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苦瓜公子的生意也做太大,俺在山東老家是做饅頭的,特別南下來嘗嘗傳說中人人贊不絕口的苦瓜饅頭。」一名少年坐在店里一角,同京城來的客人閑聊。
「果真好吃嗎?如此我也來買一個。」京城來的少年閃著晶眸道。
山東少年皺了皺鼻子,下了評論︰「俺覺得被騙了,難吃至極。哪有饅頭做成苦的呢?剩下的若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吧。」
京城少年不信,咬了一大口。
「……」這東西也好意思拿出來賣?
櫃台後方,余平抽了抽嘴角。
他輕拍大福的肩頭,無奈道︰「辛苦你這掌櫃了,雖然每天幾乎都是新面孔,但你好歹記幾個來第二次的人,巴結討好一下以維持客源。」他一頓,又道︰「師哥交代,來三次以上的客人,記得記下名字通報他。」語罷,便徑自上樓。
二樓,一名溫潤青年負手而立。
「她還是沒來嗎?」
荀府一別已過了兩年半,她如今也二十二了吧?恰是女子芳華正盛的年紀。
「師哥,這不是才開張半年嗎?興許她還不曾听過這小餐館。」
荀非一嘆,苦笑道︰「我上個月才又去瑤國宣傳,但她似乎不在墨府。」他琢磨一陣。「看來夸大其詞還不夠,得再說得厲害些。」
余平失笑。「師哥,你還不夠夸大嗎?樓下客人吃得臉都要青得像苦瓜了。況且……師哥自己還不是不吃苦瓜。」
「要有名氣才能傳到她耳里,要有人潮才有名氣,要有流言才有人潮。」荀非冷靜分析。
究竟去哪兒了?苟非神色一凜,莫不是真下南洋去尋苦瓜了吧?想到這可能性,他便莫名心慌。
「她不在瑤國,不在大臨,她還能去哪?」余平顯然覺得荀非多心了。
「我擔心她下南洋……」荀非神色凝重。
「去南洋?藥材交易?」
「……尋找苦瓜。」
余平嘴角又一抽,背過身去,荀非清楚瞧見他明顯抖動的背脊。
他淡聲道︰「余平,憋笑過度會內傷。」
余平這才轉過身捧月復大笑。「哈哈哈!師哥是個奇人,墨姑娘也是個奇人。」
荀非無奈道︰「多謝稱贊。」
「墨姑娘若真去南洋尋苦瓜,只怕也會回瑤國自給自足吧?」
「應當不會。墨家除了她以外,其它人皆不食苦瓜。就算自栽苦瓜,也無法玩出如『苦瓜絕饗』這般多花樣。」
他嘴里說著怕她跑去南洋,但他其實更怕,怕她怨他當年竟興起讓她作妾的念頭。當年的不告而別,是真的心碎了吧。
她是瑤國大戶人家的嫡生女兒,瑤國納妾之風不盛,若墨老爺知道他當初只肯給她這名分,怕是要硬生生扯掉他的頭發,再甩幾個巴掌。
驀地,他憶起李玦回谷的那晚,墨成寧在蘇州客棧屋頂時是那麼的期待,回房時卻又那麼無力地吞下自己的悲傷。當時他只想推開門,將她狠狠摟在懷中,他只想承受她壓抑住的酸苦。
心疼,大抵即是如此。
他不自覺皺起眉,閉上有些發澀的眸,近日奔波讓他有些困頓。
「苟老板、余老板,又有人要來買成批的苦瓜。」二福在樓梯口叫道。
「師哥,這是賺錢的好機會,還是不賣嗎?」
「不賣。」
余平嘆了口氣,搖頭晃腦道︰「好,我再去處理。師哥你最近談生意都談到太晚,今晚讓二福代你去談麥子的進料好不?」
「也好,讓小福跟去學學。」他希望他們多學一些本事,等墨成寧出現,他就要帶她走。
二福又走上前,遲疑道︰「樓下那個要買成批苦瓜的人,她——」
余平繞過他,甩著手道︰「我去拒絕。」
「她有點像墨姑娘,雖然穿著兜帽斗篷瞧不太清楚,可那水靈的臉蛋又挺像記憶中的墨姑娘。」二福撓著鼻頭,慢吞吞補完後半句話。
荀非心中一緊,剎那間有些猶豫。她見到他會是什麼反應?她父母會不會已替她訂了親?她還願意見他麼?以往沒去想的問題一瞬間充塞腦中。
果見余平沖上樓,于樓梯口喊道︰「師哥!是她!可她一見是我,轉身就跑了。」
荀非身形一閃,繞過二福站在窗邊,見江南細雨中,作夢也求不得的女子覆著黑色斗篷,慌忙穿梭于人群中。他愣怔地望著她,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身體已翻過窗,追向那嬌小的黑影。
墨成寧並不知道荀非與石家小姐婚事告吹的事,除了荀、石兩家有意低調外,也因她刻意不去打探大臨京師的消息。
因此,當她見到余平時,心中立時升起警戒,直覺荀非或許就在附近;也或許,「荀夫人」正伴在他身側。
不論荀非來蘇州的目的為何,自從她在他書房留下那張紙條,便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
墨成寧奔跑了一陣,心想不知荀非會不會從哪個街角轉出來,便決定離開鬧區,隨意胡亂走著,最後竟來到當年他與她再遇的河畔。
細雨仍斷續,正如同她的心緒,藉斷,卻絲連。
「成寧。」她渾身輕震,不用回頭即知來者何人。即使兩年多過去,他的嗓音依舊清晰可辨。
墨成寧不答,輕輕將寬松的兜帽攏了攏,發足便奔。
她是鐵了心要避著他!荀非有些惱怒,提氣一奔,輕輕松松便捉住她的皓腕。
墨成寧未料他會直接動手,只覺被他握住的地方直發燙,她垂頭低聲道︰「公子請自重。」
荀非但覺手下一片冰涼,細膩光滑猶勝從前,不禁面紅耳赤。
墨成寧輕聲嘆道︰「還不放嗎?」
苟非緩緩松了手,墨成寧似是眷戀了片刻,才收回小手。
她一語不發,也不再狂奔,只靜靜踩著綿軟草地走了。
「墨成寧!」他下定決心似地揚聲喚。
墨成寧依舊沒有回頭,終于在距他十步之遙處停下腳步。
「你說過,我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所以我不會為了那幾希處的仁義放棄報仇。」他徐徐走向她。
「可我要告訴你,韓非亦導性歸善,荀況猶為發妻狂。我姓荀名非,『荀』同情系于妻的荀子,『非』同導利向善的韓非。」他站在她身後,兩人呼息難辨彼此。
墨成寧心緒紛亂,他什麼都沒說,但她卻懂,他正在告訴她︰他沒有娶石家小姐,他願為她放棄復仇。
她真這麼值得他追求嗎?
「成寧。」再次听到這低沉有力的聲音,她鼻頭一酸,淚眼婆娑。
「嫁給我。」
墨成寧拼命忍住淚水,雙手扯著兜帽邊角,左頰情不自禁綻出清淺酒窩。
荀非在後頭卻看不著她表情,見她一動也不動,以為她心下惱他,因而不敢隨意踫她,卻不免著急。
他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成寧?」
許久,她方收回眼淚,輕聲道︰「荀公子好詐,拿苦瓜來誘惑我。」
這一聲細如蚊蚋,荀非卻有如听進仙樂。見她似乎不氣了,便撥開她頂上曲兒帽,雙臂自她身後環住她縴腰。
「這不是心疼你在家里吃不到嗎?」他摟著她,珍惜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墨成寧嘴角一翹,道︰「那我以後每餐桌上都要有苦瓜。」
荀非鳳眸一彎,低聲笑道︰「可我跟岳父岳母一樣,怕苦。」
她失聲一笑,這麼快就喊岳父岳母了?
「沒有苦瓜?那我不嫁了。」
「苦瓜竟比夫君重要?」他吻著她一頭青絲,笑道︰「那我吃虧一點,一天一餐沒苦瓜,兩餐有苦瓜。」
墨成寧不語,將背往荀非懷里一靠,似是默許了。
荀非一手撫著她平坦小月復,另一只手悄然上移。
他冷不防舌忝了舌忝她難得沒有插銀針的耳垂,一陣酥麻癢意自墨成寧雪白細頸延伸至背脊。她推開身後色膽包天的狂徒,他卻趁機將她轉過身,抬起她下頷,細細端詳他夢里才得以一窺的俏容。
他過分專注的神情讓墨成寧心中軟成一汪春水。這些日子,他等得很苦吧?
她伸手輕觸他幾天未刮的胡渣,櫻唇摩挲著他的薄唇,柔聲道︰「荀非,久等了。」
荀非呆了一呆,雙耳赤紅。
她褪下左腕玉鐲,取條紅線系在荀非的腰帶上。
此刻,他心中的狂喜無以形容,他輕輕抱著她,嗅著她身上幽香,嘿笑一聲,道︰「一天兩餐苦瓜可以,但成寧也知道,我這人會記仇,吃虧吃久了,就要記仇。」
墨成寧一掙,推開他咕噥道︰「又得意忘形,你不是愛妻的荀子、心善的韓非嗎?」
荀非聳聳肩,道︰「天性使然。」
「那怎麼辦?」
「你要補償我。」他眸中星光閃動。
她偏頭一想,道︰「不然……每餐我做一份你愛吃的?」
「行。」荀非想也不想。
墨成寧嫣然一笑,道︰「苟公子這次倒挺好說話。」
「我愛吃你。」
「……」她除了羞人以外,已想不到別的詞匯。
荀非恍若未覺地自說自話︰「每煮一顆苦瓜,就讓荀非吃一次墨成寧。這便是協議。」
「……」她一直以為人前行為放蕩的荀非全是作戲,今日方知那個荀非,七分假三分真。
良久,等不到眼前人兒響應的荀非吻上她鎖骨下的細膩肌膚,就在他伸手探進她衣襟時,墨成寧薄媚一笑,笑得苟非心癢難耐。她湊近他耳邊,含笑道︰「不吃就不吃,我以後不煮苦瓜,三餐皆到『苦瓜絕饗』解決。咱們走著瞧,看是誰能忍。」
她整整衣衫,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一吻,隨即走向來時路。
「我點的苦瓜面線還沒吃呢。」
荀非杵在原地,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又模了一下方才她吻過的地方,滿足一笑。
他大步流星地走至她身旁,一把攬住她腰笑道︰「不成,『苦瓜絕饗』的也算,這我開的餐館呢。」
若干年後,江湖上多了一對「杏侶雙俠」,分別為杏壇的荀非和杏林中的墨成寧。兩人游遍大江南北,盤纏不足時便尋一風光明媚處待上一年。
前半年荀非設學堂,墨成寧設義診;後半年荀非改學堂為義學,墨成寧改義診為醫館,夫妻倆過得悠閑自在,天下無一處不是他倆的足跡。
這一年,苟非和墨成寧帶著五歲的雙生兒和不滿周歲的幼女回到蘇州。
「老板,可有地方借宿?」荀非笑道。
黝黑青年正指揮著工匠,在新開張的第十家分店前掛上匾額。
「咱這只賣苦瓜,不供住宿。你沒見匾額上寫著苦瓜絕……」青年睨著眼,瞥向不識相的客人。
「師哥!師嫂!還有我可愛的師佷們!」
墨成寧笑道︰「余老板好久不見,生意不錯嘛。」
余平指著烏溜大眼的小女娃。「你一定是茜兒。」他搔了搔頭,指著雙生兄弟倆,佯裝無奈道︰「你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看就算了。」
五歲的哥哥不滿道︰「我是允兒,他是平兒。」
余平嘻笑道︰「知道了,你是平兒,他是允兒。」
允兒覺得深受委屈,扯了扯荀非的衣角,癟嘴道︰「爹……」
荀非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笑道︰「難得帶了木柵鐵觀音回來,允兒,待會兒拿三份去給大福叔叔。」
「師哥!」余平可憐兮兮道︰「允兒,師叔待會請你吃苦瓜糖。」
「允兒不愛吃苦瓜,娘跟平兒才愛吃苦瓜。」允兒認真答道。
平兒這時才揉揉眼楮,軟軟地道︰「哥哥,你剛剛說苦瓜嗎?」
墨成寧拍了拍茜兒的背,笑道︰「不鬧你們師叔了。余平,什麼時候介紹弟妹給我們認識?」
荀非也笑道︰「上次來不及喝你的喜酒,這次你兒子的滿月席定要趕回來參加。」
余平忽有所感地嘆道︰「我以前總說要娶一個俠女,結果還是繞回原點,娶了個千金大小姐回來。」
「人家小姐好歹從京城追著你到蘇州了,你還過這麼多年才許了人家。」荀非調侃道。
余平紅著臉道︰「我……我哪里許她了?分明是那女人硬來……」
允兒操著稚女敕童音︰「師叔臉紅,師叔害羞了。」
余平牙一咬!「誰臉紅?誰害羞?」
平兒奇道︰「哥哥,師叔臉黑,哪有臉紅?」
「……」
江南煙雨蒙蒙,景致美麗依舊。柳樹承載著絮語,將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盡數拂人江水,化為平淡不過的陣陣漣漪。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