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雨了。
淅瀝瀝的雨一直下,從兩人回來的那天之後,就沒停過。
最初,她還沒心思注意那男人每天到城外做些什麼,她光是要照顧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雨下得太多天,濕氣太重,不只生病的人不舒服,連本來沒生病的人,都開始有皮膚的問題。
這里是北方,平常十分干燥,不會這樣下雨,但過去三年,氣候大變,雨水始終下個不停,人們不習慣這樣的濕氣,也不知該如何應付。
她多調制了一些止癢鎮痛的藥,讓蘇菲亞拿去給其他人擦。
蘇菲亞因為杰利的事,對她的態度好轉很多,雖然仍顯得有些畏懼她,至少不會老是躲她躲得大老遠。
剛開始搬到主城樓的那幾天,她每到入夜,就會不由自主的擔心起來,怕他夜里對她毛手毛腳,可後來她很快發現,那男人根本無心理會她。
他和她一樣忙碌,每每一沾枕,常常瞬間就睡著。
兩人雖然共享一張床,但有時她起床他已經離開了,每當她準備入睡時,他都還擰著眉,在翻閱那些滿是灰塵的書籍。
她知道,不是每位城主都識字,也不是每名騎士都受過教育,但他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當雨連下七天時,她怕糧食會受潮,所以讓人把那些食物都搬到了另一座城牆塔樓上,再把煤炭與燒熱的石頭拿進去堆放,好保持干燥。
因為城里柴火不夠,她和幾位女僕輪流到城堡外去撿拾枯枝回來陰干;男孩們白天幾乎都被他帶走了,她只好和那些女孩們自立自強,除了撿拾枯枝和采集可以吃的野菜、菇菌和鳥蛋,順便也繼續摘采一些能退燒止痛的薄荷與蒲公英,以及甘菊類等花草,回來熬煮汁液,幫病患擦洗身體。
雨下個不停,她不敢直接把那些新鮮的藥草種到土里,能水栽的就水栽,不行的便找來瓦罐種起來,排放在室內,然後希望它們能撐下去。
有一天,她出城去采藥,遠遠看到另一頭山腳下的田野,有幾個人在工作。雖然距離很遠,她仍將那男人認了出來。
他站立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
辛苦的勞動,讓人們總是會忍不住彎腰駝背,可他無論何時,總是站得十分筆直,而且他的衣著和旁人不一樣。
他仍穿著那沉重的鎖子甲,即便在田里,腰上仍掛著那把又大又長的劍。那真的很蠢,可她清楚,他不可能解下它。
因為好奇,她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他為何每天都能弄得一身髒的回來。
那男人和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他和他們一起翻土、一起播種、一起挖掘排水的溝渠、一起把石頭從泥水中搬開。
他的動作很熟練,仿佛已做過千百回——
或者,他真的是。
這領悟,像閃電般擊中了她。
凱震驚的看著那個在田中辛苦工作的男人,久久無法言語。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每天出門,就是去狩獵、捕魚,或……她不知道,或許和其他還能吐出一點糧食的農奴收稅之類的;畢竟,他一點也不客氣的就洗劫了她,即便第二次是她自願的,可最當初的那次可不是。
她知道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改善城堡的狀況,她沒想過他竟然會親自帶著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貴族和領主,通常只懂得拿取,不懂什麼叫給予。
她看著那男人的身影,有些無言。
那一天她回到城堡里,忍不住去翻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書籍,這才發現那些書都是之前負責管理附近莊園與農奴的執事留下來的文字紀錄。
而根據上面的紀錄,他從前年年底就沒有再和那些農奴收取捐輸稅收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男人怪得可以,她從來沒見過和他一樣的貴族。有些貴族或許也有同情心,可沒有人像他。
這男人充滿了各種奇怪的矛盾,他是個領主,卻不介意和農奴一起耕種;他有著騎士的驕傲,卻願意弄髒他的雙手;他擁有貴族的身分,身上卻帶著鞭傷。
即便身為城主,還做著重度勞動的工作,他依然和其他人吃的一樣少。大部分的時候,那男人對她做的一切改變,都沒有什麼怨言,即使她為了晾曬那些衣物床單,佔用了樓下大廳,把那兒變成了曬衣場,讓睡在那兒的男孩們抱怨連連,他也不曾多說什麼。
她合上了那本執事的紀錄,有些恍惚的晃下了樓。
蘇菲亞在廚房用她那兒帶來的面粉揉面準備晚餐,麗莎在爐子那兒燒水,路易在為那個燒烤面包的土窯添加煤炭。
她戴起兜帽,穿越細雨紛飛的內庭,來到城門塔樓,再次探視那些病患,可心中卻仍有些心神不寧,腦海里不知為何都是那謎一般的男人。
「夫人、夫人,你還好嗎?」
听到叫喚聲,她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捧著一壺水,跪在廚娘安娜的睡鋪旁發呆,都不知在這兒跪了多久。
「抱歉,我在想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替廚娘倒了一杯水送上。
安娜的情況這兩天開始好轉,能夠自己坐起身來,凱趁她喝水,一邊拿來一瓶藥草油,告訴安娜若不舒服,可以把油涂在胸口與喉嚨上,並且按摩自己的手腳,幫助因為臥床太久變得軟弱的肌肉慢慢恢復。
她長年和懂得醫術的潯一起,深知病人體力好轉時,要找點事給病患做,才不會無聊。
因為受她照顧了快一個月,那婦人不像其他人那樣畏懼她,專心听著她的教導,孩子們也靠了過來。
她教他們揉捏自己的手腳,笑著捏著他們的腳趾與手指,輕聲唱著自己瞎編和手指頭與腳趾頭相關的歌謠,孩子們被逗得笑了開來。
原本沉悶的病房,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凱注意到,因為如此,那幾位病倒的士兵也偷偷看著她,听她說話。
她離開前,多拿了兩瓶油到他們的睡鋪旁。
老天爺總是清楚知道,該如何才能打擊他。
回到城堡的第二天,烏雲就開始在遠方攏聚,空氣在前幾天就慢慢變得潮濕起來,偶爾才出現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稀有,仿佛又要開始另一個冬季。
前些日子,燕麥才剛剛發了芽,天空就開始下雨。
下點雨沒關系,波恩告訴自己,卻無法不想起去年夏天那下不停的大雨。因為如此,他今年特別選了地勢較高的田地,還挖了排水的溝渠,但那厚重的雲層和下不停的雨,仍教煩躁在心中堆疊累積。
雖然明知不會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翻看之前執事留下來的紀錄,卻找不到更多可以改善現狀的辦法。
如果有,那管理農奴的執事早在去年就告訴他了。
今天一早,他牽著馬拖著犁,去另一塊田翻土,但雨水讓一切變得萬分困難,他可以感覺到雙腳都陷入了泥濘之中,雨水早不知在何時滲進他的靴子里,讓他的雙腳都像是泡在水中,而半個月前他們才播過種的田地,被水沖刷掉大半,剩下的一半八成也被該死的飛鳥吃了。
他還以為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下一瞬間,那翻土的犁就斷了,害他在潮濕的田里,毫無防備的當場跌了個狗吃屎。
泥水灌入他的眼耳鼻口,滲進了他的領口與袖口。
在這一刻,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極限。
他憤怒的爬起來,失去控制的抬腳狠踹著那害他摔倒的農具,等他回過神來,站在原地喘氣,才看到那些農奴遠遠的看著,沒人敢靠近他。
雨一直下,他在雨中一把抹去臉上的泥水,大踏步轉身走回城堡。
媽的!他受夠了!
他受夠這該死的雨!這潮濕的麥田!那他媽的城堡!還有那些嗷嗷待哺等著吃飯的嘴!他如果他媽的還有點腦袋,就應該騎馬離開這破地方,有多遠跑多遠,再也不回來——
他火冒三丈的在雨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然後他看見那個少年。
那一個,被他拿走了板車,帶著妹妹的少年。
他握緊了拳頭,看著那個在滂沱的大雨中,一臉緊張,牽著自己妹妹的手,拉下了臉來找他的少年。
他想裝作沒看到,想直接從那兩個孩子身邊走過,他們不是他的責任,是那王八蛋的,這不是他的地,他們也不是他的人民,他只是剛好是那王八蛋的兒子,既然他從來沒有享受過身為領主兒子的權利,當然也用不著替那該死的混帳照顧他的人民——
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著他,眼里全是該死的期盼、緊張,與害怕被拒之千里的恐懼。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負這些不是他責任的人命,可他認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記得那可怕的惶恐,那無人可依靠的驚慌。
等他察覺,他已經來到那兩個孩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背著一個包袱,仰頭看著他,一臉蒼白。
「大人,你說我們可以來找你。」
是的,他說過。
他不該說的,他也不該停下來,他接手城堡之後,人們依然不斷在死去,事情不斷在惡化,每每他才剛興起一絲希望,老天爺又會給他狠狠的打擊。他幾乎能听見那死老頭在他耳邊嘲笑他。
所以,滿身泥濘的他開口,沉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來,沙啞的道︰「我妹叫漢娜。」
他深吸口氣,道︰「在這里等著。」
說完,他轉過身,朝來時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邊,看見有個農奴正在替他的馬解下挽具及那殘破的犁。
那農奴看到他又回來,緊張的退到了一邊,慌亂的解釋︰「大人,我不是要偷馬,我只是想替牠解開挽具——」
「我知道。」他看著那二十出頭的男人,抹去臉上和著雨水的泥水,道︰「謝謝。」
這句道謝,讓那農奴嘴巴開開的看著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開,問︰「這具犁,村子里有人會修嗎?」
那農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村口右手邊數過來第三戶,有個叫約翰的會修。」
聞言,他頷首,轉身去找在另一塊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過來,他指著不遠處那兩個孩子,道︰「看到那邊那兩個孩子了嗎?」
安德生點點頭。
「帶他們到城堡里找總管。」
說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斷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該死的東西又沉又重,他將它扛到馬邊,拿皮帶把那具壞掉的犁綁在原來的那一半上頭,翻身上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