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掛在葡萄藤綠油油的葉尖要墜不墜的,薔薇架上的花開得如荼如火,朝陽初升,這麼個明媚的清晨,一向肅穆安靜的于國公府正氣堂卻爆出和晨景完全不搭調的獅子吼。
「什麼,妳要搬出去住?老子不答應!」
說話的人中氣十足,六十開外的年紀,臥蠶眉,面色紅潤,話語間帶著金石磨礪之感,震人腦門,不只窗欞晃了三晃,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駭得抖了抖,一個個尋思這位老太爺要是真的發難,從哪道門出逃比較快?
不是他們膽子小不經嚇,而是這位老太爺的豐功偉業太驚人,渾身有股蠻力不說,年輕時每回戰事皆捷,在邊境頗有威名,雖說這些年因為年紀老大,有所收斂,牛脾氣很少發作,可也因為這樣,發作起人來就像平地起炸雷似的駭人。
此刻,他噴著張飛胡,張著牛鈴眼,氣呼呼的瞪著底下的寶貝孫女。
站在下端的少女,說不得有多美,兩道縴長的眉,寬額尖頤,一雙眼楮黑澈見底,比這世上最亮的黑曜石還要亮上幾分,濃密烏黑的睫羽,三分英氣,七分明媚,只要站出去,足以令所有的男子和女子都為之側目。
只是這會兒的她雖薄薄上了層淡妝,仍然掩蓋不住明顯憔悴,往日堪稱健康的身子清減了一大圈,在這暮春季節,夏天的腳步不遠了,卻還穿著厚罩衫,更顯得弱不勝衣,還有些搖搖欲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病初愈。
她眉睫輕顫還未搭話,卻被人搶了先。
「爹,您是我的老子,白姐兒是老三的閨女,老三才是她老子,您忘了?」于家二老爺于崇長相承襲了老夫人芮氏,斯文中帶著雋秀,他不輕不重的耍了記回馬槍,戳了老太爺一記。
這麼明白的轉移話題,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該听得出來,只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爺子鳥也不鳥,直朝著他噴火星渣子。「你這兔崽子,請過安,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老子和我的寶貝孫女講話,你插什麼嘴?」
被老太爺噴得灰頭土臉,皮厚肉粗的于崇瞥了眼站在他下方、對著他擠眉弄眼的大兒子于露朗,不禁暗嘆,人家都說女大不中留,他這兒子才是胳臂向外彎,就會把他這老子往槍口上推,不就是想維護白姐兒這堂妹嗎?
其實這也難怪,于家祖輩皆為武將,到了老國公爺這代看似巔峰,但家門不幸的是沒一個兒子願意走他的老路子。
大老爺于城是世子,要是沒意外將來承爵非他莫屬,至于軍功——這種踩著死人堆,沐血浴尸才能得的功勞,容易嗎?
這種錦上添花的事他就不做了。
于是于家大老爺現在只在戶部領了個不高不低的職務掛著。
二老爺于崇是個善鑽營的,從童生試到探花郎,文武兼修,給自己謀了個二品總兵兼火器營翼長,至于三老爺于紀走了恩蔭的路子,領了國子祭酒一職,為國子監的最高負責人。
三個兒子都不願意照著自己打造的路走,老國公爺很是哀怨,這也是後來得了于露白這孫女,發現她天賦極佳,根骨清奇,這才著力打造的遠因。
兒子們各有各的想法,雖然令他苦惱,可在孫女還未出生之前,更讓他煩惱的事還有一樁,那就是人丁興旺的國公府也不知犯著什麼,無論哪一房,無論嫡庶,只出男丁。
大房兩個是帶把的,二房也有三個帶把的糙小子,三房,呃,還是比照辦理,甚至生產報國似的生了四個,還、是、糙、小、子!
姑娘這種生物對于家人來說簡直就是個稀罕物。
好不容易,三房生下這麼個金尊玉貴的麼姑娘,別說老夫人高興到不行,就連從來不管後院事的老太爺也在麼姑娘出生的當下,就讓三老爺把孩子抱去給他看,逗著、瞧著、抱著,手里軟乎乎的小娃兒撩開眼皮瞧了他一眼,這一眼瞧得他一顆堅硬的心都融化了,到了她兩歲,干脆把她養在膝下,可以說這位麼姑娘就是在老爺子跟前長大的。
于家第三代男丁排的是「露」字輩,于露白是姑娘家,卻是沿用哥兒的排行取的名字,可見老爺子對她很不一般。
于露白也不負眾望,年紀小小,便是老國公爺的尾巴,什麼門閥顯貴、皇宮大院,簡直都跟在自己家里沒兩樣,她模樣討喜又可愛,只要是小子都想跟她玩,但是小子不經打,家長看見自家的心肝寶貝讓人揍狠了,便理直氣壯的找上門來,可見到兒子是被這麼個柔軟天真的女圭女圭給揍了,拳頭還沒有自家小子的半個大,一個個都模著鼻子回去了。
十歲過後,于露白在同儕間騎射無人能出其右,十一歲十八般武藝已是樣樣精通,十二歲跟著老爺子出入軍營,十四歲揚名沙場,十五歲及笄後旋即和沈家大郎定了親,十六歲在死老頭內舉不避親的混賬行為下——借于老夫人的罵詞,和未婚夫沈如墨隨同鐵錚大將軍出兵阿柴虜,幾場苦戰,最終險勝,但,要不是沈如墨率先深入敵營,制敵機先,砍下敵國首領頭顱,兩方誰勝誰負還真難說。
最令人難過的是那山戎之行,把沈如墨折在那里了。
身上的傷是小事,心上的傷,要痊愈……就不好說了。
更令人費解的是,听說這孩子事發至今一滴眼淚也沒掉,兩家向來是通家之好,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兩口,兩家人對這段感情是樂觀其成的,哪里知道事情會急轉直下變成這般模樣,只能說世間盡如人意的事情太少了。
二老爺于崇收回遠了的思緒,回了兒子一個少安勿躁的表情,但吃不住兒子的眼神,回以白眼後還是硬著頭皮對上自己的爹。
「爹,白姐兒這大半年又是病又是痛的,刑部牢里的犯人也有放風的時候,再說陛下賜下來的將軍府也空置了那麼久,之前白姐兒帶病負傷理由正當,這會子都過了大半年,既然她想搬出去,讓她出去清靜清靜,紓解一下心情也好,將軍府距離國公府不過半個時辰的車程,白天待在那里,晚膳想回家用,不過幾步路的時間……」
因為之前累積下來的功勛,加上剿阿柴虜有功,皇帝賜下一座等級最高的將軍府邸和忠義牌匾,褒獎于露白才德兼備,忠貞節義,還擬定封號,定了將軍的例,這是極大的榮耀,可說是史無前例,可惜于露白公私兩傷,勉力從邊關回京,干脆托病不起,聖旨下來的那天是三老爺于紀代女兒接旨了。
來宣旨的公公回宮繳旨時,把于露白的情況說了一遍,皇帝連夜又讓人來傳旨意,讓她好好在家養傷。
如今病愈了卻還把將軍府放空城,這是目無尊上,驕恣放縱,很難向聖上交代,自圓其說了。
老太爺瞇起了虎目,語帶威脅,「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子,再說,這內院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大男人來管?要有大把時間沒處使,不如把于家棍法多練個幾遍!」
老爹這是威脅他再敢磨蹭,就得吃老拳了。
「兒子想起來還有要事待辦,先行告退了。」
沒錯,他都一把年紀了,老太爺要是一個不爽還是會把他們幾個兄弟拿來練拳,誰叫自古老子打小子,天經地義,他和幾個兄弟從小被揍到大,還被揍成了習慣……呸呸呸,總之父親要打兒子,他們又有什麼辦法?
老爹,你兒子是爺兒們,難道您不是嗎?孫女的事兒您怎麼就學不會睜只眼,閉只眼?
何況,他老子的心整個就是偏的,說什麼白姐兒事關內院,瞧娘親如老菩薩般穩穩的坐著喝茶,一句話都沒搭,整個正氣堂都是爹的聲音,追根究底,因為娘親深知只要攸關白姐兒,就沒她什麼事。
就算娘不吱聲,不也還有三房弟妹,那可是白姐兒的親娘,說啥內院的事,阿爹,您的手會不會伸得太長了?
老爺子見兒子識趣的匆匆離去,話鋒一轉,語氣頓時柔軟了好幾千倍,宛如哄的是只不懂事的幼犬那般,「妳想出門散心,我不反對,但是搬出去住?也不瞧瞧自己現在是什麼德性,京里有頭有臉的人妳老子……咳,妳爺爺我都認得,瞧妳這病歪歪的樣子,就別出去丟人現眼了!」
哄人嗎?國公爺向來不擅此道,好聲好氣的說話,還比較像罵人。
「那白兒就照爺爺的意思,出門散散心,去去就回。」別人禁不起老國公爺雷打的大嗓門,她于露白可不會。
這會兒的她聲音雖然沒有尋常女子的嬌糯柔軟,可爽快利落,字句間不見生硬之感,反而像珠玉撞擊敲打,因此更顯得獨樹一格,此時就算在病中多了分虛弱柔細,仍舊不減悅耳。
「這些日子妳也的確是悶壞了,去吧、去吧!騎馬出去也好,我听管馬的小廝說妳那匹劣馬這陣子看不見妳,難馴得要命,妳要不帶那畜生出去溜達溜達,要不找沈家……明家小子打場架流流汗也行,再不濟,」老國公爺沉吟了下。「殺到兵營替爺爺操練兵士都好!」
他也不是那種古板的老頭子,什麼女子就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孫女的教養上他絕對比自家的老太婆還開通。
只是該死的,說好不提沈家那小子的,怎麼嘴上就是沒把門?
眾人都看好的一對,一個就這樣沒了,唉,他這麼好的孫女,只能說沈家大郎沒福氣。
「那孫女退下了。」于露白蹲身朝老太爺和老夫人行了禮,徑自出了正氣堂。
門外的弄潮一看見自家姑娘出來立刻趨前扶她,另外一個大丫鬟微芒則是安靜的跟隨在後面。
于露白身邊有兩個大丫鬟,性格一個外放,通情練達,一個內斂,穩重成熟,從小就跟著她,等于是于露白的左右臂膀。
「我身上已經大好,自己行走不礙事了。」推開弄潮伸過來的手,正氣堂外,晨霧已經散盡,來來去去的媳婦、婆子有條不紊的專注自己手上的活兒,見著于露白紛紛對她行禮,等她走開後,才又起身干活兒。
「小姐打算幾時出門?」正氣堂里一個個都是大嗓門,弄潮就算候在外頭,里頭的事她還是听了幾耳朵。
「等我去向娘請安後,妳簡單的收拾兩身換洗的衣物即可。」
收拾衣物?不只是出門逛逛散散心,這是要出遠門嗎?但是她沒敢問,小姐是個凡事好商量的主子,可但凡開口,就沒有下人多嘴的余地,于是她只敢小心翼翼的問道︰「還是男裝女裝各帶兩套?」
比起尋常大家閨秀的閨閣緊閉門戶的生活,她們家姑娘出門不稀奇,行囊簡單也沒什麼,昔日邊關情勢緊急時別說換洗的衣物,也曾提著寶劍就去了沙場,幸好現在戰事結束了,阿柴虜也遣了特使,送來降書和簽署友好關系的條約,至少有好些年那些老是挑釁不安分的番邦都不會再蠢動。
原本老爺夫人也打算等這場戰事結束,就要安排姑娘的婚事,哪里知道未來的姑爺……姑娘的命真不好……
這些日子她和微芒奉命輪流守著姑娘養病,乍看,姑娘和以往在家時沒什麼不同,該吃飯就吃飯,該睡就睡,該喝藥的時候,那苦得跟墨汁一樣的藥汁灌進肚子,眉頭也沒多皺一下,身上雖有大大小小的傷痕,就連背上裂了那麼大一道口子,換藥時也沒听她吱哼過一聲,勇敢得令人心疼,也替她捏把冷汗。
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
哪里不一樣?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可是人嘛,不就應該傷心了會哭,高興了會笑,被惹毛會生氣,痛了會叫喊……這樣才叫正常,更何況還遭遇了姑爺那樣的打擊,然而這些情緒上的反應她們家姑娘都沒有。
不明白的人說姑娘涼薄,可她覺得不是那回事,姑娘這是傷心過了頭,人好像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妳先回晴川閣,該怎麼收拾,妳自己看著辦。」她向來不關心這些,出門在外能簡單就盡量簡單,也不像尋常女眷出門就十幾個箱籠、裝不完的東西。
「奴婢這就去。」弄潮福身走了。
「微芒隨我去給母親請安吧。」
主僕兩人穿過月瓶門,沿著游廊曲折而行,只見放眼處綠樹蔥蘢,鳥兒啼鳴,滿徑落紅,尤其荼靡盛放,艷靡麗,香氣沁人脾肺,于露白卻視而不見的經過。
說起來國公府不似其他勛貴家的規矩多如牛毛,這和武將出身的國公爺倒沒多大干系,雖說武人本就大而化之,可內宅諸事還是捏在芮氏這位侯府嫡女出身的老夫人身上。
那一派正室嫡母的風範很能唬人,馭下弛中有張,張中帶弛,該持的禮一項不少,三個兒子相繼娶了媳婦後,她也很干脆交出內院的管家事宜,放權給大房王氏,觀察一陣子,覺得她是個不偏不倚、行事穩妥的,便把管家鑰匙、賬本全交了出去。
她也不用媳婦時時在她身邊立規矩,就連請安這事一個月初一十五來應個卯就成,她更不像那些迷信的老婦,動不動就把佛珠掛在手里,佛號念個沒完,反倒蒔花弄草種菜,偶爾招幾個老姊妹打打葉子牌,生活愜意得很。
至于孫子輩,她更不操心,于家孩子四歲啟蒙,五歲就由各自的爹親帶到前院教養,得空時,歡天喜地的來請安,該打賞就打賞,該模頭就模頭,她也樂得做個閑涼祖母。
因為她的心寬,造就三個兒媳婦對宅斗一事也興趣缺缺,為了幾件衣裳、幾樣首飾、幾份吃食和姨娘置氣,浪費自己的精神體力,在國公府這樣一等的人家,犯不著讓自己變成笑話。
侍妾、通房又如何?不就是個奴才,妾通買賣,貨物耳,真不行,遠遠賣了就是。
身為結發正妻只要將夫君伺候妥貼,把自己院子這一畝三分地的事兒理好,才是正理。
也因為家風清正,國公府上下一團和睦,比起京城許多大戶人家理不清的內宅更讓人心羨。
于露白到的時候,三老爺于紀早就去了國子監。
于家三房一共有四個男丁,分別是謹、言、慎、行,老大、老四是嫡子,老二、老三分別是兩個姨娘所出。
老大、老三都已成家,另闢了院子住,走的是蔭生路子,在衙門、官署謀得一份差使。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極少有人會在科舉上頭下功夫,難怪祖父不時在言語間流露出只怕一兩代之後,國公府便會衰落的憂思。
二哥是周姨娘唯一的孩子,他不像這于府里其他男丁那般天真胡涂,總以為大樹下好遮蔭,去年府試位列第五,評為廩生,正和吏部尚書的女兒議親中,至于四哥,一心撲在他開的生意鋪子上,專心摟銀子,幾天不著家是常有的事。
如今猷如院里住的就只有于露白的娘親邱氏。
她還走在梢間與內室的門邊時,邱氏已經接到了丫鬟的通報,臉上一喜,讓梳頭的丫鬟趕緊把挑好的步搖往發髻上擺放好,于露白便進了內室。
「女兒來給娘親請安。」于露白雙手放在腰際,規規矩矩的給邱氏行了個禮。
「娘正要過去看妳,身子骨還弱著呢,怎麼過來了?」邱氏膚色白皙,因為夫妻恩愛,即便生育了幾個孩子,眉梢增添的是女子成熟的韻致,而不見衰顏,又因出身高貴,舉手投足都是優雅端莊,只是這幾個月為了這獨生麼女差點操碎了心,保養得當的臉上也生出了好幾條細紋。
「女兒已經沒事了,總要下地走走,活絡筋骨,這才好得快。」于露白知道娘親這些日子無微不至的照顧與擔憂。
母女倆手拉手過來坐在床沿上,邱氏打量氣色顯然好上許多的女兒,見她那瘦得像豆芽菜的身架子和模在手里還是不見肉的小手,心里不由悲從中來。
她的乖女兒原本體態婀娜,強韌美麗,她日日吃齋念佛把孩子給盼回來了,卻是個心力交瘁、月兌了形的孩子,她花樣般的女兒,這苦命的孩子,怎麼就那麼遭罪?
她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于是她爆發了,和丈夫大吵了一場,夫君小心賠罪,說盡好話,但是,她不稀罕,不都是他縱容公爹把孩子帶出門的?
她決計不會原諒他!
憑良心說,她雖身為孩子的娘,但能見著女兒的時間實在很少,當初女兒生下來的時候還那麼小,勉強算是養在她身邊也就那襁褓中的兩年,再來就是這回的大病重傷,可用這樣的法子把孩子留在身邊,她寧可不要。
她對公爹把女兒帶在身邊教養,明著是不敢說什麼,但背地對著丈夫,哪能沒有苦水,家中幾房的男丁都能平平安安的待在府里享福,為什麼她嬌滴滴的女兒卻要在漠北那苦寒的地方和敵人殺個你死我活?
丈夫有日喝醉,模模糊糊的提及公爹這般看重自己的女兒不是沒有原因的,公爹雖是一介武將,卻也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國公府看著繁盛,可爵位實權也就到他這里。
他眼看著年紀大了,不知何時會退下來,將來他的家人和子孫若沒有出息的人物,勢必只能靠襲爵帶來的俸祿和田產過活,家中主子年年增加,進項就那麼一點,到最後會如何落魄,可想而知。
但是,她的心肝寶貝可是個姑娘家,不說姑娘家是嬌客嗎?她這閨女卻得為了這一家子充當頂梁柱,每天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閨譽壞了不說,閨女被養成了女漢子,她這當娘的人哪能快樂高興得起來?
邱氏想得入神,一下忘記眼淚和嘆息,但是于露白看在眼底,知母莫若女,娘親那忽悲忽喜的神情,她哪能不知道娘親心里的煩惱。
「妳說什麼?要出門?」邱氏悠悠的回過神來,皺起好看的眉頭。
「女兒想出門透透氣,日日躺在床上實在無聊,外頭海闊天空,空氣又新鮮,對我的心情大有裨益,這些日子,我悶壞了。」
邱氏見女兒那雙美麗的大眼瞅著自己看,又說得頭頭是道,壓根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女兒遭此大難,嚇壞了她這個當娘的,對女兒的要求哪有不應的道理,更何況這女兒本來也是個主意大的,拘在家是不得已,可她有些為難。「不然娘陪妳去莊子上住個十天半個月,鄉下空氣說什麼也比京城好,那些魚啊蝦的又新鮮,吃了對身子好。」
女兒要出門,自然得由她帶著,可是……
「娘,」于露白把頭擱在邱氏肩膀上,雙臂摟著她的腰,感受母親身上熟悉的香氣,閉上眼,一字一句的說道︰「這府上事多,您每日要幫著伯母理事,哪走得開?何況嫂子有喜了,還需要您照看。」
嫂子蕭氏和大哥成親兩年才傳出有喜,無論將來生下來的是男是女,都是三房第一個孫子,對爹娘來說是大事。
「那妳得把人手帶齊了,到了莊子記得讓人送信回來報平安。」女兒和孫子擺在天秤上,邱氏為難得很。
「這些事女兒明白。」
邱氏模了模女兒削瘦的臉頰,她怎麼想得到女兒執意要出門,哪里是為了散心,根本是要離家出走。
不是自己想陽奉陰違,娘,原諒女兒任性,莊子她是不去的,她只想一個人靜靜。
于露白回到自己的院子換了一身騎馬裝,天水碧的束身衣裳,這服色在天光下看著水光瀲灩,扎了個男子的發髻,戴上青色帕頭,腳上蹬著小馬靴,英氣逼人。
這一個瘦柳條般的少年郎啊,兩個丫鬟看得目不轉楮,她們的姑娘這一打扮,俊美無比,風華內秀,無論她們已經看過多少遍,還是很容易就心蕩神馳,面紅耳赤。
「好生顧著院子。」
微芒回過神來,「姑娘不讓我們姊妹跟著?」
于露白徑自從牆上拿下從不離身的寶劍,那劍柄摩挲得發亮,可見是心愛之物,她不知往哪里的掣鈕按了下,刷地一下,那劍如靈蛇般自動往她的腰際盤去,既是防身武器,又是腰帶。
她接著拿起整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離開內室,步出了院門。
「姑娘,夫人吩咐我們得隨侍您左右的。」弄潮比微芒敢說話多了,眼看著主子一點也沒有要捎帶上她們的意思,這哪成,要讓夫人發現,她們可沒有好果子吃。
于露白看了她一眼,「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她那一眼比任何言詞都有用,兩個丫鬟杵在原地,一步也不敢逾越。
主母的吩咐是一回事,但她們可是姑娘屋里服侍的人,姑娘才是她們的正經主子,兩相取舍,該听誰的話已經很明白。
她們這位姑娘其實是個要求不多的主子,又甚少在家,對晴川閣的一干下人尤其寬容,幾房里服侍主子的姊妹們無不羨慕,都說她們命好,能在麼姑娘身邊,但這不代表姑娘是個軟弱沒脾氣的,對于堅持決定要做的事,她從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
這回看起來也是如此。
微芒和弄潮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姑娘走掉,她們得把皮繃緊一點了,待會兒到了夫人面前少不了得挨頓罵,但無論如何她們都得受著。
于露白在門上見到了自己的大白馬,但拉著韁繩的人不是馬廄的小廝,是二房的堂哥于露朗,按排行,她得喊他三哥。
二房的幾個堂哥中,就數她和于露朗最親近,雖然年紀上相差頗大,他卻喜歡帶著她玩耍,比起那從小不知為什麼就是個財迷的自家小哥,感覺上她還比較像三哥的妹子。
當然這話要讓于露行听見,不跟她置氣翻臉才怪!
她這堂哥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點,瞧他這會兒與平常無異,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身穿銀色儒衫,寬邊暗繡竹紋,瞧著溫潤無鋒,翩翩公子哥一個,可滿身光華氣度卻掩飾不住。
「就知道妳要單槍匹馬出門。」
像他們這樣的門第,哪個閨閣千金出門不講究排場和氣派,他這隔房的妹子就是與眾不同,只身單騎,哪里都能去,這樣的女中豪杰,將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福氣能把她娶回去?
「謝謝朗哥哥替白兒在祖父面前說了好話。」方才在正氣堂這位三哥雖然半句話都沒有說,但要不是二伯父和堂哥替她撐腰,想必頑固的祖父是不可能這麼容易松口放她出門的。
向來,她想做什麼,三哥總會無條件支持她,這才是最令人感動的。
「說好了,可不許在外頭游蕩太久,我一個人可頂不住爺爺和三叔父的壓力。」
于露白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久違了的真心微笑。「妹妹會盡量。」
「這三哥的一點意思,出門在外,什麼都能將就,就是別苦了自己。」他遞過來一個鼓鼓的荷包。
于露白看了那荷包一眼,「你知道我不缺銀子的。」
「我知道這錢妳沒放在眼底,可總歸是我一份心意,妳也知道三哥不若妳小哥那個小氣財神手頭闊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些,妳就收下吧。」
于露朗不是謙虛,而是國公府一切用度都有定例,雖說吃穿不愁,但額外的支出,要是沒有旁的財路,手邊真的沒有多少閑錢。
但于露白不同,叔父嬸娘對她的寵愛不說,她是本朝擁有最高封號的大將軍,每年俸祿三萬石米,四萬銀兩及各種賞賜,除卻祖父,國公府里沒有人比她有錢。
于露白欲言又止,他伸出溫潤修長的手掌將荷包和韁繩一並放到她手中。「得,什麼都別說,妳拿著就是了。」
「多謝三哥。」于露白見他心意已決,也不扭捏,爽朗的道謝收下,將荷包收進自己的行囊里,飛身上馬。
「白姐兒,別怪三哥唆,在家萬事有人照顧不是很好,為什麼非得離家遠遠的呢?」于露朗遲疑了半晌,還是把心里的疑問,也是于府許多人的疑問問了出來。
燦燦的日陽框著于露白的背,她看著遠方,寡淡雋秀的嗓音順著風勢灌進于露朗的耳朵。「家里很溫暖,家人待我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是我想冷靜冷靜,像擦肩而過的人們那樣,不認識的活下去。」
她的十五歲好像只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一生一死,角易悲傷……她有關心她的親人,有愛她如珠的父母兄長,有殷殷教誨的祖父母,在這處處是親人關懷、溫暖如春的地方,她一直想了很久,想不到辦法隨著那冤家去死。
她得笑著、活著,甚至連病也不能生。
原來有些事是真實殘酷的,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那些約好同行的人忽然不告而別,諾言只是筆畫,禁不起試煉,就像一場夢拂過衣襟——
「無論妳去到哪兒,別忘了要修書回來報平安。」于露朗不知如何安慰這樣猝然流露羸弱的小堂妹,她的病、她的痛、她的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府里的人誰都裝作視而不見的不去揭那傷疤,希望那痛會隨著時間過去漸漸痊愈。
「妹妹曉得了。」她一夾馬月復,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