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羅善能圍著浴巾走出浴室,客廳與主臥皆不見林苓綺的身影,于是他轉往另一間房,門掩著,燈光從縫隙探出,他敲敲門之後進入。
前幾天約會時忙于其它,拓展範圍有限,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她的另一個空間。
這間書房看起來和臥室、客廳一樣,家具不多,倒是眾多書籍、紙箱攤放各處,隨意放置,完全稱不上整齊,但箱子上的貼標卻很一致,方便查找又有些邏輯性。
書桌上放著一台筆電,旁邊還有一本記事本,桌燈點亮著,照著螢幕里一間日式飯店的網頁,網頁正輪播著照片集,有各式溫泉、日式餐點、日式舞蹈等等。
她背對他站著,面對一面牆,牆上有張全開大小的年歷,過去的那些日期欄位被填滿八成,接下來那幾個月的欄位,被添上注記的也已過半。
他看著她的背影,長發隨便綁個馬尾,合身小可愛和短褲,小小的骨架卻手長腳長,雖然沒有很女性化的線條,但是臀部那微笑線實在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稍稍轉頭,左側臉看向他,任性的唇微微翹起,像是說他打擾了她。
她臉上掛著眼鏡,感覺有修飾臉形的效果。隨著即將步入而立之年,原本嬰兒肥的臉,現在下巴尖了一些,是那種很矛盾的尖下巴圓臉。
素顏的她,要他來說的話,大概就是比較沒有精神吧;另一個最大的差別是氣勢,她瞬間變成很單純很普通的女人——如果只看臉,而她又不開口的話。
當然啦,她一開口氣勢就會不同,甚至一個瞥眼也是。
關于這張容顏,其實在交往之初,他曾經處于很尷尬的狀態。
有超過一半的時間,他覺得不好看,是屬于不想曝光給兄弟、死黨們知道的那種;但有一些時候,這張臉看起來又很吸引人、與眾不同且有氣勢。
但在皮相之外,他非常喜愛和她在一起時,那種相處起來毫無負擔的感覺。
因為她是個非常直接的女人,那直接有時候像利刃,但對他而言,卻是完全不需要猜測的簡單。
因此,得知她的資訊之後,他就立刻來找她,而她也毫不閃躲。
喜歡直球對決的女人。
那天,許久不見的她,落落大方地和他打招呼,毫無遲疑地跟他去泡溫泉,不客氣地讓他送回家。
「對了,」他一副想起什麼似地,在她下車、遞給他安全帽時開口︰「我覺得我必須要回我的毛衣。」
她揚了揚眉,他覺得她泛起笑容,雖然非常不明顯。「當然。你也借放太久了。」
「真是不好意思。」
「不介意的話,你在這里等一下,我拿下來給你。」
「如果可以,我希望先檢查一下,在燈光充足的地方,慢慢地。」
「喔。」她點點頭。「所以你絲毫不介意有模特兒實穿,讓你可以檢查得更仔細?」
「完全不可能會介意。」
于是她笑了,招來保全人員,請對方指引停車的方向與位置。
「林小姐,你朋友大概要臨停多久?」保全問。
「他來幫我修水管,大概需要一些時間。」她這樣回答保全。
接著她告訴他樓層室別,便以走貓步的姿態,踏入大樓中庭,消失在他眼前。
上了樓、按了鈴,她引他入室,他看到她已月兌下風衣。
稍早包括泡完溫泉、吃飯時都一直穿得緊緊的風衣,現在已無任何功能,因為他一開始就猜到那露出一角的毛衣是他的,盡管他不是那種細心、在意瑣事的人,但他一直記得這件毛衣在她身上、在她身邊,從初吻的那一天起算。
「喝什麼?」她問。
「跟你一樣。」他幫她鎖門,之後跟著她,踏入她的領地。
她拿了一罐台啤,而後靠在餐桌旁,開罐後自己先啜了一口,才遞給他。
喝著啤酒,看著她,覺得這毛衣跟她超搭的,她穿起來就是可以兼具中性和性感之美,在他身上則是很勉強地才有一點書卷味。
看著她那一抹笑,他想起幾年前他終于理解布局這回事。
就如同書法,字字好看並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一帖好書法,除了字漂亮,字與字的空間、墨色濃淡的層次美感都會是關鍵。
就如同人的五官,就算各部位皆完美,組合起來卻不一定會是帥哥美女,有比例、有臉形、有相對位置所引起的差異;而後天的發型、化妝可以改變布局;還有神態與笑容,談吐與氣質,以及氣勢所產生的線條變化,也可以因此左右整張臉給人的感覺。
而他的初戀情人,有那麼一張挑戰主流審美觀的臉。
他步上前,將啤酒放置餐桌,而後就站在她面前,僅剩一個人身的距離。
她比他印象中似又高了些……
「很難想象這件毛衣還這麼新。」他一副檢查毛衣的樣子,巡視她上半身。
「我都送洗,而且我從不拉卷袖子。」很難得的,她把話講得慢慢地,有股慵懶。
「絲毫沒有起毛球。」他伸手觸模衣袖。
「我很注意穿搭,盡量避免其它衣物摩擦。」
「常穿?」他順著毛衣的型,輕輕撫過她的腰身。「很合身……」
她沉默了一會。「因為它百搭。」
他感覺到她呼吸的細微變化。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對準她,看到她眼神里閃耀著他十分清楚明白的情緒;于是他伸手向前,解開毛衣的第一顆扣子,跟著第二顆、第三顆……
她的視線追隨著他的手,由上而下,再回到他的臉。
他雙手撫著她的雙肩,輕輕地卸下毛衣,跟著順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餐椅上。
接著,他伸手到她的胸前,開始解襯衫的第一顆扣子。
「這件襯衫是我的。」她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眯著眼,嘴角上翹,這樣說著。
「這是保固服務。」
「保固?」
「怕我的毛衣讓你過敏、起紅疹什麼的,檢查一下。」
「做口碑?」她笑了起來。
他伸著右手食指直立于唇前。「拜托不要宣揚。」他輕聲說著,而後便不再言語,也不再需要言語。
當然,他最後還是沒有把毛衣要回去,就如同觀星之旅的隔幾日,她曾拿給他,他那時直接幫她穿上,說著先暫放吧以備不時之需,或許那時就明白衣服要讓適合的人穿,就如同對象要找合適且能讓彼此放松開心的。
這幾日來,她從未多問他的其它資訊,彷佛她一點都不在意。
他知道她的志願是站在頂端,她知道他完全無志向可言,這是當時他們互相采訪時就已經向對方揭露的。
而現在她側著臉看他,于是他上前,湊到她身邊,看著她的年歷,特別是接下來的行程。
察覺他視線的目標,她看著他。
「你要出國三個月,需要人幫你喂貓、遛狗之類的嗎?」
她搖搖頭,目光鎖定他的臉。「但最近有只很大只的寵物——」
她話沒說完,就看見他雙手半舉、掌心向前、指頭彎曲,跟著吐舌頭喘氣。
她原本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目光向下,很快地揚眉。
「你浴巾掉了——」
「嗷嗚——」他發出這樣一聲,于是可愛的寵物變成狼了。
「老板,我要四季肥腸、蘆筍牛肉、蛤蜊絲瓜、鮮炒山蘇……」原本在點菜的林苓綺看到老板停止劃記,于是暫停話語,看著對方。
「小姐,你一個人吃,菜太多了啦。」
這間平價小館子的老板是有良心的生意人,看林苓綺是老主顧了,幾年來每隔一陣子就會接連幾天來光顧,一個人點三樣菜兩碗飯,看她瘦瘦的,結果問了還真的是一人吃;今天一口氣點了四樣,又不是煮菜不放鹽,這樣吃怎麼可能吃得完。
听了對方的話,林苓綺嘴角幅度上揚。「老板,今天是兩個人吃。」
「啊,不好意思,拍謝啦,哈哈,還要點什麼嗎?」
她又點了酸菜肉片湯和三碗飯,讓老板帶著滿意又理解的笑容去準備,自己才目巡查探那家伙的蹤影。
今天他載她上下班,讓她不得不承認,被重機接送所能擁有的虛榮應該是近一兩年的新潮點,從她感受到的注目禮就能體會,每次下車拿起安全帽時,總有人探查她的真面目。
這讓她不禁想,哪天她也去學騎重機,應該很酷。
瞥眼看到羅善能在對街機車行里跟人說話著,原先他說停好車要來跟她會合,但還是被他自己的喜好給吸引了過去。
一般人看羅善能的穿著打扮,很隨性的機能風衣加牛仔褲,大概很難猜想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吧。他談吐直爽、不拘小節,也從不讓人感到有距離。
她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個好人,就算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有出息的人。
她很少想起父親。父親並不是溫情主義者,個性也是嚴肅少言,高一下學期的某假日早餐時光,習慣看報紙的父親,照例讀報,但突然隔著報紙飄出這樣一句話︰「寧願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某些男人的嘴。」
她那時一愣,並沒有答話。
想了一想,就猜測父親或許已知道她在戀愛,可能因為她有時晚歸,也或許瞧出她開始花心思在發型上。
那時她有些不開心。她並沒有荒廢課業,雖然她心知肚明自己已經有一陣子沒有超前進度,跟上與超前之間的差異甚大,雖然成績單上的數字不明顯,但原本在課堂上她可以很融會貫通的內容,戀愛後呈現的狀況是理解有余但觸類旁通的能耐在退化中。
父親那听起來有點匪夷所思的話,她也十分明白。
母親跟一個嘴甜的男人走了,所以理所當然地,父親認為自己乖巧且認真的女兒一定也是因為某個嘴甜的男生而昏頭了。
明明羅善能的嘴一點都不甜。
她沒有答話,但已給自己設立了警戒值,假若連父親都察覺了,那代表她已慢慢偏離正軌;而後在某個臨界點,她跟羅六分手,這初戀維持短短的高一下學期那幾個月。高二分組分班,羅六選了自然組,他們變成同校不同班的陌路人。
幾年前,她在父親臨終前趕回台灣,看著父親躺在病床上那虛弱的身軀及衰弱的面容,曾幾何時,原本硬朗剛毅的父親也到了這樣的時間了,父女倆從不曾敞開心胸聊心事,那時她也只是輕輕地握住父親的手。
「苓綺?」
「我在。」
「有機會,還是嫁人,找個好男人,好人,對你好就好。」
她沉默幾秒,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終究,所有的父母都一樣,不忍看自己的孩子孤老,盡管知道自己的女兒夠強了,早已能頂下一片天。
終究,所有的父母都一樣,其實最希望的還是孩子幸福快樂就好。
她看著從對街過馬路走來的羅善能,他微揚著頭,有一種自信的爽朗,那種源自滿足又無憂的姿態,就是她最喜愛的一點,雖然他嘴不甜,也一點都不上進。
她結好帳他剛好抵達,他接過那一袋沉重的晚餐時似乎頗訝異這樣的分量,但很快地就向她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于是她搭上,和他一起手牽手走回她家。
一個會牽著你的手的男人,還是不告白是怎樣?她心里這麼想著。
兩次都被他跳過告白就莫名其妙在一起。她討厭未定案狀態,所以從不搞曖昧;但他從未告白、也不曾說過類似的言語,讓她興起不滿情緒,那是一種未曾得到、以致心頭持續在騷動的情緒。
「羅善能!」
「右!」
听到他在笑,害她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故意像小學生是怎樣啦?!
「你高中時沒有跟我告白。」她直接了當。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害她差點一個踉蹌。
「你都寫情書給我了,為什麼我還要告白?」
「……那不是情書!」
「明明就是。我有請人幫我看過,對方也覺得是情書。」
「你拿給別人看?」她驚訝。沒收人家作業還給別人看?
「如果不是情書,那為什麼不能給別人看?」他笑得很討人厭。
她瞪了他一眼,掙月兌他的手,自己往前走。
他大步跟上,也沒拉回她的手,逕自笑得很開心。
「我記得你都沒看情書的,看了信封後,就隨手一塞。」她想到以前,不禁好笑了起來。
他只是笑著,不一會兒,才說︰「因為沒打算理會,當然就不需要拆。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你用作業偷渡告白,還真的嚇到了。」
還偷渡咧!
「……那不是情書!如果你有看完的話。」
「我有看完,所以才知道那是情書。」他睨了她一眼,仍然堅持。
她決定放棄這議題。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