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寵他了,干麼買罐頭?一包干飼料就能吃很久。」
「真沒良心,你沒看它老到都走不穩,牙口也不好,咬飼料多費力?它好乖……你也來模?」
「不要,它有爪子。」
「它都這麼老了,你還怕被抓?」
「我細皮女敕肉,被抓還得了?」
「細皮女敕肉?你在炫耀你年輕?是,我比你大八歲,等我老了,牙口不好,你要把米熬得爛爛的喂我,到時不要嫌麻煩虐待我。」
「我不只熬得爛爛的,還會用果汁機打成米湯,一小口一小口吹涼銀你,看是拍痰還是拎尿壺都沒問題——」
他大笑,拉住她的手親一下。「這麼乖?果然沒白疼你——」
也許……是白疼了;也許……是她把承諾想得太簡單。所以承諾一輩子在一起、承諾要結婚,最後卻發現自己辦不到。
曾答應照顧他直到老,而今卻厚顏獨活世間。很久很久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以後,許多關于他的好、美麗的那一面,就會一妝妝憶起。然後,時間被回憶割裂,成了許多細碎的片段,讓人無法好好活在當下。
徐明靜嘆息,她還是怕貓,但是振宇哥走後,她只能接手喂它。
貓兒吃得津津有味。渾然不知曾喂它的人已經不在了。
當年意外來得突然,她像被巨大又沉重的東西重重輾過,沒有真實感。唯一真實的是那人留下來的一切,像巨大的牆困住她。
她沒哭,只是自然地接替所有他曾進行的事,像代替他活出他要的顏色,然後自己卻越縮越小。死去的人變得無所不在,活著的反而變得沉默,漸漸失去自己的色彩。
而今徐明靜的世界,都是施振宇的顏色。住在他曾住過的地方,繼續經營他留下的音樂工作室,延續他的夢想,彷佛這樣就能彌補她的遺憾和內疚——「喂!徐明靜!」
她正發呆,一聲厲喝,嚇得她跳起。「房東?」
「拜托!你怎麼又在喂貓?我不是說別這樣嗎?」
房東插著胖職羅的腰大罵,染金的狂亂鬈發讓她很有當蛇頭魔女的潛力,她身穿浮夸的大紅花外套,下半身是螢光綠寬褲,非常熱情有勁地向全世界宣告她強大的存在感,強大到連死都不怕的徐明靜也要低頭讓她三分。
「對不起,我只喂過一次——」她心虛道。
「屁啦,我看你是只喂過365次!你知不知道貓很髒有跳聖?你該不會讓它進我屋子吧?」
「怎麼可能?當然沒有。」
「我警告你喔,租約上寫得清清楚楚,要是養寵物我會要你立刻搬走,沒收押金,我真的會喔,知不知道?」
「我知道。」
「瓦斯爐壞了是不是?」房東往地下室走去,徐明靜跟在後面。
房東打開瓦斯,轉開關,一次、兩次、三次……都點不著。「奇怪,我這台瓦斯爐很貴,是高檔貨,不可能壞的。」
又試了幾次,還是不成。「除非你用的方式很暴力,你是不是扭開關的時候很大力,把它轉壞了?」
「呃……其實我很少用,應該不是使用不當。」
「原來如此,就是因為都不用,它才會壞啊。東西久了不用會鈍掉,這道理你不知道嗎?就好像相機久了不用會壞、電腦久了不用會受潮、腦子都不用就什麼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徐明靜干笑。「也不是都沒在用,平均一個禮拜還是會用上三、四次,比如泡茶就會用它燒熱水。」
「所以平均一周用三次還是四次?」房東咄咄逼人。
「嗄?」敢問是警察在辦案喔?
「原來你真的不懂。」房東賞她白眼,一手撐爐台,一手拿煙點燃,吸一口,吐在她臉上,抖著腳拽兮兮地教訓笨房客。且不管兒子很宅不鳥她、老公很踐又冷漠,每逢這時就是胡嬌嬌人生最有存在感的時候。
「如果一周用三次就太少、四次就太多。」她也許沒拿過學位,但荷包有錢就是專家。
「三次太少、四次太多?」徐明靜不禁笑出來。「照房東說的,那就沒剛好的次數啊。」
還敢頂嘴?「怎麼沒有?在三次和四次之間,如果有一次是把火點燃馬上關掉,那就算半次。三點五次是最好的,中間值最不容易壞。我研究過,你知不知道?」
平底鍋在哪?快拿來,姊姊要用它!
徐明靜深吸口氣,決定忍耐,這工作室不是說搬就能搬。
「想不到一台瓦斯爐有這麼深奧的學問,我太膚淺了。」
「今天你終于知道了吧?如果我不說,你就要糊涂一輩子了。」
和你聊天不糊涂點怎麼撐得下去?她已經起殺意,必須快點結束對話。「謝謝你告訴我。那麼什麼時候可以請人來修理?」
「既然是因為你不知道才壞的,你買一台新的就好了啊,難道要我負責嗎?當初瓦斯爐給你們的時候是好好的啊。」
「可是一台瓦斯爐不便宜吧?」快快結束對話,她不想殺生。
「你可以不要買太貴的啊,一萬就很不錯了。剛好我弟是做水電的,明天我讓他幫你找,錢可以下個月跟房租一起給我,一萬就好。」
這是敲詐吧?徐明靜臉一沉。「不用麻煩,我自己買。」
「想挑雜牌的省錢對吧?我不能接受不安全的東西。這是地下室,更要重視安全。其實你也知道這附近的房價都漲好幾倍了,我一個月才收你三萬,是虧錢你知道嗎?我老早就想調漲房租了,不如下個月開始我們重新議價?」
「一萬嗎?0K,瓦斯爐我買,下次跟房租一起給。」
唉呦,這才上道嘛。霎時房東笑得春風滿面,拍拍她的手臂。
「那我明天就把瓦斯爐送來。很晚了,我再不回去老公要生氣了哈哈哈,他超黏我的哈哈哈——」扭曲事實都是為了生存啊。房東走了幾步,又回頭指著徐明靜。「不、準、喂、貓。」
徐明靜用力點頭。「不喂。」
「也不準讓貓進來。」
「好。」
待房東一走,徐明靜回房間找出鐵盒打開,數著里頭的鈔票。
三萬?只夠繳房租,那剩下的一萬怎麼辦?這個月要吃土了。
窮人真是禁不起一點意外,忽然,她瞥見牆角淘汰已久的電吉他。這是她初學時上網買網友淘汰的二手貨,惜物愛物是美德,人類只有一個地球。
她抱來吉他,好說歹說,撫著請它往第三任主人那里去。接著趕快清理,換弦打蠟,拍照留念。
「寶貝——媽媽就靠你了。」
目標鎖定,最有錢的那一名學生!
要賣東西給崔勝威很容易,畢竟是有錢人,區區一萬算什麼?況且他之前對她有好感,她只要稍微打扮一下,穿深V的衣服加上迷你熱褲,拋幾下媚眼再嗲他幾句就好,但她不屑!
她如果肯還用得著去吃土?早就到處找「歐巴」飛去當鳳凰了。
真正的勇敢是放棄面子,忐忑不安也要拿到錢嗎?
不、不,就算一文錢逼死老娘,她也不想摧殘自己僅存的自尊,尤其是被囂張三七步摧殘。因此她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走,那就是——比他更囂張!
今晚的吉他課,崔勝威為了記住刷弦節奏,下下上上下上上,上上下下下上上,刷到腦袋打結、手抽筋,終于熬到吉他課結束。
正當他跟車東元走出教室時,徐明靜叫住他。
「你晚點走,老師有事跟你說。」
崔勝威看看上下左右,天要降紅雨了?每次下課迫不及待趕人的她,這會兒竟喊住他?
「哥,我先把車開來。」車東元決定先閃人。
「叫我是吧?」崔勝威看著徐明靜。
又來了、又來了,他又站出招牌三七步了。徐明靜一陣惱火。
且看他雙手盤胸前,站出招牌三七步,下巴一昂,踐兮兮地道︰「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嗎?就是上課不好好講課,下課才跟學生嗦的老師。」說完還囂張地扒過頭發。「我很忙。」
「不會耽誤你太久。」
「我一分鐘很貴,要買幾分鐘?打八折給你。」記恨是他的強項,崔勝威果然學習力很強。
徐明靜坐下,也將雙手往胸前一盤,優雅地交疊長腿。「老師要給學生福利,既然學生不要,0K,你走吧。」
求生記住一要事,走江湖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絕不可任人乘之,家底不夠,氣勢更不能輸。
福利?果然,崔勝威好奇了,走到徐明靜對面坐下。「什麼福利?」
「這個!」徐明靜撈起倚在桌旁的東西,放在桌上,打開套子,將「福利」拿出來。
五分鐘後——他們依舊隔桌僵持,桌面橫陳著一把古舊老殘的褐色電吉他。
「所以你想賣這個給我?」
「割愛?」崔勝威頭一低,幾乎貼到吉他身上。「唔,看不出有多愛。這邊、這邊還有這邊都有劃傷的痕跡,還有這里,好像被撞過。」
「正因為狠狠愛過,才會傷痕累累。」
「割愛是吧?哈。」笑死人也,這種破爛東西?
「喂,是因為學生有需要我才賣的,記得吧?第一堂課我就說過了,你那把電吉他太高檔,大搖座不適合你這種初學者,光調音就累死你,換弦也很麻煩,先買這個回去用。」
「唔。」他唔了長長一聲,心中掂量,接著目光如炬地盯住她。「0K,打算賣多少?」
他看徐明靜回避他的視線,低頭抓抓頭發說︰「因為你是學生,優惠你,就一萬。」
「哦——」感覺你開價開得很心虛喔?他點頭,低頭拉整袖子,又將西裝外套用力一扯。「因為是學生所以賣比較‘貴’?」
「對……呃不是,是賣得比較便宜。要是外面的人買,要一萬五千元。」
「了解。」
「你明白就好。要買嗎?」
「唔——」崔勝威往後靠向椅背,望向天花板。「我是有興趣,但是因為事情比較多,你可以等嗎?我要先收幾封重要的信,希望你不介意。」
「有飲料嗎?有點渴。」他模了模喉嚨。
「要喝可樂還是茶?」
「該不會剛好有現榨的‘紅蘿卜汁’吧?」他燦笑。「我最喜歡喝那個。」
你是兔子啊?去哪里生蘿卜?老娘現在到田里拔嗎?徐明靜瞪他。
他嘆息。「沒有嗎?可是我記得巷口有家果汁店,應該有現榨的紅蘿卜汁,我要百分百pure的,不要加糖,謝謝。」
徐明靜不動。
崔勝威也不動。
但是電吉他在等第三任主人,壞掉的瓦斯爐也在等。
無欲則剛真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可靠北的是人生要清高哪有那麼容易?一番目光對峙,氣勢相凌,徐明靜終于讓步。
「pure?OK,我去買。」她站起身。
「我先收信。」
待她一走,他大笑。
先前種種悲摧心情終于平反,「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