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杉拉著凌馥雙往城門口走去。
她不解的問道︰「你要做什麼?」
遲遲等不到他的響應,她這才意會過來,暗罵自己一聲白痴,主子要貼身奴婢做什麼,她只能乖乖照辦,問這麼多也是白搭,唉,她突然有股淡淡的哀傷,她的人權、尊嚴與驕傲,在成為貼身丫鬟的那一刻開始就被糟蹋殆盡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不理會,是因為他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明明領了皇差要前往北方,昨兒個徹夜與五哥長談後,定下辰時三刻出發,酉時可以到達鯉魚鎮,在那里與吳將軍集合,卻在出發時心念一動,非要到莊子走一趟不可。
于是他帶上阿喬,快馬加鞭的趕到莊子,沒想到竟看到這丫頭居然到市集做生意,她在外拋頭露面就罷了,遇見地痞流氓她非但不躲,還與人家杠上,她難道不懂危險兩個字怎麼寫嗎?要是他不出現,她怎麼辦?
他已經滿肚子氣了,怎料她就是有辦法惹得他更生氣,只因她把圍觀百姓當成仗義者,卻視他為旁觀者?!
可是說也奇怪,他的熊熊怒火在吃下她送上來的茶葉蛋時,立刻消弭。
御膳房有最頂尖的廚子、最好的食材,什麼好東西他沒吃過,但是她做出來的茶葉蛋,卻有一種讓他感動的滋味。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觸,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堅持到莊子來一樣。
他是喜歡她,他是把她當自己的所有物,但犯不著這麼上心吧,竟讓他擱下正事只為了見她一面。
走到城門口,凌馥雙突然停下腳步。
傅子杉轉過身問道︰「怎麼了?」
她指指馬車,「我家的馬車在那里。」
「你家的馬車?」
他有些意外,當鋪給的銀子應該不夠她買馬車,更別說她還買了不少農具,銀子勢必所剩不多。
沒錯,他派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定時向他匯報,因為他想知道,從小姐變成奴婢後,她會怎麼做,而且他必須確定她沒有足夠的銀子可以贖身,何況……他看看自己「正常」的手,多難得、多驚奇啊,他怎麼舍得放她自由?
自由這東西,他不想給,她就永遠攢不足贖身銀。
想到這里,傅子杉又樂了,暗地里打壓她的行為是很幼稚,但面對她時的幼稚,卻讓他滿足了所有的不滿足。
「借的,一天五十文。」凌馥雙靈機一動,又道︰「爺,我看許多莊子的管事都有馬車,怎地我沒有?」
管事,算得上地方經理吧,就算不配房,也得配輛車才合理啊。
望著她貪婪的模樣兒,他忍不住笑開。「知道了,回頭讓喬豐給添上。」
她有些訝異的瞅著他,他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既然如此,她應該可以再要求多一點……吧?「爺,那馬匹可不可挑年輕點的啊,今兒個咱們到鎮上,休息了兩次呢。」
傅子杉覺得自己被看輕了,橫眼一瞪。「爺會省這點錢?」
「那……馬車的樣式我可不可以自己設計,讓喬總管照樣兒打造?」
他猜不透她的腦袋瓜子里都在想些什麼,不過她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吧,他等著看就行,于是他點點頭道︰「可以。」
凌馥雙的驚訝又多了幾分,他今天是吃了什麼藥,變身成大好人了嗎?難怪越看越帥,對啊,鼻子好挺、眼神好迷人,五官真誘惑,如果、如果……
她那諂媚的模樣還真礙眼,傅子杉深吸口氣,嗓音一沉,「有話快說。」
「爺,今天心情很好?」
「還可以。」
「爺,今天很好說話?」
「所以?」
「爺會不會善心大發,突然想起,小丫頭我曾經是您的救命恩人,順手就……」
「就?」
「就把賣身契還給我?」
傅子杉毫不客氣的大翻白眼,完全不猶豫的回道︰「並不會。」
凌馥雙氣悶的鼓起腮幫子,她怎麼這麼笨,因為這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他當成大善人,哼,她要把剛剛對他的稱贊全都收回來!
見她悶聲不吭,他問道︰「還有別的事?」
「有,爺可不可賞點銀子給小奴婢?可不可以多買幾畝田給小奴婢耕?可不可在鎮上買個鋪子,給小奴婢做買賣?可不可……」
咚!傅子杉輕彈了下她的額頭,瞪著她道︰「敲竹杠啊?」
「不就是餓怕了嗎?」
「放心,有爺呢,餓不著你。」他會不知道她現在的日子過得有多美?
凌馥雙還來不及回話,突然間感覺到腰部受力,根本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自己已經上了馬背,她從來不曉得馬背離地面這麼高,嚇得她放聲尖叫,雙手死命抱住馬脖子。
她的尖叫聲引來不少路人側目,也讓傅子杉覺得丟臉,但是看她閉緊雙眼、一副快嚇死的模樣,他又感到心情大好。
呵,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可愛?
說不出口的滿意,說不出口的開心,他躍身上馬,隨即一個壞念頭升起,他抓起她,讓她從正做變成側坐,連馬脖子都抱不了。
「你在干什麼啦!我沒坐過這麼不文明的交通工具,你放我下來啦!」凌馥雙嚇得大呼小叫。
坐馬車已經害她差點去了半條命,現在坐在這麼高的馬背上,她還能毫發無傷的返回地面嗎?誰來救救她啊!
不文明?交通工具?銳利的眉眼微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傅子杉更確定了一件事。
他抓住她的手臂,讓她抱住自己。
凌馥雙別無選擇,為了保命,只好牢牢圈抱住他的腰。
無預期地,淡淡的竹葉香傳進她鼻息間,不是薄荷、不是燻衣草,但她躁動的神經安定下來了。
他的胸口像一堵牆,安安定定地立在那里,不必說話,她就得到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這是很怪異並且缺乏邏輯的事情,但是在他身上,成立。
略略放松不安的神經,她抬起頭,望著他的下巴。
他才多大啊,十九還是二十?這年齡的孩子為什麼可以像萬里長城似的存在?為什麼能帶給人那麼大的安全感?
感覺到她放松身子,傅子杉滿意的微勾起嘴角,策馬向前。
不是奔馳,而是緩行,即使他心底明白,恐怕要等到子時才到得了鯉魚鎮,不過他不在乎。
「爺要離京一段日子。」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她又不是他的誰,他何必向她交代行蹤,但不知為何,這麼做讓他覺得心頭飽脹,好像她會等待他回家似的。
「喔。」凌馥雙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件事,但還是點了點頭。
感覺到她的頭在胸口蹭了兩下,讓傅子杉的心更加充實,漲出滿滿的幸福感。
「回來後,我會到莊子住一段時日。」
「喔。」
「我還要吃剛才那個蛋。」
「你喜歡?」
「嗯。」
「家里還有幾個,你要不要帶在路上吃?」
帶在路上吃?這算不算是打理行囊?有個女人替他打理行囊,那股子甜甜的感覺再度漫上,他喜歡這種感覺,而且是越來越喜歡。「好。對了,那個肉還有嗎?」
「那要趁熱才好吃,帶上路油膩膩的反而不好。」
「知道了。你以後還要到市集賣東西嗎?」
「當然!」凌馥雙倏地抬起頭,雙眼直盯他瞧。
他要是敢擺出大爺姿態,不允她做生意,她回去立刻在茶葉蛋里下砒礵,讓自己變成無主奴婢。
低下頭,對上她圓瞠的雙眼,那態度、那表情、那固執堅持的模樣,讓傅子杉不忍心強迫她乖乖待在家里。
「既然你要做生意,日後難免還是會遇到有人來找碴的意外,我會讓霍平過來守著院子,往後出門做生意時,帶著他一道兒。」
聞言,凌馥雙這才收攏了炸開的毛,原來他是為了她的安全著想啊,突然間,她對他的印象又好上兩分,也許他不是太壞的男人。
隨即她念頭一轉,兩眼發亮的問道︰「霍平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嗎?」
傅子杉但笑不語。
凌馥雙好奇的又問︰「他會武功嗎?會飛檐走壁,練得一手小李飛刀,或是練過葵花寶典、九陰真經?」
在听見她說九陰真經時,他的目光一凜,卻沒開口。
她問了這麼多問題,他卻一個也沒回答,她難掩失望的低聲道︰「原來那個叫霍平的什麼都不會啊,好吧,就當多個苦力,讓他和張叔學犁田吧。」
這下子傅子杉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放心,以霍平的能耐,足以擺平那些地痞流氓。」
這時,在遠方的霍平眼皮猛地抽跳了好幾下,不過如果他知道爺對他的評語只是足以擺平地痞流氓,大概會想直接去撞牆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凌馥雙又說了不少沒營養的話。
喜歡听的,傅子杉會應個兩聲;不樂意听到的,他就保持沉默。
她不知道他對自己有什麼想法,但她知道,雖然貼身奴婢這個身分還是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可對他的感覺,已經比好一點又多了一點。
喜鵲登梅的落花罩將這間小花廳分成前後兩處,前面臨窗放了一張貴妃椅,旁邊是角門,角門旁邊則是多寶格,落花罩旁邊是青色呢絨帷帳,帷帳中間有一座繡著雉雞牡丹的綃紗屏風,透過屏風的留白處,隱隱可見後面靠牆的一張八仙椅,一抹紅色身影正坐在椅子上。
一張百兩銀票平放在地上,趙三也跪在地上,額頭都磕出了紅印子。當初拍胸脯保證會成的事兒,誰也沒想到會殺出個程咬金。
「三小姐,實非奴才不用心,那人武功高強,我不過會幾個招式,怎麼惹得起武林人物?」他哭喪著臉,當初就不該貪這點小錢為三小姐做這種事。
透過屏風看著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求繞的趙三,蘇紅櫻的神情越發冷冽。
不過是砸個攤子,讓那個丫頭吃點苦頭,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更教她惱火的是,梓兒看得清清楚楚,替凌馥雙解圍的,是六爺!
想到這里,蘇紅櫻額頭青筋微露,撫著青瓷小瓶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氣。
他不是對女人不上心嗎,為什麼獨獨對一個丫頭特殊?是當真喜歡上了,還是僅僅覺得新鮮有趣?
兩人的身分擺在那里,凌馥雙頂多就是個暖床侍婢,他們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既然如此,她何必為這種小事在意?對,她不需要在意。
想通了之後,她又看向趙三,這等無用之輩還留著做什麼,也只能試藥了,她也想知道,這藥是不是像傳聞中那麼好。
蘇紅櫻打開杯蓋,將瓷瓶里的藥粉往茶盞里倒出一點兒,輕晃兩下,待藥粉盡融于茶水之中後,再端起茶盞,湊到鼻前細細嗅聞,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兒,接著她朝梓兒招招手,待梓兒走近後,她附耳向梓兒交代了幾句話。
梓兒點點頭,端了茶盞,走到屏風的另一頭,對趙三道︰「小姐說趙管事這差事兒辦得好。」
趙三喜出望外,他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小姐與凌馥雙那個小丫頭不過是一面之緣,爭執個幾句,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仇恨,只不過撞上小姐心情不好,才會想給她一點教訓。
「可是昨兒個吩咐你,今兒個早上小姐就後悔了,我去尋你時,趙婆子說你已經出門了,小姐還替凌姑娘擔心吶,怕你做得太過,把小姑娘嚇得不敢再出門做生意。
「這下子可好,那丫頭沒被嚇著,否則要是沒賺錢,一家子活活餓死,可是大罪過,小姐是拜佛之人,豈能造孽。」
他馬上順著話勢回道︰「三小姐良善。」同時暗自松了口氣。
「小姐說,銀票你還是收著吧,就當是辛苦你跑一趟,還有這盞茶也是賞給你的,這茶葉可是小姐親手烘制的,你好福氣,小姐只喝了一口,我這貼身丫鬟還沒得賞呢,倒是你先得了。」她半怨半嗔的把茶盞遞給他。
趙三大樂,三小姐親手烘制的茶葉,那可是府上貴人才有福氣品嘗的,今兒個他是走了什麼好運道,他連忙接過茶盞,深深吸一口氣,真香吶,千金小姐做的茶就是與眾不同。
瞧,三小姐的口脂還印在杯緣上呢,心頭狂喜,他舍不得一口氣喝掉,卻不敢讓三小姐等太久,還是就著那口脂,一口一口給喝干了。
確定趙三把茶給喝完了,蘇紅櫻便讓他退下,從屏風後頭走出來,輕淺一笑,望著手里的瓷瓶。
這是離魄散,無味,但有濃濃的玫瑰香,摻在茶水里再好不過,這藥不會致人于死,喝下的前三天,沒有任何癥狀,但之後會慢慢變成瘋子。
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把這藥弄到手,本想借著它與六爺再見一面,告訴他,這是二皇子花大把銀子制的,讓他承自己的情。
是啊,她好久沒與他說話了,思念泛濫如潮,卻沒想到……她的眼底迸射出一抹狠絕。
凌馥雙,她該無視于她,還是把她當成危機?
第一次做生意,茶葉蛋賣了四百三十文、繡品一百五十文、筍干四百文、藥材三百二十文,如果不加上那筆送上門的意外之財,扣掉本錢後,忙和半個月的結果,是賺了將近一兩銀子。
好壞都是比較出來的,凌馥雙過去覺得程府一個月給十兩銀子很少,現在方知十兩銀子,其實已經很多了,但她並不會因此就認為程府厚道,畢竟若是將娘親當初的嫁妝拿去放利錢,每個月收回來的遠遠不只十兩。
不過凡事起頭難,她相信之後會越來越順利的。
就這樣,三個月來,每月兩次的趕集,他們次次都不錯過。
只是筍子的季節過去,家里只剩下一百斤左右的存貨,凌馥雙決定留下十斤自己吃,再賣上幾次,就得換新產品——腌野桃。
張叔可不是老王賣瓜,張嬸腌的桃子果真是酸甜又香脆,讓人吃了齒頰留香,欲罷不能。
只是腌桃子的利潤不大,她還得想想別的辦法。
昨兒個夜里,凌馥雙再三思量,倘若運氣不好,筍干沒有釣來她要的大客戶,她是不是應該親自走一趟京城?
可她一個丫頭片子,誰會相信她的手藝?會不會她送出食譜,得不到銀子,反倒換來一頓羞辱?
她從張叔、張嬸那兒听了不少有錢人欺壓窮人的事,想來娘親當初執意要她回程家,堅持不和她出來獨立門戶,也是這個原因吧。
認真想想,她是運氣好,遇到了傅子杉,而且現在又有霍平罩著,少了不少麻煩。
但這是在小村子里,到了京城,官一個比一個大、人一個比一個壞,霍平要是招惹到大頭,誰知道又會是什麼下場。
說到霍平,他那張臉大概有半數神經早夭,很難從他嘴里撬出話來,問他十個問題,他頂多回答一個,而且用字相當節省,紙兒在他那兒受了不少挫折,倒是筆兒,每個問題都能切中重點。
喬豐的性子就完全相反,根本是個話嘮,她起初還以為他是丐幫幫主呢,沒想到他的名字只是同音,且他半點武功都不會,害她因此失望了好幾天,幸好他辦事勤快,她畫了一張改良的馬車圖,就讓他京城、莊子來來回回好幾趟,卻從未听他抱怨。
再把話題兜回霍平身上,他的身手根本不像傅子杉說得那麼簡單,他上樹摘蜂巢,那樹多高啊,他卻不用繩子,不靠攀爬,腳東點、西點就躍上去,簡直是世界奇觀。
只不過她死磨活磨,也沒本事讓霍平當她一回私人飛機。
如今有了霍平、有了馬車,出入方便許多。
現在張嬸可以不必跟著到市集做買賣,但她閑不下來,讓張叔和霍平在屋子後面蓋了豬圈,抱三頭豬崽回來養。
想到明年吃肉不必買,又省下一筆,紙兒心頭熱呼呼的,跟著主子做生意,紙兒都快變成個小財迷了。
幾個月下來,凌湘也有了些改變,她慢慢放段,會跟著張嬸到外頭走走,和農夫農婦們聊聊天,也會幫著喂養家里養的動物。
還有,田里的山藥長勢挺好,霍平和張叔搭起竹架子,眼看藤蔓越長越多,到了七、八月,肯定會長出一道道綠色隧道。
那日全家出動,凌湘也沒落下,跟著幫忙把藤蔓綁在竹架上。
許是體力活兒做得多了,吃得多也睡得好,她一張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比過去多了幾分活力和嬌妍。
本就是個清麗女子,還不到三十歲呢,日子不應該過得枯槁。
這天又到市集日,凌馥雙帶著筆兒、紙兒,張叔趕車、霍平護衛,一行人來到鎮上。
馬車經過改裝,分成兩個車廂,車廂比一般馬車小,但好在可以人貨分開,茶葉蛋雖然很香,但聞一路也夠嗆的。
且馬車的兩輪中間裝了鐵制彈簧、減震筒和連桿,雖然粗糙,但為了做出這個裝置,凌馥雙讓喬豐跑了好幾趟,才勉強滿意。
這一裝上,當然遠遠比不上汽車,但是足夠了,這讓她的暈車狀況大幅改善。
只是她不曉得,圖樣並不是送到京城鐵鋪子里打造的,而是送到寧熙研手上。
堂堂的五皇子剽竊別人的智慧財產權,剽竊得理直氣壯,而這項技術大大造福了軍中兵將,大轅朝有了避震效果絕佳的兵車。
凌馥雙更不知道,如果這張圖樣簽了名,送到皇上手里,她要封個郡主都不是難事。
到鎮上後,他們找到位置開始擺攤。
老規矩,張叔賣藥材、賣繡品、照單子shopping,紙兒、筆兒和凌馥雙負責叫賣,霍平則是最稱職的門神。
凌馥雙嗓子一開,生意開始了。
只是听說再過幾日這里會舉辦廟會,許多大媽們都在家里忙著,沒法兒到街上逛逛,因此多數攤位前面停留的客人不多,他們的攤子也一樣,紙兒叫喊了老半天,才賣出兩束筍干,不免感到擔心。
凌馥雙不禁調侃道︰「生意本來就有好有壞,哪能一帆風順?」
「筍干就算了,茶葉蛋若是賣不掉,會餿的。」
「大不了送給佃農吃,咱們到莊子那麼久了,還沒送過禮呢。」村上有十幾戶人家,一家送個十顆,很快就能送完了。
「小姐說啥呢,都是佃農給管事送禮,哪有管事給佃戶送禮的道理?」
「佃戶生活不容易,還得給管事送禮?」凌馥雙不太認同的皺起眉頭。
「咱們莊子的佃戶算是好的了,吃飽穿暖,每年還能攢下銀子,有些佃戶踫到惡管事,那日子才叫難過啊,小姐可知道,有多少人搶著想租爺的地?不少人都向我打听小姐喜歡什麼呢。」
「千萬別……」
「知道知道,都是窮苦人,何必相互為難,夫人講過了。」
筆兒問道︰「小姐,筍干賣完後要賣什麼?」
「我正在想呢,今年摘曬了不少木耳,或許可以賣個涼拌木耳,家里的存量可以撐上兩個月,只是利潤肯定不多。」
「要不,我們多做些繡品吧。」
「做繡品傷眼楮,放心,你家小姐我會找到法子的。」
紙兒悄悄覷了霍平一眼,低聲道︰「要不然咱們讓霍平賣藝吧,我見他練劍挺有模有樣的。」
紙兒一說完,筆兒馬上噗的一聲笑出來。
霍平內功深厚,當然把她們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肩膀微微一抖,後悔莫及,當初死活都應該跟爺一起離京的,淪到當護院已經夠委屈了,現在人家還把主意打到他頭上,讓他在街頭賣藝,這要是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做人啊?
「你要死啦,笑這麼大聲,不怕他生氣,一劍把你捅成馬蜂窩。」紙兒連拍了筆兒好幾下。
筆兒緩了口氣道︰「首先,一劍只會捅一刀,捅不成馬蜂窩,再者,霍大哥不是那種人,你別把他形容得像強盜。」
「你怎麼就不害怕霍平啊?」
紙兒不懂,每次讓筆兒給霍平送飯送菜的,她不但一臉無所謂,還能同他搭上幾句話,不像她,每次都嚇得想跑茅房,真不曉得筆兒的膽子是什麼做的。
「為啥害怕?」筆兒戳了紙兒的額頭一下。
「你沒看見他臉上的刀疤,那麼長一道,誰曉得他以前是不是強盜,和人打架才會受傷。」
紙兒把聲音壓得極小,卻不曉得一字一句全落入霍平的耳里,他的眉頭倏地拉成一道黑線,面容更添幾分猙獰。
「就算他以前是,放下屠刀,立地就能成佛了啊,何況人的心善不善良,不是看臉或身分背景就能分辨的。小姐不是說過,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從外貌評斷一個人太膚淺,何況霍大哥人挺好的,沒有他,咱們三個姑娘家在這里做生意,能不被人欺負?」
听到筆兒替自己說話,霍平的表情放軟了些,竟也展現出幾分俊俏。
這時,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朝攤位走近,他背著手,一派的自在悠閑,雖然臉上笑意盈盈,但一雙眼楮卻帶著精明,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灰色布袍的小廝。
凌馥雙看著他,微揚起眉,這人,會是她在等的人嗎?
她對紙兒低聲吩咐道︰「好生招呼。」
紙兒點點頭,堆起笑臉,連忙用竹簽叉起一塊筍干,向中年男子道︰「大叔,要不要試試咱們的筍干,味道可好了。」
男子沒有拒絕,接過筍干放進嘴里,微眯起眼,細細咀嚼,過了一會兒問道︰「小丫頭,可以再試一塊嗎?」
「當然可以。」紙兒立刻又叉了一塊給他。
把第二塊筍干放進嘴里,男子用舌頭攪了攪,像是在享受什麼似的。
紙兒奇怪的朝小姐望去一眼。
凌馥雙對她搖搖頭,讓她有點耐心。
男子終于開口了,卻是要求道︰「小丫頭,大叔可以嘗嘗肉嗎?」
又來了!沒想到這人穿得人模人樣的,居然和那地痞一樣,只想佔便宜,紙兒心里不滿,鼓起腮幫子,就要罵人。
不料凌馥雙走了過來,用叉子割下一小塊肉,有肥有瘦,遞到男子手上。
小姐這是怎麼了,害怕又被人砸場子嗎?可是有霍平在啊!紙兒不明白,只好安靜的站在筆兒身旁。
凌馥雙看著男子用一樣的方式品嘗,耐心等待著。
男子把肉吞下肚後,說道︰「小姑娘,你這道菜是怎麼做的,可不可以教教大叔的廚子,大叔會付你銀子。」
早在一個月前,賈常慧就听妻舅說這個小市集有姑娘在賣筍干,那滋味是說不出的美妙,可惜他買了幾束回去,卻怎麼都做不出那個味道。
賈常慧覺得奇了,吃筍,圖的不就是一個鮮字嗎?把筍子曬干了,能有什麼好味道?況且把菜曬干了吃,是窮人家的做法,大館子怎麼能學?
但妻舅是他們福滿樓的大廚,能得到他一句稱贊,東西自然不會太差,重要的是,連他自己都做不出這個絕妙滋味,這讓賈常慧更感興趣了,于是這天一大早他就往鎮上趕。
如今他自己試過了,這才明白妻舅所言不假,這筍干和肉真是好吃得沒話說。
「大叔說笑了,我得靠這個手藝把我家滿地窖的筍干給賣出去呢。」凌馥雙欲擒故縱,給自己的手藝抬價兒。
睜眼說瞎話,剩下的也就百十斤,哪來的滿地窖?霍平在心里輕嗤一聲,不過他可沒拆穿她,因為這丫頭是爺心尖上的人,阿喬都叮囑好幾次了,要他仔細再仔細。
「小丫頭,你想多啦,大伙兒都不會你這種鹵法,回去煮個幾次,發現不像試吃的這麼好吃,回頭客就少了,你那滿地窖的筍干賣給誰去?不如大叔連你的筍干全買了,行不?」
這下子凌馥雙可以確定,大叔確實是開館子的。
耶!終于讓她等到了,誰會賣四十文的筍干,卻花三百文的五花肉來作嫁,她等的就是這位大客戶啊!
不過她可不能讓對方輕易看穿她的意圖,于是她故意擰著眉,假裝猶豫,許久後才問︰「大叔打算出幾兩銀子買我這道菜?」
「二十兩如何?你家的筍干另計。」
奸商!凌馥雙暗罵一聲。
她早讓張叔去打听過了,酒樓飯館買下一道菜的食譜,從三十兩到一百兩都有,雖然那與食材也有關,珍稀的當然貴一點,不過這人居然只喊出二十兩的價,是欺她不懂事呢。
凌馥雙搖搖頭道︰「爺爺說過,沒有五十兩,絕對不能賣。」
「你爺爺?」
「是啊,我爺爺是宮里御廚,這做法是我和爺爺一起琢磨出來的。」
聞言,霍平心中一悚,這丫頭說謊都不必打草稿的嗎?
「御廚?是哪一位?我和宮里御廚熟得很。」賈常慧熱情的道。
他可是京里知名餐館福滿樓的東家,宮里不少御廚還來向他請益呢。
牛皮撐破了吧,看你多會吹!霍平很想看她出糗,但想起阿喬的話,他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上前一步替她解圍,「祖父姓霍,前年剛從御膳房退出來。」
「是霍菱師傅?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不錯,現在天天在家里練五禽戲,身子倒比在宮里時好得多。」
凌馥雙瞪著一雙圓眼瞅著霍平,不會吧,隨便亂編都能讓她編出真故事,她也太強了。
賈常慧上下打量霍平,見他的眉眼間確實有幾分霍師傅的樣兒,點點頭,難怪丫頭能做出這道菜,只是霍家怎會讓個小姑娘拋頭露面,在外頭叫賣,莫非是磨練?霍菱想培養個女御廚?
嗯,有道理,這丫頭才多大年紀,就能燒出這樣的菜,假以時日,肯定不同凡響,而且霍師傅這不是讓孫子在一旁守著嗎,哪個沒長眼的敢欺負她?
「原來是霍師傅的孫子、孫女,行!一口價,六十兩銀子。」
三倍?果然是奸商!凌馥雙再次月復誹。
「小丫頭,這茶葉蛋可不可以也請大叔吃一個?」
「沒問題。」凌馥雙剝了蛋殼,用油紙袋包著,遞上前。
賈常慧咬了一口,又像方才那樣用舌尖細細品味。
凌馥雙心想,他的舌頭肯定很靈敏,若是在現代,他想必也是個美食家。
不久,賈常慧抬眼道︰「小丫頭,這茶葉蛋的方子可不可以也用六十兩的價兒賣給大叔?」
「這可不行,茶葉蛋我要留著自己賣,大叔是開酒樓的吧?」
「是,我是福滿樓的賈常慧。」
「賈老板?賈掌櫃?」
「你叫我大叔行了。」賈常慧滿面堆笑。
凌馥雙道︰「茶葉蛋適合當小吃,不適合上桌,我有另一道蛋的料理,很適合做冷盤,我做好後,給大叔送去,如果大叔喜歡的話,咱們再談。」
「什麼料理?」
「三色蛋。」
「蛋有三個顏色?」是加肉加菜的蛋羹嗎?听著名字倒是新鮮,賈常慧微微一笑道︰「行,到福滿樓來,咱們琢磨琢磨,別忘記,把你那滿地窖的筍干也帶來。」
瞧,牛皮又破了吧,霍平鄙夷的睨了凌馥雙一眼,不過他心里念歸念,還是得跳出來解圍,沒想到英雄尚未出頭,人家小姑娘已經自己出招了——
「不,我還打算用剩下的筍干再琢磨新菜色,頂多只能賣給大叔一百斤。」她故作為難的道。
果然不是為著賺錢,賈常慧理解地點點頭。「知道了,琢磨出新菜色後,千萬別忘記也讓大叔嘗嘗看。」
「只要大叔童叟無欺,合作的機會多得是。」
「這倒是實話。給你五天的時間夠嗎?五天後到店里來簽約,大叔請你吃一席。」
「五天?可以。」
「記得,帶你爺爺過來,我許久沒見到霍師傅了,許多事想同他討教呢。」賈常慧說完,不給她機會拒絕,人就走了。
他一離開,霍平似笑非笑地望向她,等著她反應。
凌馥雙笑彎了眉眼,反問道︰「干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你以為我變不出一個霍爺爺?」
「小姐變得出來?」又想偷拐朦騙,她當大家全是傻的?
「當然變得出來?」
「容在下提醒,那位大叔是福滿樓的老板,他見過真正的霍師傅。」
「你以為我打算弄出一個假貨蒙人?放心,我會請出真正的霍師傅。」
「你認識霍師傅?」霍平不信。
「不就是霍大哥的祖父嗎?你姓霍,霍師傅也姓霍,剛剛好你又認識他,知道他天天在家里打五禽戲,關系肯定淺不了,再加上剛才賈老板打量霍大哥老半天,才肯定咱們的身分,想必霍大哥和霍師傅長得有幾分相似吧。」
這樣也能讓她推敲出來?看來喬豐沒說錯,這丫頭確實聰明刁鑽,不好對付。
「就算是,又如何?」
「有霍大哥這層關系,你居中牽個線,霍爺爺肯定很樂意幫我。」
「我倒不清楚自己和你有什麼關系。」霍平冷冷的拒絕。
「傅爺是我們的主子,我們都是被他壓榨的勞工階級,你不幫我要幫誰?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同是天涯倫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同是天涯倫落人?被壓迫?他就不信她敢當著六爺的面說。
「我家祖父不外借。」霍平再次拒絕。
「誰讓你外借了?」
「他沒有孫女。」
「收個干孫女,不過分吧。」
「他有九個孫子,干麼收干孫女?」這年頭,男的比女的矜貴。
「一個聰明伶俐、可愛活潑又會做菜的孫女,誰都想收的,何況又有霍大哥幫忙敲邊鼓。」
「我為什麼要敲邊鼓?」
「因為霍大哥的主子……」凌馥雙狡詐地朝他擠眉弄眼。
上回紙兒可是偷听到,喬豐三叮嚀四囑咐,要他好生照顧自己的,還說主子很看重她。
「主子不會勉強屬下做這種事的。」態度擺正,他絕不會把自家爺爺擺出來讓人利用。
「看不出來霍大哥原來是小雞腸肚,你這是嫉妒吧,擔心可愛天真活潑聰明伶俐的我,獨佔你爺爺的寵愛,別,都長這麼大了還爭寵,很沒有男子氣概耶,霍大哥這是媽寶還是爺寶啊?」她一句句堵得霍平語塞。
筆兒見狀,走到霍平身邊,輕扯一下他的衣袖道︰「霍大哥,要不你帶小姐去見見霍爺爺,收不收干孫女,讓霍爺爺自己做決定,如何?」
筆兒這話在理,霍平也認同,說不定凌馥雙就投了爺爺的眼緣,可是他為什麼要讓這個丫頭如意?
「筆兒,算了啦,霍大哥的爺爺是御廚,可不是咱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能夠攀上的,人家這是看不起咱們呢。」凌馥雙換了一招,既然請將不行,只好激將。
「霍大哥,你是這樣想的嗎?」筆兒無比澄淨的目光望向他。
霍平急急解釋,「我沒有。」
凌馥雙痞痞地勾住筆兒的肩膀,故意又道︰「人心隔肚皮,嘴上說沒有,心里怎麼想的誰知道,否則怎會打死不幫忙,不就是怕咱們丟他的臉嗎?行了行了,以後大家保持距離,免得污了霍大爺的眼。」
「我沒有!」看出筆兒眼底的失望,霍平更急了。
「放棄吧,這丫頭巧舌如簧,你講不贏她的。」
橫插一句話,眾人同時轉頭。主子回來了?!
傅子杉站到兩人中間,目光往下對上凌馥雙的視線,短短三個月,她養出一身奸商氣質,厲害,環境果然養人吶。
「主子。」霍平低頭退到一旁,和紙兒、筆兒站在一塊兒。
紙兒發現霍平站自己身旁,連忙挪腳,和筆兒換位置,此舉是趨吉避凶,她就是害怕霍平啊,只是她沒注意到自己動作太大,害得筆兒撞上霍平的胸口,頓時,兩人的臉都微微泛紅。
「回來了?」凌馥雙看著傅子杉,直覺問道,可是話一出口,她感覺到心髒猛烈狂跳。
因為她突然發覺,自己居然很高興他回來,居然很開心看到他的帥臉,居然覺得心窩暖暖的,居然……
難不成她一直在等他回來?不會吧,不是吧,不可能吧,她超忙的,哪有時間去惦記著他。
就在她急著撇清自己的心情的同時,傅子杉也直覺回答,「是,我回來了。」
莊子不是他的家,他一年難得來一趟,可是這麼回答,彷佛這里就是他的家,在外頭飛得倦了、跑得累了,他就該回來。
望著她,他的表情依然無波,心卻先笑了。
再一次,他對自己說,回來了真好。
北上多日,他趕早趕晚,心急著把差事給辦好,沒想到事情比預期的更不順利。
幾次反復,令他心情起起伏伏,過去這種狀況也不是沒踫過,可他心定得很,不受外界半分影響,每次踫到難關,他總會提醒自己,這是種歷練。
可是這一回,他從沒這樣煩躁過,而且差事一辦妥,他便連夜趕回京城復命。
按照慣例,父皇心喜,卻無法大賞,父皇為五哥安排的所有布局,都不能教人知情。
父皇無賞,他卻不能不賞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每一次他都會親手把賞賜送到兄弟手上,但是這回,他卻吩咐阿喬去辦,因為他心急著要回到莊子,看看這個丫頭。
「打算住多久?」
「一、二十曰。」
「是抓到江洋大盜,有銀子進帳,可以放長假?還是四方升平,業績不佳,想休息休息,以便走更長的路?」
她的形容很有趣,讓傅子杉忍不住笑開,更有趣的是,她怎麼就認定他是大轅朝神捕?
五哥認為神捕這個身分不錯,往後他在外頭行走,便用上這個名頭,鏟奸除惡、拔除貪官,為朝廷立功、為百姓建業,種種功勞全歸到來無影、去無蹤的神捕身上。
寧熙明和寧熙靳對神捕恨得牙癢,卻拿他沒有辦法,尤其這回的盜用軍糧案,神捕親自查案,逮出一個大頭後,順藤模瓜,抓住七、八個寧熙明得用的暗棋。
罪證確鑿,全給砍了,寧熙明憋了滿肚子火氣,卻無法宣泄,只能日日買醉,讓寧熙靳暗暗高興不已。
不過,要是寧熙靳曉得神捕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怕再也樂不起來,反倒想買條七尺白綾,直接了結自個兒。
這會兒五哥應該已經開始讓說書人在各大小館子里夸大神捕的事跡了吧,不曉得會不會讓兩派人馬人心惶惶?
想著想著,傅子杉望著凌馥雙的表情越發溫柔,笑容也逐漸擴大。「是前者,放長假。」
這麼厲害的家伙,如果是在現代,美國FBI肯定會派他去對付ISIS.
「恭喜恭喜!」
「客氣客氣!」
「加油加油!」
雖然傅子杉不明白加油是什麼意思,還是回道︰「盡力盡力。」
這時,張叔神情慌張的從大街那頭領了一對夫婦往這里過來,似乎發生什麼大事了。
凌馥雙認識他們,他們是莊子的佃戶,為人挺熱情的,她馬上問道︰「怎麼了?」
「王老弟的兒子不見了。」張叔焦急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