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爆竹,干燥的竹節中間有空氣,被火燒爆的時候自然會劈哩啪啦的聲響,迸出金色紅亮的的小火花,在夜色里分外喜慶。
子時到了,街上鐘鼓齊鳴,這是辭舊迎新的一刻,在家中守歲的人,晚輩要給長輩行禮,奴僕給主人家磕頭,平輩互相作揖道賀說些拜年的吉祥話。
一到夜里只見星光月色照路的阮霄城,因為除夕沸騰的人煙和家家戶戶都點著的庭燎,把街上照得光亮了些。
皇宮暗處里走出一人,守在外面冷得直跺腳的大雁連忙迎了過去。「殿下,您要回府嗎?不多留在宮里多陪陪太後和陛下?」
「該吃的吃了,該聊的也聊了,不就那一套。」
听這話音,殿下不怎麼高興吶,不過也是,皇宮里的年夜飯團圓酒也太折騰人了,繁重的祭祀禮儀過去,再從御膳房端過來的飯菜早就冷了。
當然這種話他沒膽量當著殿下的面前說,只這大過年的,殿下形只影單的,即便回到璽王府也是一個人。
他怎麼突然感傷了?大過年的,呿!
天十三翻身上馬,一夾馬月復,縱馬而去,而黑漆漆的天際驀地飄下白色雪花,漸漸鋪了一地。
「殿下,您要去哪,等等大雁……」
追著主子跑過半個城的大雁上氣不接下氣,看著這眼熟的大門,還有綁在拴馬石上正在噴鼻息、刨蹄子的大馬,不禁掩臉。
哎喲喂啊,殿下,您跑著跑著,哪里不好去,怎麼就往這里來了?
相較于家家戶戶守歲玩樂、熬到天明的那股勁兒,在上房里,姜凌波輕輕替玩累了,睡得攤手攤腳的小包子掖了掖被角,見他小臉又粉又女敕,小肚皮呼呼的起伏,不禁莞爾,轉過身讓阿紫打了盆熱水來,然後讓她歇息去了。
熱巾子還貼在臉上呢,忽地听到窗戶傳來剝啄聲。
「誰?」
「姜娘子。」
姜凌波放下巾子,查看自己的衣著沒有不得體的地方,頭發也還沒拆,把窗推開一條縫,露出半張臉。「王爺深夜到此,怎麼不是在宮里面守歲呢?」
她的臉與平常無異,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渲染,眼前的女子眉眼柔順,帶著幾分從未見過的飛揚神采,他不由得怔楞了下。
夜里光線不明,他昳麗的容顏上沾黏著雪粒子,或許被室內的熱氣撲面化成細小的水珠懸在眉睫上,烏黑的發絲有些亂,襯得一張臉有如無瑕美玉,君子之雅流露無遺,卻也帶著幾分不尋常的……脆弱。
當她仔細再看時,那絲浮現的神情已經消弭殆盡,就好像從來沒有過,只是她眼花了那般。
「忙完才過來的,你這些日子在做什麼?」
忙完了也才能過來。其實這對話來去之間都是些很傻的問答,但是有時候只有親近的人才會問一些看起來沒有必要的問題。
她把年前的事撿了重要的說了一遍,對她來說只是很芝麻綠豆的小事,但是他听得很專心。
他臉上的笑意散開,「本王在宮里沒吃什麼東西,你做的佛跳牆可還有?」
「很餓?」她實在是不想動,都腳不沾地的忙了好些天,明天還要早起,方才草草洗漱就是想抱著包子趕緊睡下。
他捂著腰帶下咕嚕作響的肚子。「其實宮里頭的年夜飯是不會有人動的,皇上皇後太後都有自己的小廚房,就連一干妃嬪愛吃什麼、口味清淡咸重,內侍們都清楚的很。」
許多儀式就只是儀式,無論君臣都只是去走個過場罷了。以前是皇子的時候不習慣,開府多年,他還是不習慣。
姜凌波看他眼底那說不出的疲憊,熱血忽地一沖腦。「你知道廚房在哪吧?自己進來,因為小包子……善兒愛吃,我多炖了一盅。」
「知道知道,就過去。」
她沒惱!沒惱!還笑了!天十三只覺眼前好似炸開煙花!
「真是太好了。」他的嘴角慢慢浮現笑容。「本王還想喝你沏的茶。」
「晚上就別喝茶了,傷胃,我給你弄點別的。」是因為他在她想念他的當頭出現嗎?姜凌波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那麼好說話了。
「也好。」聞言他更是樂開懷。
他在轉身的同時姜凌波也滯了滯腳步,側過半身。「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私相授受?」
「你怕嗎?」
「倒是沒什麼怕不怕的,反正我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多一樁少一樁也不算什麼,反倒是王爺您的身分在那兒……」
寡婦?天十三的眼楮閃了閃,她不會以為那陸敬已經死了吧?
他不知道為什麼又忍不住笑了,「本王吃你的飯菜還少嗎?沒道理本王吃什麼那潤空和尚也要吃上。」
這幾句話又有些負氣了。
「從前有個文人形容這菜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所以這道菜潤空大師是吃不得的。」
「下回本王踫見他就這麼跟他說,那個好吃鬼不跟我急才怪!」
她煮的菜,做的包子、弄的香氣四溢的暖鍋,沒有一樣不好吃的,還有他沒說的是——他來的早,見到她和家人圍爐守歲談笑的,還有孩子在一旁嬉笑,這就是家的感覺吧。
一開始,他是從她的生進二十四氣餛飩吃起的,那樣繁雜多變,一顆顆都是巧奪天工的餛飩,也只有心思玲瓏,手巧靈敏的人才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至于這佛跳牆,連佛都要跳過牆來吃,滋味肯定比那餛飩更多彩多姿,他真的來對了!
輕車熟路的繞著後院往廚房走,隱約能听見阿奴的聲音——
「娘子,您想要什麼嗎?吩咐阿奴一聲就是了。」
「沒事,別跟著,我自己來就好。」
她的嗓音不像一般女子的軟糯或刻意裝做的輕柔,當她認真還是一旦決定某件事情的時候,聲音會變得低沉,听著听著,有種迷人的韻致。
今夜是除夕,廚房里的灶火並沒有熄得很干淨,火膛里還留有余燼,因此姜凌波很快的熱出幾道菜來,天十三餓狼似的把它席卷一空。
這是餓了久啊?姜凌波有些瞠目。
一盅佛跳牆雖然分量不多,卻也不少了,還有一盤清炒綠豆芽和涼拌雞絲醋芹,這胃口還真是好。
她系著圍裙在灶台上忙著的時候,天十三因為站在她旁邊,所以可以很清晰的看見她鼻尖處微微的汗意,還有發絲掩映處的小小耳垂。
他忙著給她遞碗盤,幫著把菜從鐵鍋里鏟起來。
都說君子遠庖廚,他更是一輩子沒進過廚房,沒經手過一個碟子還是碗,但是看著她不方便的給他張羅吃食,這屋里也沒其它的人,他就靠了過去,很自然的接過她遞來的抹布,從蒸籠里捧起香到不似人間味的佛跳牆。
油燈明明滅滅,斑駁的暗夜里,她烏黑的長發泛著柔亮的光澤,他還近到能嗅到專屬于她的清香。
他只覺得喉嚨有些發干,呼吸也急促起來。
「隆冬天氣,你哪里找來的蔬菜?」那豆芽清脆爽口,配著油醇香濃、放入山珍海味的佛跳牆,簡直是好吃到讓人找不出形容詞來。
「變出來的。」
「怎麼變的?」他兩眼放光。
他對飲食從來沒有特別的喜好要求,但是經過她手里變出來的任何食物都覺得適口舒服,想每天都能吃到。
「這是甜湯,我們平民的燕窩,喝好了再帶你去看綠豆芽是怎麼來的。」
她笑著的表情本來就好看,這會兒還帶了點小調皮,更讓天十三看得目不轉楮。
他幾個大口把冰糖銀耳湯喝個精光。
當姜凌波掀開櫥櫃一處陰暗的草席,示意他往下看時,只見一個個看似廢棄的茶壺,再掀開黑布,一蓬蓬朝氣蓬勃、彎彎曲曲的芽菜茂盛的擠成一團。
「你說只要澆上水,放個幾夜,它就會長成這個樣子?」
今兒個他真的來對了,樣樣新鮮,樣樣有趣。
「是啊,黃豆綠豆紅豆黑豆,只要是豆類都可以。」
「姜凌波,本王心悅于你,想娶你為妻。」
其實他本來想說的不是這個,是想問她……問她什麼呢?但月兌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全然不在預料中的求婚。
他只覺得臉上熱烘烘的,耳根是赤紅的,嗓子有些發澀,心里有些亂跳,情緒復雜了起來。
沖著幾盆豆芽菜向她求親?
姜凌波沒有急著拒絕,沒有害羞臉紅,也沒有天十三以為會有的滿口答應,她沒有說話,只是很安靜的看著他的眼楮深處。
天十三心里一悸,睜眼看了回去。
「你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
他沒有,只是在宮里那些個婦人又拿他的婚事做文章時,就冒出了這個念頭。
選妃、選妃,看不完的畫像,從他十五歲外出開府,他的婚事一年里總會被拿出來提個幾回,皇宮里派系林立,各自紛爭,太後想把娘家人往他身邊塞,皇後也沒少提這事,就連皇上都試探過好幾次。
他覺得好笑,好像唯有他的婚事塵埃落定,國祚才會綿長似的。
身為宗室,他的婚姻沒有自主權,這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他也不操心,不過就是身邊多個人,晚上的床要分出去一半,多了個人一起睡,努力適應這個人。
如果適應不來呢,府里多的是空屋子,隨她高興挑一間住。
只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女子都不合他的意,看都不順眼了,遑論綁在一起。
眼前這個,只要見到她,只要在她身邊,就算什麼都不做,他也會生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感覺。
有她在的地方,就算是這麼寒酸的處所,就是他的歸依之處。
慢著!他和她,其實不只有這樣吧?!
那大樹下的一眼,那個女子,後來那些轉折,這個朱皮姜骨的女子……人活一輩子,原來是為了和誰這一眼的相見。
他和她的緣分居然是早早就注定了的。
姜凌波看天十三那瞧著自己的眼神像能生出火來,她撇了開臉,掩去波動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失意。「大過年的,又是這麼冷颼颼的天氣,人難免會生出一些傻念頭。」
她這是在責怪自己莽撞,說話不經過頭腦,還是覺得自己的求婚只是因為一時情緒,作不得真?
姜凌波看了眼外面漸漸發白的天色。「王爺請回吧,善兒前幾日就吵著說正月初一要去外面逛逛,現在也不知道醒了沒。」
逐客令的意思這麼明顯,三歲小孩也听得出來。
「你誤會我了。」他攔住她的去路。「本王想娶你為妻是真心實意,非常慎重,不開玩笑的。」
「我看得出來你的誠意,只是夫婦匹配,總要般配才是良配,王爺非常人,親王龍子,當配溫柔敦厚、福德雙全之人才是大善,小女子福薄,難當大任。」
皇家,是她高攀不起的門庭。
天十三嗤聲。「去他的溫柔敦厚,這些東西你沒有嗎?」
她居然拒絕他!居然拒絕他!拒絕他難道就不能找一點比較合理的理由,這般拙劣的話,誰信?
「真抱歉,還真的沒有,我有的就只有市儈。」
市儈!這是哄誰,她要真是粗鄙的只看到錢,他沒有嗎?就親王的頭餃就夠她吃喝不盡了,這個驅子!
看起來她是不在意他,心里壓根沒有他,無論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她並不在意他。
天十三垂下視線,舉步抬腳。
「十三郎。」姜凌波喚道。
天十三停下腳步,卻沒有說話。
十三郎,初初認出她時,他要她喚他十三郎,她卻堅持喚他王爺,拉開彼此的距離,被逼急了,頂多喚他一聲十三郎君,這會兒都拒絕他了,還叫得這麼親密做什麼?
姜凌波喊了他之後也沉默了,東方乍白的時分,灶房里站著兩個不說話的人。
天十三看著垂下頭露出一截藕白粉頸的女子,眼底黯然了。
「算了,」他拉了拉袖子。「爺許是被太後給逼急了,懵了腦袋。」
姜凌波抬眼看他,微微光塵里,男人身姿筆挺高大,那有些扭曲的表情與齜著的牙稍稍破壞了整體的美感,這麼好的男人,除了脾氣有些乖張,但也勝在好哄,這會兒撇著臉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孩子在鬧別扭。
「好了,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干什麼去了?」他說完,邁步越過她便向外走去。
才走了兩步,姜凌波的聲音追了過來。
那身後的聲音說︰「你不嫌棄我是個殘廢?」
「你不嫌棄本王這種令人不便的身分?」天十三只覺得心口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間呼吸都要停了。
她搖頭,奇怪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那你是允了?」
她頷首。
「你等著,本王回去稟明皇兄,派人來提親!」他被巨大的喜悅砸昏頭,巴不得用飛的回宮去。
「我有個條件……」
巴在外牆角,手扳著窗欞的阿奴和阿紫努力听著里頭不大不小的聲音。
「還提什麼條件啊,娘子也不趕緊答應……」阿紫忍不住說道。
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她們這些奴婢!
屋里姜凌波的聲音不輕不重的再傳進兩個丫頭的耳里。
「……即便我嫁給你也不會每天乖乖的待在家里,我想做的事仍會去做,你同意不?趁早說清楚,不同意就拉倒!」
也就听上這幾耳朵,兩個丫頭被娘子的條件給駭得心兒怦怦跳,心頭不定,忙亂的想要離開,只是混亂中不是你踩了她的腳,就是她踫了你的頭。
阿紫差點叫出聲音來,阿奴死死捂住她的嘴,撩起裙子又不慎踩到,險險兩人摔在一塊,最後兩人捂著嘴,紅著臉,連滾帶爬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