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以商積富,花園著實不小,後院居然有小河道,連過去是荷塘,塘面大,曲橋從塘間穿過,中間還有個水榭,塘水碧綠,更襯得幾枝含苞早荷粉女敕無比。
李益牽著她的手在水榭里的鵝頸椅中坐下,「這里可沒人會再偷听了。」
她主動說想外出走走,他覺得有點奇怪,心里猜想著大概是有話卻不想讓人听去——牡丹苑除了桂子跟浣紗,都是李家人,即使他已經特別說了要好好伺候,但在銀子面前,誰又乖得起來。
霍小玉一笑,李益果然能懂她的「異常」,小聲開口,「有件事我不太確定……可是又不能跟你以外的人說。」
李益被她勾起好奇心,「怎麼變成猜謎語了。」
「我……癸水沒來……」
李益腦袋轟了一聲,癸水沒來?
沒,沒來?
那就是,就,就是,癸水沒來只有一個意思吧。
他,他單身了幾百年,現在要當爹了?
慢著,她說不太確定,那就是沒有診過脈了,他皺起眉,「婆子不讓你的人出去?」
「不是,我,我現在要跟你說第二件事情,你往寧州去後,我開始常常覺得疲倦,那時以為是春夏交替的關系,沒多想,有次因為我太早睡,隔日比平常還要早醒,那日有風,風把帳子吹得動了起來,我從細縫瞧見浣紗坐在我的蘭花鏡台前,我沒出聲,她便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外頭有婆子問我起了沒,她才從蘭花椅起來。」
李益臉色開始難看。
丫頭們別說主人家的鏡台,就連大屋里的椅子都不能坐,何況鏡台對女子來說是一種身分象征,是小姐才用得起的東西,浣紗在霍家多年,總不可能連這都不知道。
就算是累了,一時站不住,也都是蹲坐在門檻上,誰敢坐那邊?
浣紗會坐在那里只有一個原因︰她想坐在那里,想知道坐在那里的感覺,想知道小姐是如何看著自己讓丫頭梳妝的。
所有不安分的丫頭,都是從偷用小姐的東西開始。
李益一直以為浣紗只是比桂子多話,但她敢坐霍小玉的鏡台,那就不是單純的多話了,而是另有所圖。
李益皺眉,「浣紗跟桂子這兩個丫頭,不是從小跟著你的嗎?怎麼會有這種心思?」
「若她只是想你收了她,倒還罷了,十個丫頭九個有這種心思,只想爭寵,我倒不怕,可是鏡子里她的神情很陌生,我越想越覺得不安,後來慢慢的想起一些事情——你記不記得我娘那次病倒,你替我請了貝太醫?」
李益點點頭,「當然。」
當時他在小廳上,之後因為尊重,他也不曾跟貝太醫打听鄭氏是什麼病,只說若是需要什麼難找的藥草,跟他說即是。
印象中鄭氏身體一直不好,他以為就只是單純的舊疾。
「當時貝太醫說,我娘是被下了毒,下了十幾年,在霍家就吃進肚子里了,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誰給她下毒,是我嫡母嗎,但我嫡母人真的很好,她很善良,沒苛待過任何一個姨娘,大戶人家誰不給媳婦立威,只有我嫡母從不,她說媳婦也是人家閨女,別折騰了,其他幾房姨娘,有那麼些可能,可我又覺得沒必要,她們的孩子都比我娘年紀還要大,一門心思都放在兒子上,只希望爹爹幫自己兒子鋪好官路,早過了爭寵愛的時候,我想來想去,總覺得是我嫡姊,我出生時她雖然已經出嫁,但卻十分討厭我,我十二歲那年,她甚至故意推我落水,害我病了一場,爹爹把紫玉釵給我時,她也回家鬧了好幾日。」
李益正色道︰「你找到證據了?」
「沒有——其實,我在衙門被打之後,托人傳話給了嫡母,說李科士將娶我為妻,他跟皇上可都是昭然寺住持的俗家弟子,皇上崇信佛法,我未來夫君又有佛緣,我這被趕出的女兒或許就要翻身,一旦我翻身,勢必要給我母親討個公道,讓霍家大牆內的人能多倒霉就多倒霉,霍家丑事我可還有好多可以講,可若她交出個名字,我會給霍家留條活路——嫡母雖然和善,但不是傻子,我相信大宅里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瞞過當家主母,原本以為紙條回來上頭會有名字,但卻是白紙一張,嫡母的心月復嬤嬤說,是真的不知道。」
李益見她神色苦惱,說道︰「你離開霍家時年紀尚小,會不會其實是霍太太她太過老練,水端得極平,反而看不出真好真壞?」
「我也想過,但不太可能。」她可是重生之人,二十五歲的魂魄從十二歲活起,若嫡母真裝模作樣,自己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再者,一個當家太太要整治姨娘太容易了,光明正大的要她听訓,要她抄經,那就有得受,根本用不著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後來呢?」
「我原以為線索要斷了,可沒想到鮑姑姑來看我臉傷時,挺難過的,痛哭了一陣,說︰「霍大人當時到我們船上來,其實是慕著香姐兒的名聲,但是香姐兒那日身體不舒服,讓你娘去了,好運的被收入府中當姨娘,我以為幾個苦命姊妹總算有人能活得像人,可現在你娘病成這樣,你又被打成這樣」,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問她,「那香姐兒現在過得可好?」
「鮑姑姑說,香姐兒後來跟了個國生,考了兩次沒考上,開始對香姐兒拳打腳踢,甚至把她賣回青樓去,兩人有個女兒大概七八歲,也被賣入大戶人家為婢,這事情過去也就算了,我沒怎麼想起——直到最近,我突然有種想法……」
「你懷疑浣紗是那香姐兒的女兒,是她下的手?」
霍小玉蹙著眉點了點頭,「娘上次病倒,貝太醫說得清楚,是兩層毒,當時以為是舊毒不小心被誘出,現在想來根本就是有意為之,能在霍家下藥,又在古寺巷誘出的只有兩個人——可桂子對我很忠心的,她曾經為了給我買藥,把自己賣了……浣紗一樣八歲入府,一直跟著我,我們母女落難也是跟著我,我真不想懷疑她,可是,可是……」
「這事交給我吧。」李益抱著她的肩膀,「這陣子不好受吧。」
他知道看到一同共患難的丫頭坐在自己的鏡台前,霍小玉肯定很錯愕,然後就像打開了開關,以往不經意的小地方都重新想起,一件件,一段段,拼拼湊湊出現了大概——霍大人是慕著香姐兒的名聲,但沒想到陰錯陽差,後來讓鄭氏侍奉了,還得了霍大人的心意,從此飛上枝頭。
而那香姐兒後來卻落得被丈夫打罵,賣回青樓的下場,相對于鄭氏的風光,更顯得香姐兒的淒苦——都是鄭氏害的,鄭氏把原本應該屬于她的一切奪走。
浣紗大抵從小听母親如此說,後來又因緣際會的進入霍家,還被霍小玉挑走,只怕內心也不會平靜,覺得若不是鄭氏使詐,母親會是香姨娘,現在自己就是霍家小姐了。
她沒了母親,霍小玉也別想有,卻沒想到鄭氏當時年輕健康,只是病了一場。
至于第二次下毒,不就在他求婚之後嗎,怕是「好歸宿」又刺激了浣紗。
霍小玉心里即使知道有異,但在李家這環境,她什麼也做不了——當初當個「良室」只是想求清靜,但也因為沒名沒分,沒人會討好,她連借機要把浣紗趕出去都做不到。
所以即便癸水沒來,她也不敢請大夫,怕會招來禍事。
「明日讓人牙子過來,你親自挑幾個山里的丫頭,雖然從頭教是累了些,但能跟你貼心,李家的上上下下只怕都成精了,表面上對你忠心,但事實上卻不知道對誰忠心。」
「好。」霍小玉點頭。
「這就去吧,趁著天黑之前把浣紗的事情處理了,這樣一個人,可不能再留在你身邊。」
「婢子怎麼可能下毒害鄭姨娘,若婢子見不得鄭姨娘跟小姐好,又哪會跟著小姐離開霍家呢,小姐,我們剛離開霍家時,婢子為了給家里省一口飯,跟桂子日日去飯館洗碗,冬天水冷,手都被凍壞了,現在每次雨天,就覺得隱隱發疼。」浣紗說到委屈處,眼淚隨即掉了下來,「小姐曾經對婢子說過,幸好有你,難不成婢子便只能陪著小姐吃苦,不配跟著小姐享享三餐有飯吃的福嗎?」
霍小玉從不知道浣紗這樣會說話。
為了怕浣紗抵抗不從,李益叫了魚子功名閣的幾個大丫頭過來幫手,卻沒想到浣紗字字直指她這小姐沒良心,暗示在場的大丫頭說,跟著她,壞處得一起擔,好處不能一起享。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挖坑給她。
也好,把她心里殘存的一點點患難情分砍得干淨。
李益見霍小玉神色,知道她不想說話,于是開口道︰「這次我之所以遲歸,即是因為上了京城一趟,你的賣身契雖然是人牙轉官牙發出,已經找不到原本出處,但香姐兒有名,要找她的丈夫不難,你跟你爹長得很像,我連問都不用問就知道你們是父女。」
哭到一半的浣紗頓時呆住了,一時之間神色猶豫。
「你要不要猜猜看,你爹跟我說了什麼,我只給他一壺酒,他就什麼都說了,全無隱瞞。」
「一壺酒。」浣紗頹然坐倒在地上,隨即又抬起頭,一臉怨恨的笑了,「果然還是那麼沒出息,一壺酒就把事情說了,他啊,以前把我給的買藥錢先拿了一半去風流,錢少了一半,劑量不夠,鄭淨持這才沒死,去年我特意給她加了其他東西,使得陳毒復發,沒想到鄭淨持娘命大,居然有人給她請來醫術高超的大夫,哼,既然你們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說,我收收東西就走。」
「走?誰準你走了?」
浣紗滿不在乎的說︰「你還想我怎麼樣?這麼多年,難不成你能下手打死我?」
霍小玉氣得全身發抖,主僕多年,她還是存著一絲希望,希望一切都是誤會,絕對不是浣紗做的。
只是,一切不盡如人意。
浣紗恨她們母女——前生知道李益以百萬之金娶了盧家表妹,她心灰意冷,打算好好振作起來,可沒想到就在自已勉強開始吃飯時,身體開始大壞,口鼻溢血而亡,想來也是浣紗之故,只是今生命運偏頗,讓母親替她受罪了。
霍小玉深吸幾口氣,慢慢的張開眼楮,一字一句說︰「我原本還拿不定主意要把你怎麼辦,可你明知道事情敗露,卻還對我多般栽贓,魚子功名閣的大丫頭都在這,你剛剛告訴她們,我不能相信,我不值得忠誠,這話要是傳出去,我以後再難在李家立足——
「也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真看清楚你對我有多恨,我娘入霍家,那是因為我娘入得了我爹的眼,你真以為當年若是你娘伺候,那麼你們母女的人生就會改變嗎?你在霍家這樣久,難道不知道我爹最愛的就是茶藝跟玉器,而我娘最擅長的也正是這兩樣,我娘懂得品茶與雕工分辨,這才得到寵愛,但據我所知,香姐兒懂的是琴棋書畫,听清楚了,是琴棋書畫,沒有茶藝,也沒有玉器,即使香姐兒沒病,也不可能就此得了我爹的心意——你的命運多舛不是我娘害的,你沒資格拿她的命出氣,下一次毒不夠,還下第二次,什麼叫做收拾收拾東西就走?你想得未免也太容易了。」
浣紗笑笑,「好,那我就死在這里,死在你面前,讓你痛快,你們都看清楚了,我可是跟她一起共患難的人,但她今天逼我死。」
說完,便朝柱子用力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