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最後一道門 的一聲彈開。
尹璇墨打了通電話給家里的幫佣劉嫂,請她這段時間抽空幫忙來照顧季元瓅,講完電話後,他瞥了她一眼,見她還在生氣,不禁有些無奈。
她的脾氣還真大,他實在想不透哪來那麼多氣可以生,可面對這樣愛生氣、極度別扭的女人,他居然沒有像以往那樣掉頭就走,他不禁佩服自己果然年紀越大越有修養了。
他看著被扔在桌上、明顯缺水有些枯萎的紅玫瑰,問道︰「你家有沒有花瓶,我幫你把花插起來。」
季元瓅本來還ㄍ一ㄥ著一張臉,可轉念一想,他雖然常常惹怒她,但當她有難時,他都不吝于施以援手,甚至還出借他家的佣人,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脾氣古怪又極度任性,她認識的人里面,如果沒有所圖,沒有哪個願意這樣陪她周旋的。
他的外表看起來很冷漠,但其實是個很溫暖的人吧?相較于他,自己老愛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反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季元瓅搖搖頭,拿起一朵因為水分不足而垂頭喪氣的玫瑰,語氣中帶著不自覺的惋惜,「市面上有七、八成的玫瑰都是冷藏處理過的,維持玫瑰將開未開最美的時候,可就是這樣了,即使給它水,它也不會開,幾天後玫瑰就垂頭了。通常我會把玫瑰倒掛著,讓它自然蔭干變成干燥花,也許香氣、顏色都留不住,但它還是保有最美時候的模樣。就像人……」
尹璇墨看出她似是有話沒說完,便問︰「怎麼不說下去?」
「就像人如果在最美麗、最青春的年紀離世了,其他人應該還會記得她最美的樣子吧?」
他皺著眉頭望著她,總覺得她話中有話。
不經意對上他的視線,察覺到他的臉色帶著狐疑,季元瓅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不禁尷尬的笑了笑。
她忽然有些好奇自己的不設防,基本上她是個很假的人,在自家人、在別人面前她一直把最真實的季元瓅掩飾得很好,成功的扮演著那個集所有缺點于一身的富家女,可是她沒料到在才認識沒多久的尹璇墨面前,她有時候居然會藏不住自己,這樣似乎有點危險。
季元瓅端起茶杯,啜了口溫水,醞釀著逐客的情緒。
每當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某個人的時候,不是自己走人就是讓對方走,這里是她家,當然是對方離開。
尹璇墨感覺到她想結束這個話題,以往他都是主導的人,如今卻成為被驅逐的對象,讓他不免有些不滿,她想要趕他離開,可以,那也要有本事才行。
于是他另起話題問道︰「你特別喜歡紅玫瑰?」
「沒有女生不喜歡玫瑰。」她淡淡的說,然而她喜歡的理由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樣,她們喜歡玫瑰是因為憧憬愛情,想要得到,可她卻是因為知道自己無法得到,才覺得最美,一想到這兒,她露出頑皮的笑容。「你要送我嗎?要一大把的那種。」
「不缺我一個。」
季元瓅笑得更開懷了。「玫瑰象征愛情,當然是多多益善嘍。」
她撐著下巴,微側著臉瞅著他,不少男人喜歡送女人花,可說真的,能與花束相得益彰的男人少之又少,玫瑰形色都搶眼,不夠出色的男人拿著花束只會相形見絀,可是他不一樣,他的身材相貌都是萬中選一,想象他穿著合身的手工西裝,手里拿著一束火紅動人的玫瑰,浪漫又瀟灑,好有畫面吶,說不定那些偶像拍出來的感覺都沒他好。
尹璇墨雖然習慣別人注目的眼光,可沒人敢這樣放肆的盯著他瞧。倒不是覺得不自在,只是好奇,這樣失禮到有點輕佻的目光他為什麼不討厭?「看夠了嗎?」
哇!在她這樣熱情如火的注視下,他居然不會感到不自在,她果然遇到高手了。「听說,人若是希望自己下輩子能夠長得好看,這輩子就得在佛前供花,真想知道你上輩子供的是什麼花,隨便長長都這麼帥氣迷人。」
「你這是在贊美我嗎?」
「你說呢?」她俏皮的朝他眨了眨眼。
尹璇墨輕輕嘆了一口氣,言歸正傳,「如果玫瑰象征愛情,就該慎重,而不是多多益善。每場愛情就像一本書,有人貪心一次拿了幾十本在手上,可沒翻幾頁就換另一本,內容寫了些什麼根本不知道,這對書和自己都不公平;有人選中一本後,一頁一頁的認真仔細品嘗,因而受益良多,就算人生有限,卻能倍感充實。」
「所以你是那種只挑一本書,認真從頭到尾看完的人?」
他沒有回答,但眸光澄澈又篤定。
和他眼神交會的那幾秒,季元瓅覺得心中有個空虛的角落被填得滿滿的,她有點感動又有些激動,可是最後卻又陷入滿滿的惆悵,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不小心流露出去的情緒又拉回體內。「嘖嘖嘖,現在這種老古板真的快絕跡了,請好好保持。」
對于她的嘲諷他並不生氣,他知道她只是在用她習慣的方式掩飾真心。
經過這幾次的交集,他發現她其實是個很寂寞的人,但這樣的人並不會承認自己寂寞,甚至會自欺欺人的覺得自己享受寂寞。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很奇特的念頭,她似乎刻意造成自己的孤立。
再怎麼討人厭的人,都還是會有一、兩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可是她似乎連這樣的對象都沒有。
尹璇墨又扯了另一個話題,「這麼大的空間,你一個人住?」
「我愛玩又討厭被家人管,當然得堅持一個人住。」
「你和家人感情不好?」
「他們忙著工作,我忙著玩,各有各的生活重心,沒什麼好不好。」季元瓅不耐煩了起來。「你今天是來做身家調查的嗎?我最討厭別人問東問西了。」
「家人不可以問,問一下室內裝潢可以吧?」
季元瓅的家除了木雕外,更引人注目的是要三、四個人才能環抱的強化玻璃柱,柱底養著幾條紅魚,由于有足夠的采光,里頭的觀音蓮也長得很好。環狀的原木梯環繞在巨大玻璃柱外,像是直奔光源的天梯。
「這采光設計很特別。」尹璇墨起身來到玻璃柱前,抬頭看著三層樓高的大柱子。
提到這個,她的心情馬上好轉。「這個設計的原始概念是我想出來的喔,那時我只是隨手涂鴉,爺爺就找來建築師討論,花了一段時間才克服困難完成。很棒吧?我爺爺就像是我的聖誕老公公,對我是有求必應。」
「我剛好跟你相反,我對我爺爺是有求必應。他是個嚴肅的老人,對我的要求相當嚴格,從小就是鐵血教育。我爺爺博學多聞,有人戲稱他是活動的四書五經,他六十歲將事業交給我父親,從商場退休,接受各大學的邀請擔任客座教授。」
他四歲啟蒙,四書五經、琴棋詩畫、醫卜、天文地理,無所不覺,而啟蒙師正是他爺爺。
尹家除了家大業大,更是來自數百年來專出大臣名宦、國師神算的神秘家族。
尹家嫡系每隔三代會出現一個厲害的角色,通常是個男嬰,傳說是第一代尹家宗師的轉世。
身為尹家嫡系子孫,又正巧是逢三的幸運角色,尹璇墨自小就沒體驗過集三千寵愛于一身是什麼感覺,因為家風嚴謹的尹家,向來恪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一套。
拜完整而嚴苛的《尹氏家訓》之賜,尹璇墨自小活得十分黑白,不知彩色為何物。
尹家旁系子孫中,有人半開玩笑的說︰「尹氏家訓三綱六目、八大章、七十二小節,比《六法全書》還整人,規矩中還有規矩,不近人情中的不近人情,硬邦邦、冷冰冰,比佛經還能降妖伏魔、普度眾生,真的條條遵守、字字力行,不得道也成仙。」
「活動的老四書五經,不會也要求你成為活動的小四書五經吧?」季元瓅最討厭背東西了,想起古時候三、四歲的小小孩被關在小小的斗室里搖頭晃腦的背書,連只鳥飛過去都不能展現好奇心,不禁覺得頭皮一陣麻。
「是啊。」
她搖了搖頭,在心中暗忖,還是我家的爺爺好。
尹璇墨又問道︰「這屋子里的木雕作品真多,你的收藏?」
「大部分是我自己亂刻的,有些是收藏品。」
「你的作品?倒是很少听到有女人喜歡雕刻的。」
他有個世界聞名的雕刻家朋友V.K,他之前就是因為他,才會捧場去參加那場慈善募款宴會,也才會和季元瓅有交集。
V.K還在國內,兩天前他們還通過電話,V.K問他有沒有認識漂亮或有特色的東方女人,他最近想著手新的系列,在外國模特兒公司能選擇的東方女人有限,最重要的是,他看了五家公司推薦的模特兒,都沒有他要的感覺。
尹璇墨不免覺得好笑,他又不是開模特兒經紀公司的,怎麼會想到要問他。
但大師的回答更妙,秉持著物以類聚的原理,相信他身邊的女人長相都不會太差。
他身邊的女人嗎?他若有所思的望著季元瓅。
「小時候我在爺爺的書房玩,無意間看到雜志里有一張雕刻相片,那是一張只有局部的佛像雕刻,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深深著迷,成天煩著爺爺讓我去學,他被我吵到不行,就讓我去學素描,希望能藉此分散我的注意力。」那個什麼都不必煩惱的年紀真的很開心。
「素描是一切藝術的基本。」
「是啊,我一邊學素描,一邊把雕刻當興趣,後來我花了一年的時間完成第一個作品,把它當成禮物送給爺爺。」
「你爺爺應該很高興吧?」
「當然,他都哭了呢。」她後來才知道,爺爺當時會落淚並不是感動,而是其他原因。
這時門鈴聲傳來,尹璇墨起身走去應門,邊道︰「應該是劉嫂來了,這幾天她會照顧你的生活起居,有什麼需要盡管跟她說。」
「謝謝。」
看著他高瘦的身影往門口移動,她不免有些失落,他要回去了嗎?她還有好多作品想介紹給他看呢,尤其是那座她最喜歡的蓮花雕刻……想到這兒,她突然怔楞了一下,她什麼時候會和別人分享東西了?分亨應該是朋友之間才會有的行為吧?
而且還是她最喜歡的,她這麼快就把他當成朋友了?明明方才還希望他趕快走,怎麼現在……
尹璇墨忽然停住步伐回過頭。「明天我會再來,你早點休息。」
季元瓅原本灰灰沉沉的心情忽然亮了起來,但她很清楚她不能表現得太高興,要是被他誤會她對他有意思怎麼辦?所以她故作平靜地道︰「腳長在你身上,你想來就來啊。」
而且她會希望他能再來,只是因為、因為……對,就是家里太安靜了,偶爾有個人和她斗斗嘴也不錯,而且有道行動風景可以欣賞挺好的。
「你家的通關密語什麼時候換一個?」
「對啊,我也覺得那樣對你太失禮了。」
尹璇墨防備的瞅著她,她何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禮多人必詐。
「要換什麼好呢?」季元瓅眼中有抹狡獪笑意。「嗯,就換成『尹璇墨,你是上流交際圈不可錯過的一道風景』好了。」
「算了,你還是別換吧。」說完,他先去開門,並介紹季元瓅和劉嫂兩人認識。
待確認過沒有其他要交代的事項,尹璇墨因為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便準備要離開。
他向大門走了幾步,突地頓住,回過頭來向季元瓅道︰「你的車鑰匙給我,找時間我幫你把車開回來。」
「喔,鑰匙在包包里。」看到他翻著她包包拿鑰匙的動作,她突然想到他們的停車糾紛還沒解決,表情一斂,有些尷尬的問︰「那……你願意和解了嗎?」
尹璇墨不禁失笑,其實這種小事根本沒有鬧大的必要,她就算不賠償也無所謂,但他一開始不想輕易妥協,只是想要挫挫她的銳氣,可是自從發現她故作堅強的模樣後,他的想法改變了,他反而比較想挖掘真正的她是什麼樣子。
「這件事我自會找你的保險業務處理,放心吧。」說完,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