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家大門應聲開啟,前來應門的是在杜家幫佣了十幾年的王阿姨。
「先生跟太太都在里面等你。」王阿姨溫聲提醒。
桑如夏笑笑點頭,一進門才發現,等在里頭的不只是杜爸跟媽,還有杜彥希。
「哥?」她詫異地望著那個應該在新加坡出差的杜彥希。
杜彥希起身迎向她,桑母與杜父並坐于沙發上,兩人面無表情,氣氛沉悶,顯然在她來之前,三人已開過一場家庭會議。
桑如夏下意識地攬緊身前的包包,壓低音量問︰「你們在開會?」
「如夏,你過來坐。」桑母搶在杜彥希之前開口。
她很不安,偷覷了一眼杜彥希。啊,哥的表情怎麼也那樣?陰陰的,該不會是吵架了?
桑如夏在另一側沙發落坐,來回望著家中兩位長輩。肯定是為了她離婚的事,唉……她還是主動負荊請罪好了。
「杜爸,媽,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她小臉壓得低低的,腦中卻停格在路清的已讀不回。
「如夏,你把臉抬起來,好好說話。」杜爸率先開口。
印象中,她跟繼父的互動就是禮尚往來,彼此客客氣氣,繼父與媽是對方的第二春,老年牽手總是比較小心呵護,杜爸對她自然多了一份愛屋及烏的好。
不過,這還是她頭一回听見杜爸這麼嚴肅。
桑如夏抬起臉,瞅了瞅優雅的桑母,再轉向神情凝重的杜爸,才想開口,下一刻卻反被嚇呆了。
「你老實告訴爸爸,你喜不喜歡彥希?」
桑如夏傻掉。
杜父誤會她是害怕,安撫道︰「不用怕,你們本來就不是親兄妹,只是法定兄妹,這沒什麼。」
桑母接著說︰「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你就直接說出來,別再隱瞞了。」
桑如夏呆掉。
「爸,我說過,是我喜歡如夏,這跟如夏沒關系。」杜彥希靠過來,加入了這團混亂。
桑如夏震愕。
哥說什麼?他……他喜歡她?!這怎麼可能!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們?」杜父痛心疾首的責怪。
「我知道爸的觀念比較保守,況且……」杜彥希望向桑母。「阿姨,抱歉,我不想讓你為難。」
桑母眸色復雜的瞅他,幾經思量後才說︰「這也不是什麼丑事,說出來都好商量,先前不也有人是繼兄妹結婚嗎?」言下之意,似是決定給予支持。
繼兄妹結婚?誰跟誰?她跟哥?!桑如夏腦袋空白。
當著長輩的面自揭情事,總顯得狼狽,杜彥希的表情有絲不自在,他撇向桑如夏,眼神頓現掙扎。
「我最怕的是,如夏不能接受。」他說。「我怕,萬一我真向大家坦白,到時處理不當,會毀了這個家,我不想因為我的自私,連累爸跟阿姨。」
杜父與桑母沉默了。
「對不起,因為我的自私,害了如夏,我原以為路清是很好的結婚人選,能帶給如夏幸福,沒想到他竟然傷害了如夏。」
誰傷害了她?路清?路清並沒有傷害她呀!桑如夏想大喊,但看著這個陌生的杜彥希,她竟說不出口。
「原來小路的前女友回來找他,想重修舊好,小路被打動了,所以才會……」
看著杜彥希向杜爸與桑母打小報告,桑如夏徹底的再次傻掉。
他是誰?他真的是她熟悉的哥嗎?他跟小路這麼好,明知道離婚是她先提出的,怎能在杜爸跟媽面前,將錯全推到路清身上!
「其實小路很好,只是他畢竟不夠愛如夏。」桑母听罷,依然維持理性,說了句公道話。
「你怎麼這麼胡涂?既然喜歡如夏,又怎能把她介紹給你最好的朋友,你到底在想什麼?」杜父一方面心疼兒子,又擔心兒子害了繼女,不由得破口大罵。
「我只是想給如夏最好的……既然我給不了,至少路清能代替我辦到。」
迎上杜彥希眼中毫不掩飾的深情,桑如夏悄悄拽緊了腿上的包包。
這不是她熟悉的哥。
哥不會這樣看她,更不會說那些詆毀路清的話。哥不可能喜歡她,不可能!
「如夏,對不起。」杜彥希啞了嗓。
「如夏,我知道你一時沒辦法接受,但你要好好想一想,你對彥希是什麼感覺。」桑母說道。
「如夏,你別怕,把你的感覺老實說出來。還有,我得幫彥希跟你說聲對不起,彥希不該幫你安排跟路清的相親,我們也不應該同意你跟路清結婚。」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與桑如夏的記憶相重迭。
猶記得與路清結婚前,他們每個人的說法是這樣的——
「如夏,你年紀不小了,又沒有太多戀愛經驗,你又這麼讓人放心不下,與其讓你去跌跌撞撞,倒不如找個好對象直接結婚。」
媽最懂她,知道依她這種個性,要是自由戀愛,這輩子八成也結不了婚。
況且,她開出的擇偶條件,他們沒有一個人不皺眉頭。
「如夏,路清的背景我都查清楚了,你嫁過去,肯定不會有問題。」
杜爸到底是商人,自然著重在路清的社經地位上。
「如夏,路清的為人我比誰清楚,你嫁給他,他一定可以給你幸福。再怎麼說,也絕對比你開出的那些條件,好上一萬倍。」
一手促成這樁婚姻的杜彥希,半開玩笑的對她強調。
當時對照現在,好不諷刺。
桑如夏來回望著面前那一張張臉孔,突然發覺,那些口口聲聲為她好的人,原來都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都說婚姻不是兒戲,不能隨心所欲,你得考慮將來,考慮一輩子。
愛能當飯吃嗎?「我愛你」三個字能拿來繳帳單嗎?省省吧,錢永遠是優先考慮。
所以他們幫她挑了路清。
但現在呢?她跟路清行不通了,他們開始改口,認定這樁婚姻是太草率倉卒的兒戲,只因為兩人缺少感情基礎。
……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兒戲?
這一刻,桑如夏好茫然,好無助,好想哭。
「如夏,你別慌,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突然,但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改變一切。」杜彥希在她身前蹲下來,握緊她的手。
「改變什麼?」她怔怔地問。
「改變我們的關系。」他直視著她,眼中那抹炙熱,像烈日下的一團熱浪,卻令她窒息。
桑如夏驀然將手抽回來,刷地一聲站起身,包包順著滾落在地板上,她也不管不攔,只是僵硬地瞪著杜彥希。
「我……我先回家好了。」她答非所問的說。
「如夏?」
顧不得桑母與杜爸的叫喚,桑如夏慌張的往外走,走得太急,險些被自己的腳步絆倒,但她及時穩住,停頓一下,背影發僵,隨後發了狂似的往外奔。
客廳里的三人,楞住,然後被她的背影拋在腦後。
遠遠的拋在腦後。不堪回首。
方向盤一轉,順這個勢,路清垂眸一掃,腕上的表走至八點鐘。
保時捷休旅車輾過熟悉的道路,轉進他重拾獨居生活的獨棟豪宅。
休旅車平穩地駛進前門的平面車位,車頭燈照亮前方矗立的豪宅,坐在白色門廊上的嬌小身影,在燈光照射中,緩緩抬起那張沒有血色的小臉。
路清一楞,熄火下車。車頭燈一滅,只剩下屋前兩側的造景燈亮著,昏暗中,他瞥見她臉頰上掛著淚痕。
路清眉頭摔起,快步走向她。「你怎麼在這里?杜彥希呢?」
他並不認為在這種敏感時刻,杜彥希會放任她獨自一人來這里。
桑如夏的手緊緊握住膝蓋,兩條細白的腿依稀在發抖,並不是因為方才哭過,而是她一路走來這里,走了近一個鐘頭的路,小腿又酸又麻。
離開杜宅之後,她好茫然,漫無目的沿著街道走,卻是無處可去。
能去哪里呢?回自己的小公寓?不行,哥一定會在那里等她,她不回去。
她不想見他。至少不是此刻。
進了捷運站才發現,她把包包留在杜宅,悠游卡與錢包,甚至是手機都不在身上,她像個剛失去一切的游民,孤立無援。
捷運快速便利,整個台北沒有去不了的地方,可這一刻,仁愛路卻距離她千山萬水。
她好窘,好糗,只能在捷運出口沿途向路人借零錢,路人當她是編子,猛給白眼,她紅著臉忍了,幸虧最後借著幾十塊錢,足夠她搭好幾站。
剩下的路,她只能自己走。
她腦袋一團亂,雙腳卻有自己的判斷力,帶著她一路走回家。
她與路清曾經共有的那個家。
屋是暗的,路清不在家。她爬上雕花鐵門外的矮花圃,翻牆而入,顧不得形象什麼的,一心只想離那個家近一點。
她坐在門廊上,等呀等,突然發覺,她兩手空空,口袋沒半毛,就只剩下手上這支表。
路清為她挑選的表。她盯著那支表,淚水滴答滴答的墜下。
她想,這個婚姻是一場鬧劇,一場笑話,她跟路清結的這個婚,完全是為了別人而結;一個是給父親好的交代,一個是給親友一個放心,沒什麼兩樣。
路清說,時針與分針就像一對戀人,會在每個整點擁抱彼此,那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