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碧洗,西斜暮色從林葉間篩染一地暈黃,不遠處怪石崢嶸,巨木盤根,浸yin在佛寺里的香煙渺渺,帶著幾分仙境清寧。
當然,如果不要有人圍著她,那更是一點都挑剔不得了。
「瞧瞧,這是誰家的丫鬟,長得這般俏。」
「小丫頭,跟爺兒回家,爺兒管妳吃住任妳銷魂。」話落,一陣哄笑聲起。
似錦垂斂濃縴長睫,一張巴掌小臉垂得不能再垂,思忖著哪里有縫就往哪里鑽,可偏偏將她團團圍住的幾名男子一點縫隙都不給她,甚至還愈靠愈近,這已經不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門清淨之地遭調戲了,她懷疑再不想法子月兌身,肯定會被直接打包架走!
「抬起臉嘛,丫頭。」男人動手挑起她尖細的下巴。
似錦粉拳緊握著,拍開了男人的手,趁隙要走,卻被拽個死緊,干脆一搏——「救命啊、救命啊!」她扯開喉嚨拚命喊,細軟嬌嗓彷似黃鶯出谷。
「向誰救命?清竹寺後院一抹人影都沒有,誰來救妳?」兩三個男人一起圍上,打量著她粉雕玉琢的美顏,不由驚為天人。
似錦皺著眉,心頭遽緊,小小身子不住地顫著。
紅顏禍水,就知道這張臉早晚會惹出事端!
如果可以,出門時她也想象小姐一樣戴著帷帽,可問題是她一進佛寺就忙著伺候主子,跟著小姐還有府里的大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上香後,主子們一下要茶一下吩咐素齋,她跟如意還有女乃女乃們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忙得腳不沾地,戴帷帽多不方便。
在這非常時期,二女乃女乃身邊的大丫鬟素月居然還要她到後院撿二女乃女乃遺失的帕子,二女乃女乃掉了帕子關她什麼事?要撿也是素月去撿啊。她雖然覺得古怪,但還是乖乖地走上一趟,結果帕子沒找著,她卻被人給圍了起來。
她自持冷靜,心想時間一久,她一直沒回廂房,也該有人來找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少了她,似乎也沒人察覺,教她不得不懷疑自己根本就是著了道。
想逃,只能盡人事听天命了。
她一閉眼,假裝昏厥軟倒,如她所料,扣住她的力量隨即放松,幾乎是同時,她已經從兩個男人間的縫隙鑽了出去。
「喂,站住,竟敢騙爺!」
似錦頭也不回地拔腿狂奔著。她腦殘了才站住!這時就不得不慶幸自己長得小,才能教她鑽出縫隙,換作旁人才沒這本事。
但相對的,長得小等于長得矮,步伐小能跑多快?
才想著,余光瞥見右側小徑有人竄出,她要閃避已不及,被人給逮個正著,她只能不住地踢踹著,怎麼也不肯輕易就範……
「放下她,她是咱們的!」
一聲咆哮教似錦猛地抬眼,瞧見發聲的是剛才追逐她的男人,那現在單手抱住她的是——她回頭望去,不禁微怔。
濃眉底下的黑眸深邃如星子,彷似會勾魂般閃動著,立體奪目的玉面噙著一股慵懶的氣息,眨也不眨地直瞅著她。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般俊美無儔的人,宜男宜女的精致五官,擁有女子的端凝秀麗和男人的銳拔英氣。
如果可以,真想畫畫看……
「喂,你到底是誰,還不把爺兒的丫頭放下!」
似錦回過神,就見幾個男人已經圍了上來,不禁暗惱。瞧瞧她這個呆子剛剛做了什麼,大難臨頭竟還想要畫人,壓根忘了逃難,要是這個人也是心懷惡意,她豈不是死定了?
「這丫頭是你府上的?」悅耳清潤的嗓音從她頭上落下,教她再次確定一手把她拎起的絕對是個男人,而且有意救她。
但就算如此,也並不代表他是個正人君子,因為這一年來她已經充分體驗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道理,常常從一個坑再掉進另一個坑,哪怕來者長得再道骨仙風,體內流的還是野獸的血。
希望他不要糟蹋那張好皮相,希望他會是碩果僅存的那位君子,她由衷希望。
「她……她當然是!」男人有幾分心虛地應著。
「她叫什麼名字?」拎著似錦的男人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著,黑曜般閃爍的眸子帶著盈盈笑意。
似錦猛地抬眼,又再次對上這好看的男人,這般近距離的注視教她臉上有點發燙,但還是忍不住地盯著他看。
真是張稜角分明的臉,只要給她一枝筆,絕對能將他的神韻刻進紙里。
男人似笑卻又無溫的眸緩緩移開,落在幾個張口無言的男子身上,笑意深了些。「看來幾位是在佛門境地打誑語了,不過笑鬧倒是無傷大雅,這丫頭就讓在下送回去吧。」他嗓音帶笑,字里行間給了對方台階下,眉眼慵懶,卻噙著不容置喙的霸氣。
帶頭的男人哪里肯放掉無意間瞧見的極品,正欲理論時,身後的同伙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話,教他臉色微變,滾到舌尖上的話只能用力咽下,悻悻然地轉身離去。
「公子……」似錦仍是渾身戒備。
不能怪她多疑,實在是人都走光了,他還不將她放下來……她真的很怕會被直接打包帶走。
她看著他的腳邊,思索著是要撿起地上的石塊敲他一記,抑或是要精準地踢中他的脛骨,但不管是哪一種法子,似乎都行不通吶。
正忖著,她感覺扣在腰上的力道松了,腳一踩到地面,她二話不說連退兩步,抬眼直瞅著那張似笑非笑的俊臉。
「……多謝公子。」她慢吞吞地說著。
「我帶妳回廂房。」他微瞇起眼,嘴角勾起迷人的弧度。
「不勞公子,我知道該怎麼走。」地方不大,路線不繞,也不是第一次來,她知道怎麼回廂房。
不管怎樣還是防著點較妥,天曉得他會不會帶她繞到哪個角落還是什麼的。畢竟她對自己這張禍水容貌還是相當有自知之明的,走到哪都能吸引狂蜂浪蝶,一旦落單時,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男子正要開口再說什麼時,不遠處傳來叫喚聲。
「似錦!」
似錦喜笑顏開地喊著,「如意!」她朝如意的方向走了兩步,又趕忙回頭朝男子福了福身。「多謝公子。」
男子笑而未語,只是目送她像只蝶兒般朝另一個丫鬟奔去。
一會,人影已經隱沒在林木間,他尚未收回目光,身旁的怪石後頭閃出一個笑得賊模賊樣的男人。
「英雄救美呢,若凡。」李叔昂一身群青色繡銀邊錦袍,站在李若凡身邊,身形一般,疏眉朗目,笑時帶著幾分桃花樣。
「不難,有空就教教你。」李若凡似笑非笑地道。
「得了,要不是這丫頭合你胃口,你會動手?」李叔昂笑啐著。「要不要哥哥去幫你打听打听是誰家的丫鬟?」
「江家的。」
「哪個江家?」他更疑惑的是他怎麼知道。
「米商江家。」
「喔,那個江家啊。」李叔昂本是興趣缺缺,但像是想到什麼,不禁又摩挲著下巴。「要是那個江家,那小丫頭便凶多吉少了。」
常盤的米商江家可是出了名的荒唐家族,手上握著通州和徽州上千畝的良田,那春秋兩期的莊子收入可是高得教人咋舌,更別提其他林林總總的鋪子了。又也許是幾代都吃不空的家產,才會教江家人愈發荒唐,經牙人挑進府的丫鬟全都是上選之姿,各房各自挑完,最遲三天內抬為通房。
這倒也沒什麼稀奇,了得的是江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父搶兒子的通房,庶子搶嫡子的妾室,甚至兒子搶老父的小妾都時有所聞。
甚至,在無月的夜里,偶爾也會有人撞見江家的後邊角門里抬出了丫鬟的尸體,隨意地埋到城外的亂葬崗。
方才那小丫頭看起來也不過才十二、三歲,小美人胚子一個,巴掌小臉都快長開了,很快就會落進江家那票男人手里,至于下場……那就難說了。
「你該在意的是江家會落進誰的手里。」李若凡漫不經心地提點著。
「不管是江道還是江逸,都會是咱們的老主顧,沒什麼差別。」這幾日江老爺子病重,否則女眷們也不會一道進寺祈福,至于江家僅存沒被斗死在內院里的兄弟都是同樣的貨色。
他只能說,一代不如一代,算了算,江家該是差不多要敗在這一代了。
「我倒是希望江道可以主事。」
「為什麼?」那個眼里只有女人的婬亂家伙能主什麼事?
李若凡懶懶地睨他一眼。「當然是因為江道主事,才能讓我一箭雙雕。」他要利用江家替他辦事,最後再將江家給吞了,這絕佳的機會,當然得要江道拉他一把。
李叔昂緩緩地瞇起桃花眼,笑得賊賊的。「你這家伙好壞的心腸,在佛門淨土里滿肚子壞水,不怕菩薩罰你?」
「罪過罪過,我剛造了七級浮屠,菩薩不會罰我的。」李若凡煞有其事地雙手合十,隨即大步朝前走去。
「對了,剛才那個丫鬟你真不打算要?你不是最喜歡那種面貌姣好的小丫頭?」李叔昂快步跟上。
李若凡瞧也不瞧他一眼。「說錯了,喜歡讓小丫鬟扮成少年郎的是你。」
「好說好說,咱們兄弟的興趣總是相近,你若真不要,我可要把她弄到手。」光是想象那小丫頭扮成少年郎的模樣,他就覺得興奮,腦袋里已經翻飛出數種可以讓江道把她交出來的好法子。
「讓我考慮考慮。」
「啐,別說哥哥不讓你,就等三天,三天過後你要是不吭聲,哥哥就要出手了。」少年郎般的小丫鬟啊,教他愈想心愈癢。
李若凡懶懶睨了他一眼。「變態。」
李叔昂收起心花怒放的笑。「誰變態?你再說一次,再說一次!你又哪里比我好了,挑的丫鬟一個比一個年幼,我都不想說你了!」
李若凡掏掏耳朵,懶得理他。
江家主屋的後院里,女眷聲勢浩大,哭聲震耳欲聾。
似錦一身素衣,垂斂如扇長睫,跪在主子身旁。余光瞥見主子縴弱的肩不斷抖顫著,任誰都會以為主子哭得柔腸寸斷,悲不可抑,就連如意都噙著淚低聲安慰。但依她對主子的了解,主子抖得這麼厲害,應該是——
江麗瑤像是察覺她的注視,噙著快忍遏不住的笑不住地朝她搖頭。
似錦無聲點頭,順便拍拍她的肩,看起來就很像她在安慰哭到快斷氣的主子。
這一年來,她算是將主子的性子模得差不多,說穿了,簡直就是一個不懂悲傷與挫折為何物的小姑娘。
江麗瑤行九,江家唯一的嫡女。千萬別以為主子是江家嫡女,所以江老爺子將她教養成養尊處優,不知何為愁滋味,這純粹是因為她天性如此。要知道江家可不是什麼尋常人家,這一屋子里的爺兒一個比一個還不正常,成天斗自己人、互扯後腿,就好比江老爺子剛去世的那個晚上,江家二爺江逸就莫名其妙地在照雲樓被人給打破了頭,又莫名其妙的,這家產全都落進了大爺江道手中。
雖說按規矩繼承者自然是嫡長子,但江逸好歹也是嫡子,總能分得一份家業的,可惜,江老爺子的棺停在偏廳里幾天,他就昏了幾天,沒能替自己爭取什麼,所以她懷疑後院另一邊,二女乃女乃哭得那麼賣力又自然,是在哭富貴夢一夜崩坍。
至于她的主子為何哭得這般假?說真的,這一年來她不曾見過老爺子走進主子的院落,要說兩人有多少父女情份,她是不信的,因此要主子掉幾把淚確實是為難,尤其是左手邊上大女乃女乃哭得恁地眉開眼笑,害她看得都想跟著笑,遑論她這個天生愛笑的主子。
是說,幾天前武平侯宋家托了保山上門提親,大爺和病榻上的老爺子都一口允了,如今老爺子病逝,主子的婚事恐怕得趕在百日內完婚,就不知道主子到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她想,主子恐怕是把自個兒的婚事都忘了吧。
這婚事究竟會如何,誰都沒個底,眼前比較重要的是這場哭戲到底要怎麼熬過去……她的腿麻了。
可惡!為什麼連哭也要這般講究,入殮後就要人每天早晚各哭一場,時間不長不短,一個時辰恰恰好……問題是這一個時辰一直哭,有淚也哭到沒淚,小姐女乃女乃們還得拿出洋蔥辣椒救急,就怕沒淚等于不孝。
其實,她覺得哭嚎大聲一點就很夠用了,反正吊唁的親朋好友又不可能進後院突襲檢查,吼大聲一點,外頭听得清楚,想搏個孝字在頭,難嗎?
慶幸的是,明天要移靈了,哭完今天就只剩明天最後一班哭戲了,加油!
足足哭了快一個時辰,府上大管事才急步走來。「大女乃女乃,大爺說大女乃女乃娘家人到了,讓大女乃女乃去見見,順便讓幾個丫鬟到靈堂去幫忙。」
林氏點了點頭,手絹在眼角邊壓了兩下,還順便抽抽鼻子順順氣。「知道了,一會兒便去。」
大管事一離開,林氏便起身,環視一干女眷後,對著丫鬟們道︰「好了,都別哭了,妳們幾個扶著自個兒主子回房。」
幾個丫鬟應了聲,隨即扶起自家主子。
這後院的女眷陣容十分堅強,撇開府里的庶女不提,光是嫡庶子的正室、姨娘和通房,數量幾乎可以媲美一支軍隊。似錦很想加快動作,趕緊混在人潮里離開,無奈她的雙腿都麻了,別說要扶主子起身,就連她都需要如意拉一把。
待她正想扶著主子離開時,便听見二女乃女乃郭氏抓著大女乃女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似為了尚昏迷不醒的丈夫擔憂,實則是為了那份消失的家產哭訴。
她不禁想,二女乃女乃哭得正是時候呀,這當頭就算慢慢走都成。
然而,算盤打得再精,還是精不過有心人的盤算。
「二弟妹,妳先緩緩,靈堂那頭正忙著……似錦,妳留下來。」林氏端起主母姿態,狀似安撫地輕拍郭氏的手,眼也不抬地喊道。
似錦聞言,秀麗眉眼幾乎皺成一團。林氏就不能偶爾放她一馬嗎?府里那麼多二、三等丫鬟,甚至是婆子嬤嬤,想丟到靈堂那頭幫忙都好差使得很,為何每每有事就要指派她?
一開始,她還模不著頭緒,可是幾次之後,她終于明白為何只要有外客進府時,林氏就很喜歡將她發派到前院去。
要不是客人醉了,打理客房打理到險些被強,要不就是宴席上險些被拖進園子里,一開始還以為純屬巧合,可是幾次之後,她發現這府里根本就沒什麼巧合可言,純粹是有心人耍權弄謀而已!
照道理說,她身為小姐的大丫鬟,只負責跟在主子身邊,這外頭的雜事有太多丫鬟婆子可以使喚,壓根不需要她,可是——
「麗瑤,跟妳借個丫鬟不打緊吧?」林氏已經笑吟吟地來到面前。「畢竟這府里識字的丫鬟不多,大多難登大雅之堂,可就似錦這丫頭知禮識趣,繡圖打樣沒話說,最了得的是她還彈得一手好琴,所以才要她到廳里彈琴,算是稍緩堂前的哀戚。」
似錦嘴角抽動了下。打死她也不信林氏真是要她去靈堂彈琴!打從林氏知曉她識字懂畫,還會一丁點唬人的琴後,只要府里弄個什麼宴什麼席,就立刻把她給調派過去,可往往她還沒來得及獻丑,意外就會一樁樁地發生。
「大嫂說什麼借呢,只要似錦派得上用場,盡管差使便是。」江麗瑤沒什麼心眼地說著,拍了拍似錦的手。「似錦,去吧,忙完了再回來。」
似錦欲哭無淚地垂下臉,暗罵小姐實在太好說話了!可話又說回來,府里的當家主母都發話了,小姐真能說不嗎?哪怕身分是嫡女,手上沒權,在這府里生活還是得看人臉色。
無聲嘆了口氣,她還是乖乖地跟著林氏發派下來的幾個丫鬟婆子一道去靈堂。說真的,她也不是怕什麼晦氣,純粹是多次的經驗告訴她,堂邊絕對沒有琴,有的是等著她的坑而已,就不知道這回挖的是什麼樣的坑。
等她來到靈堂的帷內,意外真架了張琴。她內心疑惑著,難不成這兒的喪禮真有奏樂的習俗,大女乃女乃純粹只是要她照習俗撫琴,而不是再給她任何意外?
也是,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大女乃女乃再看她不順眼,也不會挑在今日才是。放眼四周,靈堂以素白帷幔分成內外,吊喪的客人都在帷堂外,帷堂里只有兩個看守的小廝,並無任何可疑人等。
想著,她終于放下心,戴上弦片撥動琴弦。琴音鏗鏘如泉涌,婉轉如流水,試了一下,她緩緩撫動琴弦,彈起童年時母親教導過的一首西洋樂。也許有點突兀,但她想這般柔情款款的曲風,大伙應該不會介意。
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的母親是個國樂家,擅長各種國樂器,年幼時,母親總會抱著她彈古琴,偶爾會刷動古箏,而姊姊會在一旁吹奏長笛或簫應和著,父親則是噙著一臉幸福的笑撫琴伴奏,但在她七歲那年,母親病逝之後,她就鮮少再見父親的笑容了。
而她對母親的記憶,也只剩這一首西洋樂,悠遠又帶點悲切,有著一種訴不盡的思念和化不開的哀愁。
每年母親的祭日,父親總會帶著她和姊姊到母親墳前,由她和姊姊演奏這首曲子。可這一回,前往墓地的路上卻發生了車禍,待醒來時,她,蘇唯安,就成了江麗瑤的貼身大丫鬟似錦了。
一年多了,失去親人的悲傷偶爾會在平靜的日子襲進她的心里,就如此刻,借著琴聲,傳遞出她的思念和悲傷。
她是多麼渴望再見她的家人,多麼渴望和家人團聚……
還來不及收回思念的酸苦,刷的一聲,身側的帷幔掉落,帷堂外數十雙男人的眼眨也不眨地定在她臉上。
這是……怎樣?非得在她難過到眼眶含淚時耍陰招?
並非是她把人心想得邪惡,而是一雙雙貪婪的眸子就在帷幔落下的瞬間精準且整齊劃一地看著自己,她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待價而沽的商品,要說是意外……她只能說人世間真的沒這麼多意外!
「杵在那兒作什麼,還不趕緊將帷幔拉上。」林氏的低斥聲在外頭響起,不一會就見幾個婆子向前,將帷幔給拉整好,示意她繼續彈琴。
彈琴?現在這種狀況是要她怎麼繼續彈?她甚至可以听見外頭有人正詢問著林氏她是誰,而林氏非常完整地介紹著她的資歷……好好的江家大女乃女乃不干,非得洗手作鴇娘是不是!
天啊,這種日子她到底要怎麼過下去?!
搓搓搓……揉揉揉……翻面,再來一次。
似錦蹲在井邊,人神合一,全神貫注,雙手合作無間地洗著衣裳,一會手邊的衣裳洗完了,她干脆連自己的手絹也拿出來洗,未覺身邊人來人往,未聞耳邊細語中夾雜著刻意的嘲諷。
「人家愛洗就讓她洗,橫豎她天生想當三等丫鬟,妳管得著她嗎?」
「得了,她哪里是愛洗來著?說不準是仗著自己長得俏,在爺兒們面前恃寵而驕犯了錯,才會被罰來這兒洗衣。」
「走走走,別理她了。」
一群丫鬟吱吱喳喳地走了,似錦充耳不聞,繼續賣力地洗著自己的手絹。
姊姊說,人心情一旦不好就會產生負能量,負能量會讓心變得陰暗,繼而扭曲,所以要趕在心被染黑之前洗干淨……幼時她多番受到同儕排擠霸凌,姊姊總是這麼說,帶著她洗洗手洗洗臉,象征著洗去一天的壞心情,可惜她日日累積的壞心情真的不是洗洗手洗洗臉就洗得完的。
久而久之,她愈洗愈多了,能洗的她全不放過,來到這個世界後,她習慣不改,偶爾會跟三等丫頭搶工作,想把心底的郁悶全都洗干淨。
而手中這條手絹,是她清醒後小姐教她繡的第一條。圖是她繪制打樣的,可繡出來的成品實在是連自己都嫌棄,可是再嫌棄也沒法子,在這兒,哪怕是沒興趣的東西她還是得學,只因就算她不想待著也沒處可去。
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不想成為待價而沽的商品,又沒有半點籌碼可以掣肘,小姐的性子又過分樂天,彷似壓根沒察覺她的處境,只是就算小姐察覺了又如何?
她什麼都不會,沒有老爸在商場上斡旋的手段,更沒辦法像姊姊管理公司的圓滑,她最拿手的是作畫……瞪著手中早已經被她揉擰得繡線月兌落的手絹,隨手擱進右手邊的水盆里,望著水盆里自己的面容。
水面上映著一張嬌俏又帶著狐媚的小惡魔蘿莉面容,就是這張臉讓她這一年來多災多難,怎麼也甩不開那些下流男人的糾纏,還有女乃女乃姨娘們暗地里的挖坑設陷阱,每天過得膽顫心驚,生怕一個意外就會將她推進萬劫不復的境地里。
在惶惶不可終日,退無可退又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只好——洗衣!
姊姊說,人生就是一場華麗的冒險。但是她實在沒有冒險犯難的精神,在惶恐不安的時候,她只能用洗衣來緩和心情順便尋找解決之道,可是能洗的她全都洗完了,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怎麼辦?大女乃女乃分明是打算把她給叫賣出府啊!
絕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瞧瞧盆子里洗好的衣袍,是大女乃女乃胞弟的,說是不慎弄髒了,要她去服侍換衣袍,要不是小姐適巧派如意過來替她解了危,她這下子可不是在這兒洗衣,肯定是被銀貨兩訖,準備打包了。
衣服洗完了,然後呢?
就算她現在溜回小姐的院落又如何?逃得了眼前這一關,但下一劫呢?別說她沒有半點謀生能力,光是陪女乃女乃們上佛寺都能遇到登徒子,哪里奢望她能平安無事地獨自生活?
不是她存心潑自己冷水,實在是當惡運再三造訪,怎麼也逃不開時,她也必須學著向現實低頭。
換句話說,除了待在江府,她已經沒有其他去處。
所以,她非得要在這府里過著無止境的你追我逃生活嗎?
她愈想愈是膽寒,卻又尋思不出半點對策。
「似錦,妳還在這兒做什麼,林二爺的衣袍到底洗好了沒?」總領事錢娘子橫眉豎眼地走來。
似錦瞥了眼早已洗淨的衣袍,哭喪著臉。「錢娘子,我已經把衣服洗好了,一會拿到烘房就成了。」
「動作快些,林二爺待會準備要回府了,趕緊烘干給林二爺送去。」
似錦雖然疑惑,還是應了聲,收了衣服往烘房去。她邊烘著衣服邊想,仍想不透為何要趕在林二爺回府之前把衣袍送過。
先前林二爺喝茶弄濕了袍子,大女乃女乃拿了件大爺的袍子給他換上了,兩家離得又不遠,就算林二爺回府了,屆時再差人送去也行呀,畢竟是有前例的,而現在卻要她趕緊把衣服烘干送去……
就在衣服烘得近干時,錢娘子又差丫鬟前來催促,她只好趕緊折妥,跟著丫鬟將衣袍送去,只是——
「姊姊,這條路不像是要往主屋耶。」似錦愈走愈陌生,不禁出聲詢問。
說真的,江府佔地很廣,除了主屋之外,其他大大小小不一的院落林落在主屋的東南西北,而她跟著小姐是待在西邊的湘竹院,最熟悉的大抵就是從湘竹院往主屋或大門的幾條路。
而眼前這條路,她是真的眼生得緊,不禁東張西望了起來,這才發現一路上竟沒踫到半個小廝丫鬟,教她內心警鈴大作。
「這兒是往東角門,林二爺要回府了,馬車在東角門外候著,趕緊把衣袍送去就是。」丫鬟頭也沒回地道。
似錦張口欲言,最終還是閉上。角門……馬車怎會是在角門外?雖說今日上門吊喪的人極多,但進出都是走大門,絕不會走角門的。
忍不住看了眼前頭的丫鬟,心想她也跟著,該是不會出什麼亂子才是。
深吸了口氣,跟著丫鬟到角門,果真瞧見小廝早已經把角門打開,走近一瞧,就見馬車真是停在角門外,而林二爺方巧下了馬車,似錦二話不說地垂下眼,只想趕緊把衣袍遞出了事。
豈料,手一伸出,竟被緊握住,嚇得她想抽回卻被握得更緊,下意識地尋求丫鬟幫忙,可誰知道丫鬟早已沒了身影,應證了她內心可怕的懷疑。
「別怕,回去之後,我會好好待妳的。」說著,林二爺已經動手拉她。
似錦嚇得抬眼,毫不猶豫地抗拒著。「我……我沒要跟林二爺走,我……我的賣身契在九小姐手里,誰都不能隨意轉賣的。」
「妳哪來的賣身契?妳可是江家遠親,不過是父母雙亡,進江府依親罷了。」林二爺笑得和煦,可力道卻野蠻得緊,見她動也不動,隨即使勁扯著她。
似錦胸口像是被人緊掐住,听他說得這般清楚,就知道林氏早將她的底細托出,就是要將她賞給林二爺。
「救命啊,我不走!小哥,救我!」哪怕力道不如人,她也沒打算束手就縛,不斷地掙扎,向守門的小廝求救。
然而,小廝卻只是默默地轉過身。
似錦並不意外,畢竟小廝也是為了混口飯吃,哪可能因為個丫鬟出頭而丟飯碗,可就算小廝不識得她,她都故意說出九小姐了,他就不能幫她跟小姐說一聲嗎,哪怕她真是被強行帶走,相信小姐也會想辦法把她給救回來的!
但,小廝只是充耳不聞地站在門邊,眼見她就要被拖上馬車,抓在車框的手就快要撐不住時,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欸,妳是江家的丫鬟吧。」
一把慵懶帶著霸道的清朗嗓音在身後響起,似錦覺得熟悉之際,更覺得機不可失,忙迭聲喊著,「我是!我是江家的丫鬟,九小姐的大丫鬟!」
不管是誰!救她吧,她願意結草餃環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