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約才過兩個月,孫美人就煩躁不已。
比賽開始前,她有親自教導過他,但故意一口氣將禮儀還有所有茶的泡法教完,讓他因為教的東西太多而記到丟三落四。
她為了欺負他,一教完就沒得商量地約定下禮拜開始比賽,讓他注定一開始就比輸,他們一個禮拜比一天,她要顧店,比賽地點都選在她家茶行。
至于每次比的茶品,她將決定權交給他,好讓他覺得自己沒這麼弱勢。
每次比賽時她都對他都極為苛刻,從坐姿、茶器在桌上的擺法、泡茶前的行禮、泡茶流程的順序、到奉茶的手勢,只要一點小細節不符合她的標準,就判他輸。
他沒在怕,每個禮拜都上門讓她洗臉,一次都沒有展露出退縮的神色,帶著微笑來,也帶著微笑離開,讓她覺得受到挫折的人反而是她,他的心理素質實在太強大了,她打擊不了他半分。
而且,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泡茶技術越來越進步,失誤也越來越少。
這樣下去,該不會她很快就會被他超越吧?
她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和社團的人進行茶藝交流時沒有,教芷琴茶藝時沒有,全國比賽時更沒有,因為她永遠是第一名,沒人能真正超越她。
然而,他技術上的步步逼近,和他那永遠一派泰然自若的態度,讓她覺得他遲早能贏她。
她討厭這種發展,後悔自己低估了他,但也深刻明白到,他是個想做一件事情就會堅持到底的男人,他在事業上的成功,絕不是偶然。
面對他時,她的一顆心越來越無法平靜,終于,在他這禮拜又依約來找她時爆發。
「你夠了沒啊,都說你是贏不了我的!」孫美人齜牙咧嘴地瞪著他。
一襲白色唐裝,手提著一只白色帆布袋剛踏進門的田正欉先是微訝地看了眼重重拍在檜木桌上的縴縴玉手,然後視線緩緩往上移,從容地對上那張怒氣沖沖的俏臉。
對她顯而易見的焦躁,他滿意的露出微笑。
就是要這樣,這代表她已經將他放進眼底,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他今天本來就打算一定要讓她動搖,沒想到已經有效果了,那麼,接下來他做的,肯定會有加倍的效果。
他愉快地優雅邁步上前,身上的雪白唐裝襯得他氣質出眾,在檜木桌前端正坐下時微微低頭鞠躬。
「今天又要請你多指教了。」他謙和有禮地道。
特別服裝是她的要求,要他每次都像正式上場一樣嚴謹,如同她穿上民初服時一心一意泡出一壺好茶,不管面前是客人還是評審,她都會全力以赴。
孫美人額角青筋抽跳,對他依然不退縮的態度,她再嗆,「不管再給你幾次機會,你也無法像我一樣將茶藝做得完美,不如就省省力氣和時間,回去做你擅長的生意!」
他氣定神閑地回,「美人,我可不會輕易放棄你跟我之間的賭約。」
「誰讓你叫我的名字,我們有這麼熟嗎?!」第一次被他親昵的喊名字,她反應很大,嗓音拔高幾分。
「嗯?兩個月不夠熟嗎?」他誠心誠意地發問,「那要多久才能喊你的名字呢?」
「多久都不行!」她眯眸凶狠地回。
「就算贏了你之後也不行?有天我們可是要交往的呢。」他揚唇笑問。
「都說你不可能贏我了,交往什麼的更不可能!」
「我可不這麼認為,只要有耐心,我總會等到你點頭。」他依然一派怡然自得的態度。
這時,有道身影從內室走出來。
「怎麼這麼吵,是不讓我好好焙茶嗎?」一名神情嚴肅的中年人走出來,拿下頭上的頭巾,露出摻有些許銀白的頭發,身上的汗衫因為焙爐的高溫而半濕。
「爸爸。」孫美人喊。
田正欉禮貌地頷首,「伯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孫永在,也曾和他聊過幾次,但是出來介入還是第一次,他不禁有些意外。
孫永在一雙帶有滄桑的眼眸掃過他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狀況,眉間擰出一道刻痕,嚴厲地道︰「美人,田先生再怎樣都算是客人,不要老是對他態度不好!」
被劈頭訓話的孫美人臉色難看,遷怒的又瞪了一眼田正欉,「我才沒有!」
田正欉體貼地替她找台階下,「美人沒為難我,是我又叨擾了。」
「又要比茶藝是吧?」孫永在走到檜木桌旁,「我正口渴,就充當評審吧。」
「可是,爸,萬一你站在他那邊……」她不太放心,畢竟父親曾經對別人夸過這男人的優秀,心里說不準很欣賞他,這次才會站出來替他說話。
「你這是認為我會對茶的好壞說謊嗎?」孫永在厲色問。
「沒……」孫美人不敢再反對。
田正欉主動起身搬椅子給孫永在坐,「那就麻煩伯父了,請坐。」
孫美人看在眼底更不順眼,覺得他的舉動很狗腿。
「這次比的是什麼茶?」坐下來的時候孫永在問。
「東方美人。」田正欉朗聲回答。
孫美人聞言,暫時忘了怒氣,微楞地注視著他的側臉。
打從母親去世,父親就不再焙東方美人茶,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茶,會令他觸景傷情。而她若非必要,和別人的茶藝交流也盡量不用到這個茶品。
他怎麼會選這個茶品?他應該知道她母親已經離世……
不止她,一旁的孫永在眼神有些黯淡和緬懷,嘆道︰「是東方美人啊……我們店里並沒有東方美人茶,如果你要比這個,恐怕沒辦法。」
「我知道,我觀察過你們架上的茶品,所以我自己帶來了。」他微微一笑,低身從帆布袋拿出茶罐,然後轉頭對孫美人道︰「茶具,麻煩你了。」
她躊躇了下,起身打開牆上櫃子,櫃子里有好幾種茶具,她挑了白瓷茶具擱在桌上。不同茶品的發酵程度不同,也決定了合適的茶壺材質,白瓷適合展現重視香味的茶。
「謝謝。」田正欉先對她微笑,攤開茶巾,將各個茶器在巾上放好位置後,對孫美人和孫永在行禮,表示泡茶開始。
他以左手提起煮水器倒入八分滿,煮開後淋在茶壺和茶杯上提升茶具溫度,接著他伸手取過擺在左上方四十五度一個荷葉邊的白瓷器,那是用來賞茶用的茶具「茶荷」,以右手拿起茶匙將茶罐的茶撥入茶荷,將茶匙擱在茶罐旁後,以優雅的姿勢兩手托住茶荷,淺聞後,露出滿意的微笑,以順時針方向將寬口轉向孫永在,對他道︰「伯父,這是立夏第一批采的茶。」
「合適的時節啊。」孫永在感嘆。春夏秋冬,夏季是東方美人展現其風華的時候,一年就收成這麼一季,像是值得等待的愛情。
孫永在粗糙的手指接過茶荷,垂眸望著白毫多的干燥茶葉,形狀完整、蜷曲自然,顏色漂亮,這批東方美人茶是上好的。
不只外觀不會太干,聞起來也沒有焙火太過的火味,焙茶師盡責地呈現了東方美人茶該有的姿態,沒有任何一絲的糟蹋。
孫永在面容緩和幾分,「你們的茶葉很好。」
「爸爸!」孫美人瞪大眼,爸爸很少稱贊別人焙的茶葉的,他對味道很要求,過與不及都不行,因此父親在她心目中是最好的焙茶師,誰也比不上。
因為氣不過,她搶過父親手中的茶荷聞了下,冷笑放下,「沒有炭火獨特的香氣,肯定是電焙吧。喔,我想這是當然的,畢竟公司要求的是穩定的品質和成品率,無法在難度較高的傳統炭焙上冒險,也因此你們的茶稱不上極品,電焙茶的後勁絕對比不上炭焙——」
孫永在冷喝,「住嘴!」
「可……」
「電焙的技術若一流,成品並不差,焙茶師對溫度的判斷決定了很大的成敗,這師傅很有經驗。」
孫美人垂臉沒再頂嘴,內心其實還是很不以為然。
孫永在拿起女兒面前的茶荷,遞還給田正欉,「我女兒就是愛耍小孩子脾氣,抱歉。」
「不,伯父,美人沒說錯,炭焙有無可取代性,喝過您焙的茶葉後,我更明白這一點,您是這里最一流的炭焙師傅,如果可以,希望您跟我們合作,我會給您最理想的抽成,用最好的包裝推銷您的茶葉……」
孫永在沒將話听完就果斷拒絕,「不。」
「為什麼?伯父,如果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我們可以談,我絕對會盡力配合。」
「我上了年紀,炭焙是體力活,而我的體力已不比以往,焙出來的成品量無法多,會繼續堅持下去不過是為了那些喜愛我手藝,有如知音的老客戶,要我另外再發展我是不願意的,我決定讓孫家百年茶行在幾年後跟隨我的退休結束。」
「爸,你沒跟我說要結束……」孫美人錯愕,「你該把手藝教我的不是嗎?之前都跟你提過好幾次了。」
「這件事情我說過沒得商量!」孫永在充滿威嚴地沉聲喝斥。
她因為父親的固執紅了眼眶,到底為什麼他就是無法認同她?
「茶行不能結束!我不接受!」她站起身吼。
孫永在冷硬的臉部線條沒有一絲軟化,一副她無理取鬧的樣子,淡淡地轉頭對田正欉說……「泡茶吧。」
「好的,伯父。」他看了眼孫美人既震驚又傷心的表情,但也知道這節骨眼不適合多說什麼。
他骨節分明的手拿下茶壺的壺蓋,左手拿起茶荷,用茶匙把上頭的茶葉撥入壺內,蓋上蓋子後等了片刻遞給孫永在,「請聞香。」
孫永在接過,打開蓋子,茶壺不久前被熱水淋過的余溫讓茶葉的香氣更加明顯。
不知為何,他眼前仿佛浮現了妻子的容顏,她每天都要來一壺東方美人,身上總會帶著這抹淡香。
田正欉接過遞還的茶壺,他先是用溫度計確認煮水器里的水降溫到八十度後,右手打開茶蓋,左手提著煮水器,以順時鐘方向緩緩注水,沖濕茶葉,接著蓋上壺蓋,倒掉溫潤泡後再注一次水,等待約一分鐘,才開始分茶。
將兩只茶杯注入八分滿後,他分別端茶給孫永在和孫美人,「請用茶。」
孫美人看著茶杯里清澈的琥珀色茶湯,倒映出自己不甘心的哭臉,想起了過往,「東方美人茶是蟲咬茶喔。」
母親笑顏溫柔地將父親用炭火焙過的干燥茶葉拿給她看,因為是輕焙,沒什麼火味漫過鼻尖,反而帶有股清新的香味,外觀有些像花,蜷曲的葉片稍厚,帶白色絨毛,綠黃紅褐色相間,比起其他種茶葉鮮艷。
母親身上總帶著讓人心情平靜的茶香,工作時穿著民初服的模樣,和古色古香的茶行相稱,母親曾說,那衣服是外婆留給她的,是傳承的象征,要她和她一樣成為一位稱職的泡茶師,繼續將茶藝文化發揚光大。
她很憧憬傳承外婆精神的母親,也很喜歡放學後就賴在她身邊看她用毛邊紙包茶,或是泡茶給客人喝,介紹適合客人口味的茶。
國小三年級的她看著那片葉片,一臉困惑不解。「蟲咬茶?」
母親噙笑繼續說︰「美人,媽媽告訴你,有種蟲叫做小綠葉蟬,茶樹新長出的女敕芽被它們咬過後,會停止生長,蜷曲起來,之所以在茶葉市場受到青睞,是因為它有一股自然的蜜香味,那蜜香產生的原因,是植物本身的治愈能力產生的特殊風味喔。」
「喔!」她搖頭晃腦,一知半解地听著。
母親凝視她的眸光更加柔軟,「媽媽將你的名字取叫美人,不只因為我喜歡喝這個茶,也是希望你即使面臨怎樣的困境,都不放棄自己,反而讓自己更美好,擁有獨一無二的價值。」
「不懂。」
「等你長大,總會懂的。」母親模著她的發說。
回想到這里,她吸吸鼻子,提袖抹過自己狼狽的臉。
打從母親在她國小四年級因病去世後,她就打算要代替母親扶持父親,父親只剩下她,即使她對父親的態度再傷心,都要堅持下去,絕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