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業離去之後許久,溫慕儀仍一個人在水閣內出神,瑤環偕瑜珥試探著想進來看看,剛挑開簾子就被她一臉的茫然呆滯生生嚇住,身為打小服侍她的貼身侍女,自然深知每當自家小姐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她心中正掀起一層層海浪波濤、劈下一道道閃電驚雷,而這時候她腦中琢磨的問題都是她們無法理解的,譬如朝代興替、家族榮辱、如何助吳王殿下斗倒太子以及上回那本精彩到死的《雪谷生死情》怎麼還不出新篇章,這回還似乎關系到太祖御書,這對她們而言實在太過虛無飄渺的,還是不要插手管了,長公主只吩咐她們兩個照顧好小姐的起居,這種出謀劃策的事情向來是余傅母負責,搶人家的飯碗會傷感情。
這麼想著,兩人對視一眼,有默契地站回原處,任由水閣內的小姐自己慢慢糾結。
溫慕儀的腦子里似乎卷過一場颶風,亂哄哄的一片塵囂,四周其實很安靜,甚至可以听見碧湖上微風拂動蓮葉發出的簌簌聲,她閉著眼楮,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回憶這幾日的事情經過,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慢慢的,一些之前被忽略或者當時發覺、事後又被拋諸腦後的疑點果然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
不對,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
一個本該與這個故事沒有關聯的人卻處處遍布身影,一次次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不合時宜,卻又合情合理。
突然,她想起那夜在鏡華閣,丁氏曾經說過那樣的話。
呼吸彷佛一瞬間被攫住,溫慕儀覺得喘不過氣來,腦子卻逐漸清明。
似一塊絲絹抹去鏡面上的灰塵,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有了一個猜測,很大膽且近乎荒謬,可若是真的,謎團就解開了。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去證實這個猜測。
晃蕩著身子,她顫悠悠站起來,緩緩朝外面走去。
丁氏這一天的心情時憂時喜、七上八下,十分煎熬,白日里剛听說自家那個放誕不羈的佷兒竟當著吳王殿下和眾人的面對溫大小姐無禮,搞得不歡而散,緊接著又從探子那里得知溫大小姐于無人處掌摑了吳王,表情悲憤,大小姐含淚而去後便立刻在沉香水閣約見了裴業,兩人遣走了下人,關在里面不知說了些什麼,起先還听得到幾聲輕笑,後來卻什麼聲響都沒了,裴業離去之後,溫大小姐又獨自在里面坐了很久,再出來時,神情竟有些失魂落魄,走出水閣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要人去請吳王殿下過來。
幽香襲人的內室,丁氏眉頭緊蹙,「妳都听真切了?」
「奴婢听得真真的。」婢子壓低聲音,開始講述方才听到的內容——
溫大小姐一回到沁園就轟走滿屋子服侍的人,只留了那位余傅母,待到無人時,抱住余氏哭著道︰「我都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傅母,他從頭到尾就是在騙我。」
余氏本還擔心隔牆有耳,但溫大小姐只哭鬧不休,沒過多久,吳王殿下便來了,這回連余氏都被轟出去,房間內只留了他們兩個,有人覺得此舉不妥想勸一聲,卻被大小姐一頓訓斥嚇得不敢開口。
吳王殿下的聲音听來還算冷靜,先替溫大小姐斟了杯茶,讓她降降火氣,結果大小姐直接把茶杯砸了,劈面喝問道︰「你此次帶我出來到底為了什麼?」
吳王殿下也有些惱了,「妳早上打了我一巴掌不夠,現在還要來跟我鬧嗎?」
溫大小姐更生氣了,「你還怪我,早上裴休元對我無禮時,怎不見你斥責他?」
吳王殿下譏諷道︰「裴休元?早上不是還叫人家裴業嗎?看來你們聊得確實很愉快。」
溫大小姐道︰「你這般陰陽怪氣的做什麼?我跟他清白得很。」
吳王殿下冷哼,「我自然知道妳跟他清白,區區一個裴休元怎入得了溫大小姐的眼?」
溫大小姐質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妳會不知?」
溫大小姐這回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從前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吳王殿下問︰「我從前說的什麼話?」
溫大小姐聲音壓低了幾分,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委屈,「你從前說你喜歡我,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為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知怎的,吳王殿下沉默許久才輕聲回了句,「自然是真的。」
溫大小姐繼續問︰「那你這回帶我出來,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姓溫、因為我是溫慕儀?」
可這回不待吳王殿下回答,溫大小姐便立時厲聲斥道︰「你不要想再騙我了,我也不要為了你繼續犯傻,你以為爹爹對你很滿意嗎?要不是看在……爹爹早就不樂意幫你了,你這個……你走,現在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吳王殿下登時便發了怒,「我早知道妳這些日子已動了別的心思,嫌我這里廟小了是吧,行,妳也不用再找借口,妳有了更好的去處,我自然不會攔著,這便騰出地方來,也算成全了我與大小姐的多年情份。」
撂下這句話,他開門便走,溫大小姐追出去的時候滿眼是淚,院子里的下人們個個都瞧見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婢子頓一頓才又道︰「今日之事太過蹊蹺,吳王殿下與溫大小姐都不像是這般沖動的人,夫人,您看會不會有詐?」
丁氏輕笑出聲,「哪里蹊蹺了?我看一切都合情合理得很,沒想到今次竟是讓我歪打正著了,我原以為這兩人自小結親、青梅竹馬,關系好一些也屬正常,但要說情分有多深卻是不大可能,素日里情深意重的樣子更像是做給旁人看的,可如今看來,他們居然真對彼此動了心思。
「那晚鏡華閣雅宴,我本以為拿端儀皇後之榮來誘惑溫大小姐的效用最大,現在竟是後來談及吳王對她心思不純的話對她觸動更深,我之前暗中將夜宴的事放出去一些,以吳王的心智,不難猜到那晚溫大小姐听到了些什麼,必然會生出猜疑,果不其然,他居然丟下了那麼重要的事跑到這里,就為了見她一面,可誰知竟踫上了休元這個魔星,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搞得這對小情人嫌隙更深,再克制隱忍也難免會失態。」轉而又道︰「休元這孩子,空有才名卻無心仕途,從來都只會惹事闖禍,沒想到這次倒無意中幫了大忙了。」
她沒有高興多久,一盞茶之後,有婢子進來傳話,說溫大小姐命人來向夫人請辭,準備明日一早便啟程返回聚城本家。
丁氏挽留得十分賣力,奈何溫慕儀去意堅決,口稱離家多日,思母心切,只想快些回去常伴慈母膝下。丁氏無奈,只得隔日一大早帶著眾人于府門前為她送行。
溫慕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上了胭脂敷了粉也遮不住眼下的黑眼圈,竟似徹夜未眠一般,然而她還是端莊得體,帶著淡淡笑意與丁氏辭別之後便上了馬車。
終于離開處處都是眼線的鄭府,眾人均感輕松,溫慕儀和余紫觴開始交換意見。
余紫觴率先發言,「我真是不想說妳了,那種丟人敗興的苦情戲碼都演得出來,簡直可以去寫書了。」
溫慕儀矜持表示,「還是傅母教導有方,阿儀昨日的表現也算是對得起打小看的那些痴男怨女故事,還有寫故事的前輩們了。」
余紫觴扶額,「妳跟吳王殿下事前也沒商量,他怎麼能領會得那麼快?」
她這話本是隨口問的,根據溫慕儀一貫的風格,多半會很不害羞地答一句,「自然是我們默契非常呀」,但今日卻有些反常,她的笑容淡去,別開頭不願再說。
余紫觴看著她︰「怎麼了?」見她不語,余紫觴握住她的手,不再發問,只是微微加重力氣。
溫慕儀心頭茫然,目光盯著車廂上的花紋,半晌也不動一下。她不是不願意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傅母,只是連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
昨夜在沁園那間滿是竊听機關的屋子里,她與姬騫靠著眼神交流、默契配合,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直到她莫名其妙冒出那句話,「你從前說你喜歡我,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為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她與他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夫妻,他們是青梅竹馬、是兩小無猜,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或者心悅她這樣的話,唯一一次讓她心動並銘記的近乎于承諾的話,還是在她六歲那年。
那一年,陛下最鐘愛的女兒,紫堇公主出降,十里鋪錦、全城夾道相送,她也被姬騫帶去看熱鬧,他們坐在玉滿樓視野最好的雅座,看著瓏安街上蜂擁而出觀看公主出降的百姓,看著那鋪天蓋地的奢靡華麗。
他將她放在膝上,看著她一臉雀躍,唇湊到她耳邊,「阿儀喜歡當新娘?」
「當新娘?」她疑惑地睜大眼楮,「什麼是當新娘?」
「就是像紫堇姊姊這樣,穿著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轎上,讓人抬到夫君家里去。」
她沉思一瞬,歡呼道︰「好呀好呀,阿儀喜歡穿著好看的衣服坐花轎。」隨後又苦惱地皺起眉頭,「不過他們要把阿儀抬到哪里去呢?」
他忍不住笑起來,「阿儀是四哥哥的新娘,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了。」
「抬到四哥哥的家里?」
他抱著她,換了個方向,額頭相觸,輕聲道︰「對,抬到四哥哥家里,然後跟四哥哥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多麼動人的話語,可當初自己卻完全不懂這話里的意思,只是因為可以跟喜歡的四哥哥在一起而開心。
她當時開心之後又苦惱搖頭,「不行,阿儀還有父親、阿母和哥哥,我要是一直跟四哥哥在一起,他們會想念阿儀的。」想了想又道︰「阿儀也會想他們的。」
姬騫那時候是什麼表情呢?哦,好像是笑了笑就將目光移向窗外,之後再沒有開過口。
她認為是自己惹他生氣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還是特意和師父學了一首曲子,想彈給他听算是致歉。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向慧行大師討教琴曲,搞得大師激動莫名,一曲〈負荊請罪〉不到三天就練熟了,可是姬騫听到的時候,並沒有如她所料的露出開心的表情。
他只是輕嘆口氣,模模她的丫髻,溫言道︰「阿儀,妳沒有錯,不需要跟四哥哥道歉。」
「那紫堇姊姊出嫁那天,四哥哥後來為什麼不說話了,不是生阿儀的氣嗎?」她歪著頭,不解地問道。
他笑意溫柔,「是四哥哥自己的問題,跟阿儀沒有關系,四哥哥不好,讓阿儀擔心了,該是我跟妳致歉才對。」說著就拿過她的綠猗琴,也彈起了〈負荊請罪〉。
她坐在他身旁,雙手捧著下巴看他彈琴,他間或抬頭與她相視一笑,似一顆石子落入水潭,泛起陣陣漣漪。頭頂的海棠樹落下飛花,飄落琴身,飄在他們身上,也飄入她心底的那個小水潭。
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說那是他的問題,她也不知道他找不到辦法解決那個問題,那將永遠是他的問題,于是在後來,也慢慢變成了她的問題。
那是一道他們想方設法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昨日,在她不受控制問出那句話後,姬騫明顯神情一滯,帶著幾分愕然看著她,似乎一瞬間陷入了迷惘。他們從前不是沒有在人前扮過情深意重,但因為彼此不過是未婚夫妻,她當著外人更是一直謹守端方自持的形象,這種話語絕不會宣之于口。
在愣了片刻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輕聲道︰「自然是真的。」目光卻看向一側。
因為這短暫的沉默和他閃避的眼神,她發覺自己全身一寸寸冷了下來。
頭抵著車廂板,她自嘲一笑,肯定是這回出來遇到太多事情,搞得她都暈頭轉向了。
馬車在下午駛回聚城溫府,簡單梳洗過後,溫慕儀便去母親房內恭領責罰。
臨川長公主煮著茶,漫不經心地瞥一眼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兒,「我也不是想怪妳,只是此事妳做得太不周全,連個字條都不留,一個人也不帶就跟著阿騫跑出去,萬一出了什麼事,妳的名節還要不要?」
見她頷首以示受教,臨川長公主搖頭嘆息,「去把班昭的《女誡》默抄一百遍。」
這可是懲罰,《女誡》全篇一千六百多字,一百遍就是十六萬字,罰得略過狠了,她卻心頭一松,無論如何,只要阿母還肯懲罰她,情況就不算太糟。
她一本正經地看著臨川長公主,「是。女兒還有一事相求。」
「說來听听。」
「女兒想請阿母應允,準我入端儀皇後舊居,在那里默抄《女誡》。」
臨川疑惑挑眉,「為什麼要去那里?」
溫慕儀一臉誠懇,「自然是為了更多追思先賢遺風,反思己身之過。」
臨川長公主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良久,她努力睜大眼楮,想向母親證明自己的無辜和真誠,最後還是臨川長公主先敗下陣。
她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妳又想搞什麼,想去便去吧,不過先說好,妳想在里面看看或者別的都行,但不許胡來。」
「阿儀怎麼會在端儀皇後的屋子胡來呢,阿母多慮了。」溫慕儀一臉甜笑,直要滲出蜜一般。
端儀皇後隨太祖離家前所居閨房,喚作昭園,其年幼時,溫氏已是聚城富甲一方的官宦人家,子弟世代讀書入仕,雖不像如今這般顯赫權重,卻也是福澤綿延的簪纓世家。
端儀皇後乃聚城溫氏那一代的長房嫡女,父親是一族之長,因此,她的閨房也是亭台樓閣,雅致敞亮。
溫慕儀走在回廊上,打量著周圍景色,道︰「我還是頭次來這地方,環境倒是幽靜,地方也寬敞,是完全保留著端儀皇後居住時的樣子嗎?」
負責領路的李管事回道︰「是,因為當年娘娘留下吩咐,不許動這院子的一草一木,她在世時還曾回來小住過兩次,待娘娘崩了之後,這院子也一直沒人動過。」
「當時這院子一共住著多少人?」
「除了中間那棟二層小樓是娘娘一人居住以外,其余十二間屋子里一共住了娘娘的一位傅母、兩個貼身侍女、四個可入房伺候的婢子、兩個廚娘、兩個針黹娘子,再有四個侍弄花草的婢子,一共十五人,哦,還有十來個跑腿听差、灑掃庭園的粗使僕役是不住在這院子里的,只是白天過來干活,晚上回下人房里睡。」
也就是說,當時伺候端儀皇後的下人足足有二十幾個,這種規格在如今的煜都溫氏不過是尋常嫡女的最低標準,受寵些的庶女也能構得上了,溫慕儀自己的下人更是這些的三倍不止,即便是在勢力稍弱的溫氏其他支族,這樣的排場也算不得什麼,但在一百年前,對于當時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聚城溫氏,二十幾個人服侍一個小姐真真算得上隆重了。
「端儀皇後當年很得昌國公的喜愛嗎?」溫慕儀好奇問道。昌國公即端儀皇後之父,當年作主將溫氏其中一脈從聚城遷至煜都的第一人。
「這是自然。娘娘美貌傾城、智計無雙,不僅是國公的心頭寶,更是當時名滿天下的美人。」李管事驕傲說道︰「娘娘的美名,大小姐從前也該听過才對,怎會有此一問?」
「哦,我只是想起一件事情,覺得有些奇怪。」她盡量將語氣放得平淡而漫不經心,「既然端儀皇後當年名聲這麼大,總該有人求娶才對,怎會耽誤到十七歲還未出嫁?」
史書記載,端儀皇後隨太祖離家時年方十七,一年後太祖于甘留稱王,號齊王,並在稱王三日後迎娶溫氏,是為齊王後。
李管事搖頭,「這老奴不知,許是一直沒有尋著可與娘娘匹配的郎君也未可知。」
「可我怎麼听說,端儀皇後在嫁給太祖皇帝前是訂過親的?」
李管事笑意一滯,「這……老奴實在不知啊。」
談話間,已經到了端儀皇後當年寢居的小樓,李管事將樓門打開,「這小樓除了日常打掃的人外,一直沒人進去過,今次也是長公主吩咐,夫人才肯將鑰匙拿出來,大小姐只在一樓寫字便好,萬不要上去二樓。」
溫慕儀點頭應好,李管事再留下四個婢子命她們好生服侍,這才行禮便退下了。
余紫觴一直默默跟著,此時方站出來淡淡吩咐,「大小姐寫字時不喜太多人在身邊,妳們留在房外等候吩咐便是。瑤環瑜珥,妳們留在這里。」
二女行禮稱諾,似笑非笑地看向四婢,四人在這樣的目光下不敢反駁,只得乖乖領命。
待關上樓門,余紫觴才對溫慕儀道︰「妳到底想做什麼?」
溫慕儀轉頭就將李管事囑咐拋到腦後,明確地走到樓梯開始往上爬,「傅母不覺得很奇怪嗎?關于太祖御書的故事,從一開始就一直圍繞著一個跟這件事本該沒有關系的人。」
余紫觴緊隨其後,「妳是說端儀皇後?」
「對。」上到二樓,溫慕儀開始左顧右盼,「將御書掛上瓊華樓的是她、在上面題字的是她、下令御書永不得離開瓊華樓的也是她,可為什麼要把太祖起兵當晚所作的筆墨掛在千里之外的瓊華樓呢?又不是要拿來展覽,這種東西難道不該保存在皇宮內更合理一些?」
順著屋子走到里面更深處,推開一扇雕花木門,溫慕儀終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紗帳妝台、高床軟枕。
「那晚鏡華閣雅宴,丁氏跟我說了好多話,我當時忙著敷衍,總覺得忽略了什麼,昨天下午跟裴休元談過之後,仔細回憶了一遍,這才想起丁氏那晚跟我說過,端儀皇後在嫁給太祖皇帝以前是許配過人家的,素來有點身分的世家女子,十來歲基本上都已訂了親,我當時听了也沒太在意,只當自己從前听過卻未上心,可昨天細思下來才發覺,從小到大,我竟從未听說過端儀皇後在嫁給太祖之前跟哪家郎君有過婚姻之約。」
余紫觴蹙眉,「也許只是因為年代久遠,再加上悔婚一事不太光彩,這才瞞了下來。」
溫慕儀搖頭,「那時的溫氏也是聚城大戶人家,能跟備受寵愛的嫡長女訂親的人必然也有點地位,訂了親的妻子跟別人跑了是何等的屈辱,對方哪那麼容易善罷罷休,而太祖那時候初初起兵,又怎麼敢這麼囂張到去搶別人的未婚妻?」
「妳的意思是?」
「其實,能讓這件本該鬧得滿城風雨的大事變得無聲無息的解釋可以有很多種,但不知怎的,閃過我腦海的解釋就只有一個。」溫慕儀悠悠道︰「那便是端儀皇後的夫家,在她隨太祖離家之前便已經不在了。」
余紫觴笑起來,「我明白妳的意思了,妳在猜,端儀皇後原定的夫君是盛陽太守,趙舜。」
「對啦。」溫慕儀笑咪咪。
「妳這荒謬的想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余紫觴目光炯炯,顯得十分感興趣。
「還不是多虧了那裴休元,他昨天瘋了似的一味向我示好,我後來回想時,無意間把盛陽太守跟溫氏聯系起來,忽然就生出了這個想法,還越想越覺得合理,然後昨夜在鄭府沁園,我故意問吳王殿下,這回帶我出來,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姓溫,其實我不僅是說給丁氏听,我是真的在問他,他看我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所以朝我點了一下頭。」
余紫觴思索,「我記得妳跟我說過,殿下會去瓊華樓是因為得到消息,說那里近期會有趙舜後人前來竊寶,他既知道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還專程跑這一趟接妳一起去。」
溫慕儀的語氣中沒有被人利用又被隱瞞的悲憤,只淡淡道︰「因為我姓溫,我是端儀皇後的後人,而他認為,帶著端儀皇後的後人會更有利于引出那個趙舜後人。」
「听著倒是很合理,所以我們現在需要的,就只有證實了?」見她一直在床榻四周的地板牆壁敲來敲去,余紫觴問道︰「妳是在找機關?」
「自然。」溫慕儀點頭,「年代久遠,聚城溫府都不知道擴建多少回了,就算原本有關于此事的記錄,也一定早就銷毀了,如果還有什麼地方可能藏有能證實這一點的東西,也只能是這個百年來幾次大興土木都從未動過一下的昭園了。」
「妳怎麼這麼確定端儀皇後會把秘密藏在這間屋子里?」
溫慕儀一臉倨傲,「自然是來自我們同為嫡長女的心靈感應。」
余紫觴頓時無語,正感無力,卻听溫慕儀發出一聲低呼,她已經移開了那個最少有一百歲的梳妝台,敲擊里面的牆壁時,發現手下的木板有松動的痕跡。
「這里。」她朝余紫觴打手勢,兩個人齊心協力,終于將那塊木板摳了出來。
里頭是中空的,一個檀木小匣靜靜躺在里面。
溫慕儀小心取出匣子,凝視上面的銅鎖片刻,表情肅穆地把它朝余紫觴遞去,余紫觴接過匣子,取下頭上金釵插進鎖眼,幾番撥弄便打開了銅鎖。
溫慕儀真心實意地稱贊,「傅母真是厲害,就沒有妳不會的。」
余紫觴無奈望天,「不客氣,行走江湖,比別人多一門手藝傍身而已,不過回頭我恐怕得去妳的寢室內找找,應該也能發現這樣藏寶貝的地方。」
溫慕儀裝沒听到,見木匣子從內用一層油紙密封著,里面的手札和書信都保存得很好,她嘴里喃喃念著祖宗莫怪,一邊很不客氣地在里面翻找,很快便翻到手札的某一頁,她對余紫觴笑道︰「我一開始就猜會找到這個,果然。」
余紫觴搖頭,「我不用看也知這種匣子里放的多半是些兒女情長的書信。」
「不是那個,是更要緊的東西。」
余紫觴不急不慢地湊近細看,立刻驚愕地睜大了眼,「竟是這個?」倏爾自嘲一笑,「是了,那墨水原是端儀皇後秘制,她這里有配方也是正常。」
溫慕儀手中翻到的那一頁,正清清楚楚記載著當年端儀皇後在太祖御書上題字時所用的那種平時看不見、只在月光下顯現的墨水配方。
當天下午,就在這座舊居內,她花了三個時辰寫了一封長長的密信,再以事關重大、不得不十二萬分慎重為由,冠冕堂皇用了三重暗語加密。
她此舉著實沒安什麼好心,無非是心底對姬騫積怨難消,想辦法找他麻煩。他們之間約定的密語向來只有彼此知道,所以即使她寫的信再麻煩再復雜,他也無法假手于人。
一想到他將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來完成這個頭痛的工作,她就滿心舒爽,即使自己要在讓他頭痛之前,更加頭痛地編寫密信也毫不在意。所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求的大抵便是這一瞬間的快意吧。
將信交給周映送出後,她飲了半盞茶,開始安心默錄《女誡》。長公主懲罰的默抄並不是簡單寫一百遍就可以了,而是要先後變換古文、大篆、小篆、隸書、八分、草書、行書、飛白等八種字體,極具難度。她一邊寫、一邊愁眉苦臉地想,如此龐大而驚心的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她離開聚城返回煜都之前做得完。
第二天午後,在她剛將每種字體都寫了一次、開始默錄第九遍時,臨川長公主突然把她喚了過去,淡淡吩咐,「明日我將啟程前往盛陽,妳隨我一起。」
「去盛陽做什麼?」
「盛陽鄭氏家主夫人丁氏修書予我,說是出了大事,請我過去仲裁。」
溫慕儀對上她的目光就明白了,後日便是姬騫找回御書的最後期限,他們請母親過去十有八九是為了這件事,只不過,姬騫既是她的未婚夫婿,便是母親的未來女婿,他們請她去仲裁就不怕她徇私護短?
帶著這樣的疑惑,溫慕儀又回昭園默錄了一下午的《女誡》,然後在隔日清晨坐上了前往盛陽的馬車,當天下午再次回到了離開不過三日的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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