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在場的下人說,盧氏跟盧姑娘當眾被揭了這丑事,直想找個地洞,盧姑娘畢竟年輕,更是直接哭出來。」
霍小玉聞言,噗嗤一笑,崔允明這巴掌打得好響,盧氏跟盧姑娘肯定被打得眼冒金星。
盧氏的心病就是沒兒子,盧姑娘的心病就是家族衰敗,盧家也快變成落魄窮酸戶了,這番話,句句命中要害啊。
但話說回來,崔允明口條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好了?
柳大娘不過三教九流之輩,崔家大房的事情她也知道得這樣清楚,怕是崔家有人故意傳出來的,打盧氏的臉是其次,主要還是告訴京城的媒婆,這李家的老太太親口說了,要給李益定下崔雅兒。
若是李家跟崔家真的聯姻,她肯定要好好布施一番。
年過了,春過了,夏天再度到來。
今年夏天依然是熱,霍小玉哪兒也不敢去,都待在古寺巷中讀書畫畫,等黃昏時分,才偶爾出門散散心。
一日下午,她正描著蓮花觀音像,桂子卻在門外道︰「姑娘,有人來訪。」
霍小玉微覺奇怪,嫁妝拿回來後,自己便關起門不再做陪酒生意,桂子跟了她這些年,總不會連點分寸都沒有。
放下筆問道︰「誰?」
「是李家公子。」
「我娘呢?」
「鄭姨娘在午睡,福氣說這幾天太熱,鄭姨娘都睡不好,今日下過雨,好不容易涼爽些,婢子不敢叫,這才來請姑娘。」
「請他到亭子,奉上茶果,我等會過去。」
李益去年每隔幾日過來抄錄琴譜,真讓母親身體好了不少,預備考拔萃科時,他說,接下來要專心準備考試,等書雋科考完,再上門拜訪。
母親一直跟他說,請他一定要來。
算算他也差不多考完書雋科,總不能人家來了,她們卻請他回去,隔日再上門,挺不象話的。
霍小玉讓丫頭端盆水來,洗洗臉,把頭發重新挽過便好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值得她梳妝更衣的人。
涼亭里,李益還是那個李益,容色出眾,姿態閑雅,但過了一年,五官神色倒是比去年更像大人些。
霍小玉走過去行了個禮,「李公子要來,怎麼不先讓人說一聲,我好準備。」
「我當這里是朋友家,所以沒想那麼多。」
朋友家?還沒人說過把她當朋友的……這世的李益跟前世的李益,不是同一個套路,說實話,她有時會招架不住。
她在石桌對面坐下,「李少爺這幾日可是也被熱得睡不好,眼圈兒都出來了。」
「睡是睡得挺熟,只不過睡的時間不長,今年考題大,不好寫,大家都是縮了睡覺的時間拿來寫策論。」
桂子這時正好端上水果,男人見狀,很自然拿起西瓜跟白色布巾,張嘴便吃了起來。
霍小玉心想,還真的把這兒當「朋友家」啊。
仔細一想,唉不對,書雋科不就是今天中午出闈嗎?所以他沒回崔家,直接來了?
他似乎挺渴,連吃了兩片,這才在丫頭端過的水盆中洗了手,又接過干布巾把手擦干淨。
見霍小玉看他,笑說︰「讓姑娘見笑,我還真的渴到了。」
「李少爺這番辛苦,我先預祝金榜題名。」
「說我厚臉皮也罷,我還真不覺得考題多難,只是天氣太熱,隔壁帳子的家伙又整晚打呼,累得我不好睡。」
浣紗好奇問︰「李少爺,我听人家說入闈是一人一個房間,搜身進房間後,就不準再出來,吃喝拉撒都在里頭,前後各有人一個人把守,直到出闈,是不是真這樣?」
「傳聞有誤,不是這樣,是前後都有兩人把守,那兩人還會交談,不只自己交談,也會跟臨間守帳的人交談,廚房燒菜時,油煙一陣一陣飄過來,那味道真是不提也罷。」
她第一次同情起李益來,夏天考試已經夠煩了,白天,房舍前後還有人講話,晚上,隔壁又有人打呼,難怪眼圈這麼黑。
「李少爺回家後好好調養幾日,書雋科重陽前就會發榜,等發榜過後,肯定有不同人物要上崔家門,到時候公子只怕想休息都沒時間。」
「我就是想著會如此,所以才在今日前來。」
被霍家趕出來後,不少人怕得罪霍家,選擇無視她們母女,連好一點的大夫都不願意到這里來出診,可李益跟母親只當了幾個月的無名師徒,以他前途大好來說,能記得一年前的承諾上門拜訪,十分難得,就算母親沒能見到面,知道他有心,也會高興。
男人笑笑,「我有話想單獨跟姑娘說。」
桂子跟浣紗見小姐眼色,于是退出亭子,直接到游廊下等著。
李益從懷里拿出一個小荷包,「我是猴年初十出生,小名十郎,這是我周歲要上紫天寺做平安時,母親繡來裝八字用的,八字紙現在還在里頭。」
霍小玉拿起荷包,這倒是第一次見。
荷包已經有些發黃,邊緣繡線都有毛邊了,真是十幾年舊物,可舊歸舊,女紅卻十分精致,小小的繡面繡著池塘與大石,一只漂亮的金毛猴子坐在大石上,神情機靈,體態健碩,顧盼之間顯得十分威武。
原本只是覺得荷包精致,想拿起來看看繡工,但不知道怎麼著,心中突然浮現一種奇怪的想法,母親繡的生肖荷包,八字還在?
「我在昭然寺住了一年,此番考完有諸多事情需要處理,以後只怕難有時間再訪古寺巷,請告訴鄭大娘,謝謝她的琴譜,不瞞姑娘,我來此實別有居心,我雖然擅琴,卻不愛琴,來這里錄譜,其實是為了看你。」
霍小玉雖然心中隱隱想到,但听他說得這樣直白,還是有點錯愕。
他以前講話是這樣的嗎?
但重生後再次遇到的李益,跟以前的真的……好不一樣。
「姑娘對霍家潑辣,恩怨分明,合我心意,那日共游昭然寺後,你落了東西在馬車上,我給送回來,也不知道是門板薄,還是姑娘嗓門大,听見那番話感覺還真痛快——但知道你對我不喜,這才想出聲東擊西之法,每隔一段時間進出,此法雖然曠日廢時,但也算是有用,你從把我當仇人看,後來把我當路人看,現在肯跟我單獨說話,又願意拿起我的東西端詳,證明對我疑心去了大半。」
李益頓了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從我過了京生,家里大人便蠢蠢欲動,恨不得我一口氣先提十個丫頭上來生孩子,但那些丫頭蠢鈍無聊,伺候茶水還行,生孩子真是免了,連說話我都懶,只是此事自然不能跟家中大人言明——我在紫天寺躲了四年,又在昭然寺躲了一年,這回是沒理由再躲了,祖母跟父親希望我娶崔家表妹,嫡母又希望我娶盧家表妹,但我想娶你。」
什!麼!
有人說話這樣的嗎?
居然連生孩子什麼的,都直接在她面前說。
還有,她不防他,除了母親身體是因為他而好轉的之外,最主要的,是她以為他會娶崔雅兒。
「我沒寫過信箋,是知道你不會看,沒送飾品布匹,是知道你不會收,但我是真心喜歡你,你若願意,書雋科發榜後,我將會拜禮部掌司為老師,屆時請他上門提親,再請昭然寺住持給我們主婚——你放心,我絕對不是沒有擔當之人,既然娶你為妻,自會跟你站在一起,你過往陪酒陪笑,跟別人有書信往來,我都知道,那是因為你母親生病,為生活所逼,我不介意。」
這……
霍小玉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
內心唯有各種震驚……
這是讀書人應該講的話嗎?盧姑娘不要,崔姑娘不要,卻是要找她這個清姐兒?他這麼忤逆不象話,李家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得殺上京城一掌拍醒這長孫?
但是,他卻說「因為你母親生病,為生活所逼」,從來就沒人這樣想過,只有他……
外人都覺得她是過不了苦日子,還一副「別說了,我懂,日子難過嘛」,哪里只是「難過」而已,是過不下去了呀。
她需要銀子買藥,沒能保住父親,她不能再失去母親。
她不怕吃剩飯,她怕的是失去母親……
「荷包姑娘收著,我會一直住在南亭崔家直到吏部發下派令,大概還有三個月,你若同意,便派人來說一聲,若是不好婉拒,還了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