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早,朝露被鬧鈴叫醒,她揉著眼楮起身,卻發現褚雲衡不在房間,門縫里傳進來一股油香,是煎雞蛋的味道。
她跋著拖鞋走出臥室,不出所料,褚雲衡在廚房里。
他站在瓦斯爐前面,爐子上是滋滋作響的平底鍋,手杖被放在一邊,流理台旁還停著一張矮背輪椅。
她走過去,從身後環住他的腰,「這樣站得有沒有更穩一些?」
他笑著拿鍋鏟把蛋翻了個面,「有啊。」
她看到流理台上已經有用來做三明治的切片面包和火腿,自告奮勇地要求一會兒由她來做三明治。她知道褚雲衡自己也能完成,但是她舍不得,而且她也很想動手為他做早餐。
他沒有拒絕,煎完蛋後就把廚房讓給了她,三明治做起來很簡單,朝露不一會兒就搞定了。
「真可惜你還要上班,」褚雲衡咬了口三明治,「不然我想帶你去我們學校逛逛,現在校園里的荷花開得正好。」
「沒辦法,不勞動不得食。」朝露吐吐舌頭。
褚雲衡笑了笑,「如果你不是女權主義,我不介意養你。」
「喂喂,我的薪水指不定比你高呢。」
「那倒是,光靠大學里教書的錢確實少了些,看來如果要養你,我得多接幾個翻譯的兼職。」
「你翻譯過什麼書?」朝露問,又追加了一句,「哲學領域的書名就不要提了,大清早的,我听了就頭暈。」
褚雲衡一本正經地回答她,「那就沒有了。」
朝露想想那些名詞就頭疼,翻譯那些東西簡直要人命嘛!她立即擺手道︰「不要不要,你已經很辛苦了,再接其他工作,身體會垮掉,我才不用你養。」
「朝露,我不是特別富有的人,可讓你衣食無缺並不難,只要你快樂,你可以選擇你要的生活方式。」
「我喜歡當職業女性。」
「那很好,你放心去發展你的事業,我全力支持,以後你也不需要為了照顧我發愁,我可以請人做家事。」
「哪里需要請人,家務我很拿手的好不好?」她望著他,溫柔的鼓勵他,「再說,你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我的雲衡最能干了。」
「沒錯,你相信這一點就好。」
朝露突然反應過來,剛才的話仿佛自己已經答應嫁給他似的,她不免羞惱,站起身就去扭他的鼻子,「大狐狸!你千方百計就是要引我入套,誰要你養?你請不請人又和我有什麼相干?你……你就是拿話佔我便宜!」
褚雲衡痛得大喊救命,她看教訓夠了,這才松開手。
他定定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朝露,我會用這只手牢牢地把你握住,一輩子都不放開。」
「你敢放,我定不饒你。」朝露笑罵著,腰肢軟了下來,被他一把摟住。她握住他的左手,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五指,又一根根地與自己的五指相握,帶著天真、執著的表情對他說︰「你看,你的左手被我抓著了,你沒法子掙開了。」
他用額頭輕抵住她的額頭,「這只手也只想被你握著。我知道它不好看,可是它也好想有人能撫模它、溫暖它,它沒有別的好處,只有一點,除非你想甩開它,否則它不會從你的掌心抽走。它在我的身體已經死去,可是一旦被你握住,它就好像又活過來了,它只有遇到了你才能暖,才能具有意義。」他的話音輕顫,「朝露,你願意要它嗎?」
「經過了昨晚,你卻還在問這樣的問題?雲衡,你知道答案的,如果你不知道,你的身體一定知道,身體不會騙人。」
是的,身體不會騙人!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契合度超高,她確信某些瞬間他們彼此眼中的世界是互通的,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她或者他孤獨存在的世界,他們雖然仍有各自獨立的生活圈,卻已經有重要的角落成為交叉地帶,在那里,存著他們生命里共有的,最重要最美的部分,無人能走近,只有他們才能在這個角落分享他們的心事和最深的憧憬。
褚雲衡顯然懂了,「朝露,你說得對,我知道,昨晚你讓我擁著你的時候,你撫模我那些可怕傷疤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要我,你不在乎我的腿、我的手,可是我又怕是自己太盲目自信,怕我的身體麻痹太久,連感官也不準確……朝露,原諒我的傻問題。」
她像鳥兒似的在他的鼻翼雨側各啄了一下,「偶爾笨笨的也好,你要是成天表現得跟個哲學家似的,就不可愛了。」
「不敢,我又不能和哲學結婚。」
「算你聰明。我想,就算蘇格拉底、黑格爾以及中國的老莊聯合起來,都不能搞定這個問題吧。」朝露報得出名字的哲學家實在不多。
「什麼問題?」
「我。」她指指自己。
褚雲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邊看邊點頭,還拉長聲音道︰「嗯,是個大麻煩啊。」
聞言,她力道很輕地捶他,打鬧歸打鬧,她可舍不得下手太重。
「我不怕麻煩,我的生活里充滿麻煩,我習慣了,其實……戰勝它們很有成就感。」他捉住她的手,「我希望,這次我也能贏。」
朝露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他听完就笑了起來。
這句話只有三個字——「你贏了。」
早飯過後,朝露和雲衡回到臥室,看著凌亂的床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臉上寫滿甜蜜的羞澀,朝露勾住他的脖子,深深望著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曾以為,女孩子在經歷初夜時會有些猶豫和患得患失,可當他進入她的身體里,她嘗到了撕裂般的疼痛,清楚地提醒著她正在失去什麼,可她的內心卻沒有半分恐慌和遲疑,只感到幸福滿溢,她讓他貼得更緊,更加貪婪地與他一同享受彼此時而粗魯時而輕柔的。
那一刻,她只想被她的男人傾心所愛。
「朝露,你真美。」褚雲衡扔開手杖抱住她狂吻。他的右臂是強壯有力的,而左臂雖然無力,卻也虛虛地攬在了她的腰際。
朝露一手勾著他,一手拉著他的左手,幫助他貼住自己的腰肢,他的吻如漸漸止歇的雨水,越來越溫柔而輕盈。
許久,他戀戀不舍地從她的唇瓣上離開,眼楮里還有尚未褪盡的熱力,「朝露,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她流露出孩子面對禮物時那種期待的眼神,他一只手握緊她,慢慢探去撿剛剛被扔在地上的手杖,隨後走去床頭櫃,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原木的小匣子,再小心地調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匣子的形狀四四方方的,雖然勉強能和手杖同時拿在手上,可這樣他便無法握緊手杖頭,只能別扭地把木匣和手杖拿在手中,因為手杖點地時能借的力道少了許多,他走得比平時更慢,腰部甩動的動作看上去特別吃力。
朝露見他實在不方便,趕緊走過去扶著他坐下,「你叫我過去就好了嘛。」
他笑了笑,「我的平衡感很強,摔不了。」
她沒告訴他,她不只是擔心他摔絞,而是眼見他短短幾步路就挪動得這麼辛苦,她心疼。
他把小匣放到她的掌心,「昨天就想給你了……」
這可是他們交往後,他第一次送她禮物呀!朝露鄭重地打開厘子,里面是一條琉璃手鏈,主體是透明的墨綠色瓜稜珠,間或用半透明的西瓜粉琉璃隔開,鏈身上還墜了一個小小的銀質蓮蓬和一片玉石小荷葉,整條手鏈配色鮮麗粉女敕,卻不失清雅的意境,讓人想到荷塘的清麗,正適合在夏天佩戴。
「我用的是有彈力的線串的,沒裝扣環,因為……」他伸手握住那串手鏈,眼里盛滿暖融融的愛意,「用扣環的話,我就沒辦法親自替你戴上了。」
她反應過來,「你是說,這條手鏈是你自己穿的?」
「嗯。」
「很難嗎?」
「不難。你瞧,我做得還不錯,不是嗎?」他淡淡地說,「把你的手給我。」
她傻傻地伸出手,由著他把手鏈從她的指尖套進去,一直套到她的潔白的手腕上,他滿足地一笑,托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雲衡……」她幸福得快暈過去了,但一想到他說原本昨天就要把手鏈送給她時,她又心痛不已。
他帶著親手制作的禮物,興沖沖地跑來找她,一路上一定在腦海里想象過很多遍她戴上手鏈時的表情,可她給他的回應竟然是對于他的身分遮遮掩掩!他的心已經被她傷透了,還要反過來安慰她,還說是他不夠好,是他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接受自己的男朋友是殘障人士的事實……她把臉貼向那透著微涼的琉璃珠串,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眼淚。
「朝露,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麼,別哭。」他拉近她,拿指月復輕輕拭去她的眼淚,「我已經不難過了,特別是當我听到你最後還是承認了我是你的男朋友時,我就很滿足了。你知道嗎?在你說出那句話前,我有多忐忑不安,而當你說出那句話以後,我又是多麼安慰,卻也感到心痛,因為我知道,要你向別人承認我是你的男朋友,對你而言其實是很為難的,而你會為難是因為我,我卻獨獨對此無能為力!可既然我們決心在一起了,就不該鑽牛角尖,我們相處的日子還有很長,要面對的問題還有很多,如果現在這種程度的事就能惹得你哭,我才更不好受,別讓我有負罪感,好嗎?」
「你有什麼罪?你那麼好。」
「對,我沒有罪,我雖然身有殘疾,可依然有資格愛你!愛是老天賦予的權利,就像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選擇不夠完美的我一樣。你願意的,對嗎?就算我只有一半的身體可以動,可我願意用全部的身心來愛你。」
「是的、是的,我願意!」朝露當然願意,他固然不完美,可是除了殘障的身體,他還有什麼不完美的嗎?沒有了,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