事。」當今聖上是個明君,眼光看得遠,不會拘泥在血緣上頭。
他笑得很淡。「其實皇上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維護長公主的名聲,不想讓人知道我並非長公主親生,更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是被殺致死。」
冬昀攏了攏身上的斗篷,不讓冷風灌入。
「會這麼做也是人之常情,換作你我也一樣。不過相公也別太妄自菲薄,你是真的有能力,也是能做大事的人,我相信皇上的腦子比誰都還要清醒。」
「多謝娘子夸獎。」雷天羿拱手一揖。
她笑了一聲,接著正色道︰「現在咱們要做的就是送婆母最後一程,前世的恩恩怨怨並不是人死了就到此為止,相公心中的這股恨意也會化成執念延續到下輩子,這更不是我樂見的。」
雷天羿當然明白妻子的苦心。「我現在真的還無法原諒她……」
「我知道,這是相公這一世要修的功課。」冬昀重新展露笑靨。「我會一直陪著相公,咱們一起面對。」
他的心不由得變軟,也變溫熱了。
或許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夠做到原諒吧……
不過那也是因為有妻子陪伴,讓他內心的傷口慢慢愈合,當整顆心被愛填滿,恨自然就會慢慢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