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已深,從主屋的廂房內卻傳出高高低低的對話聲。
「……老爺,事已至此,你就消消氣吧,月兒總算是我們的女兒啊——」
「呸!我早就不認她這個恬不知恥的丫頭了,權當我們白養了一場,一著錯、滿盤皆輸,沒想到那臭丫頭居然會如此薄情寡義,背叛我們馮家——哼哼,到底不是親骨肉,難怪會這麼無情無義!」
「老爺……」
「你听听她說的是人話嗎?一切都是她自願的,自願的呀!她不思量著為無疾報仇,反而跟那小畜生——」
「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哼,都已經回到家里了,還有什麼苦衷不可以說出來!你方才暈過去了沒听到,是她明明白白、親口承認的︰她喜歡上姓杜的小子了!」
「啊?」馮夫人吃了一驚。
「哎喲,我說夫人,你可別又暈過去了——」
「……」老爺,月兒有千錯萬錯,可我們畢竟養育她一場,情同骨肉啊……你還是別把她鎖在房間里了,我听小菊說,月兒一個人在里面一直哭,直求著你原諒她,送去的飯菜點心也不肯吃上一口,她從小就體弱,這樣下去可怎麼撐得住?況且她如今又有了身孕——」
「哼,你越提我越火大!懷了身孕、懷了身孕——好哇,虧我當初心軟,受她爹托孤之重,把她留在府上當親生女兒看待,我們馮家辛苦養育她一場,到頭來她不但不知感恩圖報,還做出這般有辱門風、敗壞家規、天理不容的丑事來!她、她、她便是跟天下任何一個野男人苟且——也好過跟姓杜的那小子啊,他可是跟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老爺——」
「你不用再替她求情了,我心意已定,隨她在房里哭也好、水米不進也罷,反正她做錯了事,就得自己負起責任來!咳——」馮世環咳嗽一聲,「我方才去外面一趟,已經替她說定了一門親事,嫁女如潑水,趁早潑出去,省得肚子大起來,到時丟盡我們家的臉面!」
「這麼快?」馮夫人大驚失色,囁囁嚅嚅道︰「是……哪家的公子?」
馮世環冷笑,「公子?她現在無異于一枝殘花敗柳,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會要她?」他不耐煩地一甩袖,負手面向窗外,「我給她找的是一個窮秀才,今年二十有六,姓蘇名丁寶,就住在鄰縣,靠教書為生。」
「窮秀才?」馮夫人一听就皺起了眉,「一個窮秀才哪成?沒財沒勢,月兒嫁過去豈不是得跟著他受苦?況且尚不知他的人品、相貌,倘若——」
「好啦,你嘀嘀咕咕的唆什麼!」馮世環不快地打斷她,「人今天晚上就到,先讓你見上一見。不過這門親事我已經說定了,容不得你來更改!」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小丫頭跑進來稟報。
「老爺、夫人,外面有一個自稱是姓蘇的秀才求見。」
馮世環一揮手,「嗯,帶他進來吧!」
待小丫頭走遠了,他忽然壓低聲音冷冷地道︰「實話告訴你,其實這個蘇秀才患有癲癇之癥,高高瘦瘦,模樣就像個癆病鬼似的,待會兒你可別嚇著。」
「砰啪!」
馮夫人手上的白瓷茶碗徑直摔落在地上,碎若散花。
「老爺,你……」她捂著胸口,又氣又急地看向丈夫,「你怎麼能狠心招進這麼一個女婿!」
「女婿?」馮世環冷笑,「誰說他是我家的女婿,我早已不認!那臭丫頭為我們的女兒了,何來女婿一說?」
這時,珠簾掀起,門口忽然走進來一根竹竿——
噢,不,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男子,燈光掩映下,只見他一身洗褪了色的藍色長衫,骨瘦如柴、雙肩拱起、形容猥瑣,果然如一個一不留神便會倒斃的癆病鬼。
馮夫人自是看得一陣心痛。
「晚生便是蘇丁寶,」來人喜孜孜地叩首便拜,「拜見岳母大人和老泰山。」
「不必了!」馮世環冷冷地攔下他,「蘇秀才,你要听清楚,我們嫁給你的不是女兒,只不過是一個與我們毫不相干的臭丫頭,所以我們也不是你的高堂。」
「可是四月小姐……」蘇丁寶听得有如丈二金剛,一見主家老爺一個眼神瞟來,趕緊訕訕地道︰「是,是,晚生記住了。」
馮夫人見他們一唱一和,止不住拿絹帕抹眼淚︰「老爺,你就別難為那可憐的孩子了,這事不如從長計議——」
婦道人家,知道什麼利害關系?」馮世環不耐煩地喝斷她,「我已經決定了,事下宜遲,為免夜長夢多,三日後就把那臭丫頭嫁給蘇秀才!」
「可是月兒已經懷了身孕啊——」馮夫人于心不忍,憂心忡忡。
「四月小姐早非完璧之身了!」蘇丁寶驚得跳腳。
馮世環冷冷地向他瞅去一眼,「她要是清清白白的輪得你?」
他慢條斯理地啜一口茶,「蘇秀才,做人要講實際,你今年也二十有六了,祖上沒留下半寸地皮、半間鋪面,不過一個窮酸秀才,所以至今沒有一房妻室。我如今給了你這人機會,外加一筆嫁妝,好給你養老婆——」他的聲音咬牙切齒,低沉地格格直響,「至于她肚里的孩子給我留著,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要用那該死的小雜種來替我們馮家討還血債!」
蘇丁寶嚇得噤聲不語。
馮世環看了他一眼,神情已恢復正常。
「你回去不必聲張,三日後來迎娶便可。」
三日後。
秋陽和曖,菊香四溢。
一如幾個月前春光明媚的那一日,大紅的衣衫、大紅的蓋巾,
只是室內沒有披紅掛彩,整個莊園內外更是清清靜靜,
渾然沒有半點喜慶的氛圍,而新嫁娘蒼白的小臉上,早己落下兩串幽怨的淚珠兒。
「娘……」可憐的人兒撲上去抱住馮夫人的雙腿,「月兒求求你,不要讓月兒嫁給那個蘇秀才……求求你,娘,求求你,月兒根本不喜歡他……」
「我可憐的孩子……」心地善良的馮夫人立時也跟著清淚縱橫,彎摟住嬌弱的軀體,「月兒,不是為娘的狠心,是你爹爹他——唉,娘也勸不住他啊……
「月兒情願一輩子不嫁,留在爹娘身邊伺候,好不好?娘,求求你,勸勸爹……」
「我……」馮夫人又心疼又為難。
「時辰就快到了,你們還哭哭啼啼的做什麼!」馮世環忽然一腳跨進門來,盯著四月、陰沉著臉道︰「你一旦嫁進了蘇家的門,從今往後,就跟我們馮家再無一絲牽絆,你是死是活,休想再讓我們掉一滴眼淚!」
「爹爹,一切都是月兒的錯!」四月跪在他腳前拼命地磕頭,「砰砰」直響,不過三兩下,嬌女敕的額際就滲出血滴來,嬌艷若桃,委實惹人心疼。
「月兒——」馮夫人嚇得死命摟住她。
「爹爹,月兒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不顧額上刺骨的傷痛,四月哭求著,「求爹爹讓月幾在爹娘身邊做牛做馬一輩子來贖清罪過——」
「住口!你給我們馮家丟的人還不夠嗎?」
馮世環冷冷地甩袖而去。
吉時很快就到了。
蘇丁寶已等在馮府大門口。
他今日穿了一件特意新裁制的大紅長袍,頭上戴了一頂不知哪兒弄來的珍珠冠,歪歪斜斜,足蹬一雙粉底官靴,又雇了一頂兩人抬的小轎,自己卻弓看背騎在一匹瘦騾子上,一臉得意,可笑的模樣不僅惹得沿途眾人不停注目,還不斷有人指指點點。
「爹、娘……」
門檻內,新娘子的淚水卻愈加洶涌。
「月兒……」馮夫人的兩眼也快哭成了桃子。
「快,把新娘子給我背出門去,塞進那頂小轎里」早已吃了秤砣鐵了心的馮世環背負著兩手十冷冷地在旁邊指揮。
看到幾個下人面露難色,僵持在一邊,馮世環不禁陡然發怒,「你們要造反了嗎?連我的話也敢當耳邊風!快給我把她弄出去!」
「哎喲,太狠心啦!」
「是啊,這馮家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先前兒子死了,現在居然要把未過門的媳婦也推出門去——」
「……馮老爺好狠的心吶,究竟是為了什麼?」
「嘖嘖,這不是鄰縣那個姓蘇的窮酸秀才嘛,四月小姐怎麼能嫁給他這種人呢!」
「誰說不是啊,那蘇秀才又窮又懶,癆病鬼一個,你們看看他那猴子學人的德性,真不知道馮老爺是瞧上他哪點了,急著把四月小姐下嫁給他!」
此時,馮府大門前早已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百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馮家是這方圓百里之內的首富,如今出了這麼重大的事,不鬧得滿城風雨都難。
「去去去,看什麼看,今天不是婚慶,沒有喜宴,眾位街坊鄉親還是都該干嘛、干嘛去!」這是馮府的下人奉了老爺的命令在門前吆喝趕人。
立刻有人質疑,「明明有新郎倌兒和新新娘子,怎麼不是婚慶?」
「就是,就是!」大伙跟著起哄。
這時,長街邊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看熱鬧的諸人急忙爭著回頭,只見一匹高頭大馬怒馳而來,待再近一些,才看清馬上的人一身白衣勝雪,輕裘緩帶,眉目如冰。
人群立刻便像一滴水掉進油鍋,「劈啪」炸了開來——
「我的親娘哎,是那個白衣的年輕人!」
「嶺南杜家的少莊主!」
「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他、他又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