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花不了多少時間的路程,卻像走了大半年,每一步都讓四月如踏針氈,邁下去後卻又像飄浮在高高的雲端上,有一種奇異而近乎瘋狂的感覺。
「說起我們二少爺啊,這孩子也怪可憐的——」李大嬸忽然又扯開了話題,「大少爺生病去得早,下頭又只有一個三小姐,老爺只剩下二少爺這麼一個兒子,把全部期望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小小年紀就得被逼著學功夫,我可記得清楚,頭幾年他的身上總落得傷痕暴暴,唉——」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的性子也倔,無論吃了多大的苦,都咬著牙吭都不吭一聲,把夫人都急得直掉眼淚……現在倒好,我們冷鶴山莊在江湖上的威名越盛,要打主意的人也越多,有些人見二少爺年紀輕輕就名動武林,妒嫉得不得了,三天兩頭約他比試,比不過還盡使些陰詐的手段,一門心思要整垮他呢!
也真難為了這孩子,自打他跟嵩陽派的掌門比試,一劍成名以來,老爺怕他遭人暗算,總是提醒他要提防,對每個人都冷著一張臉,省得人家以為有機可乘。可在山莊里的時候,少爺的精神卻又難免要放松下來,所以只得盡量少讓陌生人去接近他,平常生活上的打理也都固定指派了幾個人,就連吃東西前,還得預先用銀針一一試過的——」
「銀針!?」四月陡然叫了出來。
先前李大嬸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她其實根本沒听進去,只是處在一片混亂茫然的心緒中,不知為什麼,單單「要用銀針試毒」這一句,竟清清楚楚地傳人了她的耳中。
「可不是,」李大嬸卻根本不知道四月心里在想些什麼,只當她沒見過世面,純屬好奇,就耐心地解釋道︰「食物里大凡有毒的東西,銀針一踫上就會發黑,那是在提醒吃東西的人,要是讓這盤食物落到肚里,小命兒就沒啦!」
「是嗎?原來如此。」四月虛軟地應著,粉拳緊握在身側,她的心卻已徹底涼了。
原來復仇的路並不如她所以為的那樣順遂,也許她還有許多個日日夜夜需要在這里煎熬。
等走到廚房端湯的時候,四月整個人已變得無精打采,神情黯然。
老胖卻以為她膽子小,在害怕,樂呵呵地道︰「別怕,我們二少爺雖然總是冷冰冰的,可對下人從不動粗,你只要把湯安安穩穩地放在桌上,快點退出來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四月低著頭應了一聲,以掩飾眼里幾乎快閃出來的淚花。
那道已足足炖了近三個時辰的烏雞鯉魚湯就盛在一個圓滾滾、無比精巧的碎花青瓷罐里,瓷罐擺在一張木桌上,旁邊還放著幾個同樣鼓脹著大肚子的陶罐,里面分別放滿了鹽、糖、味精等調味料。
四月滿心不甘願地走過去端湯,心里忽然萌生了一個孩子氣的念頭,雖然暫時下不了毒,也要讓那個惡人吃些苦頭。于是,趁著廚房內的眾人不留意,她迅速地打開其中一個陶罐。舀了兩大勺她自以為是鹽的東西加入湯內,然後像做了虧心事一般,低頭端著湯快步走了出去。
李大嬸正等在外面,她帶著四月一路七拐八彎,直到進入一個青石墁地、古木參天的大院落,忽然壓低聲音道︰「二少爺就在里面,他喜歡安靜,你可千萬別擅自說話。把湯端好,別灑了,快去快回,我在院外等你。」說完,她就自顧遲了出去。
四月端牢手中的托盤,深吸了一口氣,才向著李大嬸指引的方向走去。
室內很靜,也很幽暗,因為窗簾都直垂到了地上。
沒有看到任何人,四月舒了口氣,趕緊把湯罐放在紫檀木制的八仙桌上,然後把托盤當盾牌似的抱在懷里,低著頭就後退向門口。
忽然,從內室卻傳來一個聲音,「你過來,扶我起身。」
四月嚇了一大跳,那干淨而懶洋洋的聲音在一瞬間積聚起了她所有的仇恨。
因為她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我姓杜,單名一個仲字,你若是想報仇,盡管來找我。
冰冷而傲慢的言語轟然翻轉耳畔,讓她整個人都似掉進了冰窟一般的手腳發涼。
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忘記這句話,這個人!
「你在磨蹭些什麼?」內室的人聲音里已明顯有了不悅,四月像被火炭燙到一樣差點跳起來,腦中紛亂繁復的思緒頓時一掃而空,然後低著頭,戰戰兢兢地步入內室。
「過來——」
她恨的人卻向她招手,像喚小狗一般,這種姿態教她感到屈辱。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從沒有人會用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來對待她,更何況這個破例的人還是她的仇人!
這讓她的刺痛感更加深了一倍。
每跨出一步就像邁過一條巨大的鴻溝,盡管滿心不甘願,四月還是逼自己裝作順從地走了過去。
杜仲把手伸給她,「扶我起身。」
「呃……是!」一顆心幾乎快跳出胸腔,四月驚慌失措地應了一聲。粉雪似的小手顫巍巍地伸了過去,肌膚相觸的一剎那,還是教她緊張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呵,果然還是那張俊美而清冷的臉龐,瞳眸中似乎永遠不會帶一絲溫度的臉龐!
幾乎在同時,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她。
糟了,他會認出她,並且毫不留情地殺了她的!
孰料事情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杜仲根本沒有認出她,更甚者,根本沒有在意她這個人的存在,只在握住小手的一剎那,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沒干過活?」他一邊站起來,一邊淡淡地道。
「……是的。」
四月的恐慌感還在繼續,此刻又多了一絲羞愧,為他的問話。幾番想將手抽回來,卻懊惱地發現他握住的力道遠比她大。
終于,她如履薄冰的姿態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怕我?」
他的手指忽然撫上她嬌女敕的粉頰,輕輕滑動著,語氣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慢和逗弄。
他本來就是一個下苟言笑的人。
錯愕的水眸睜得大大的,四月嚇得屏住了呼吸,卻惹出他的一聲冷哼。
「臉蛋和手都一樣。」
她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更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杜仲卻忽然放開了她,仿佛帶著一絲厭煩地揮了揮手,「你把我的床鋪整理干淨,然後就可以離開這里了。」言訖,他徑直步出了內室,還是那一身雪白飄逸的衣衫。
等到四月收拾完畢,剛要跨出門檻的時候,那道清冷的聲音忽又響起,「慢著。」
她轉過身,卻見他在滿桌的山珍海味前獨獨指著那道烏雞鰻魚湯,面無表情地道︰「你去把跟這道菜相關的所有人都給我叫來——」
嗄?
水眸再一次錯愕地睜大。
「是,奴婢知道了。」四月啜啜嚅嚅地回答,逃難似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張紫檀木八仙桌前面己齊刷刷地站滿了人,一個個低垂著腦袋,大氣也不敢出。大伙兒開始逐個按次序坦白所有相關的行徑——
由馬屁精小丁先開始,「少爺,這、這只烏雞是我抓的。」
「那麼,它的腿瘸了麼?身上可有受傷?」
小丁嚇得渾身直哆嗦,「沒、沒、沒有,它把翅膀拍得『嘩啦啦』響,一飛就飛到了矮牆上,我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捉住它。」
「嗯。」掌控生殺大權的人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換成專門負責洗肉、切肉的阿忠,「少、少爺,烏雞的毛是我拔光的,腸子內髒也、也是我清理干淨的。」
小葫蘆支吾地道︰「少、少、少爺,奴婢因為鬧肚子,只好請大師傅另外找人替我送菜——」
王大嬸低下了頭,「是我的錯,我出的主意。」
「我同意了。」老胖坦承自己的過錯。
李大嬸看了看大家,「我做了幫凶,我負責把四月姑娘假扮成小葫蘆的模樣,還帶她來送菜。」
四月不作聲。
王大嬸和李大嬸拼命向她使眼色,四月還是沉默不語。
這下完了!
所有參與這項「李代桃僵」計劃的人都在心里大吐苦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被踢出山莊門。
唯獨四月,表情卻很平靜。
怕到了極限,就會轉變成麻木和絕望。
她不是不害怕,只不過忽然想,如果此刻她死了,大仇無法報,大概也是一種天意吧!
天意豈可逆?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又有什麼力量去違逆?
孰料杜仲的表情也很平靜,他甚至閉起了眼,仿佛根本不想在意這件事,半晌,才冷冷地道︰「繼續說。」
老胖縮了縮脖子,只得繼續坦白,「鰻魚是我切成段的,湯也是我炖的。」
小丁插進來,「對,我、我燒的火。」
老胖的圓臉漲得紫紅,「我一直盯著他,火候控制得很好,沒出過一點差錯。」
「是嗎?」杜仲忽然睜開眼,冷冷地看了看他;「那麼是這條海鰻不新鮮的緣故了——」
「少爺!」老胖嚇得差點下跪,「這條大海鰻是今早三更天的時候,吳老大特地出海去捕來的,送到廚房的時候絕對鮮活!」
他雖然怕死,可該說的事實還是要說出來。
杜仲听他說完,正襟危坐,俊美的臉龐顯出一絲疲憊,跟著平靜地開口問︰「既然烏雞和鰻魚都是新鮮完好的,你為什麼要在湯里加那麼多味精?」
「怦咚!怦咚!」
所有人的心暫時放了下來。
折騰了半天,原來是味精放多了呀!
唯一覺得哭笑不得的人卻是四月。
噢,她真想挖掉自己的兩只眼珠子——
真是笨透了!居然把味精錯當成了鹽!
「少爺,我發誓——」老胖肥嘟嘟的身子已經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舉著一只「蹄膀」,「因為熟知二少爺的口味,我從來沒在送給少爺的湯菜里加過半勺味精!」
杜仲卻似乎懶得再听他辯白,忽然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你自己嘗嘗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一貫的清冷,然後越過眾人,慢慢地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