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客倌今日是來找書的嗎?」她雙眼緊盯著他胸膛衣襟的銀繡狻猊,絲毫不敢再亂飄,神情一本正經的問道。
「找輸的?」
銀繡狻猊眨眼間速速倒退了半尺遠。
她疑惑地抬起頭來,恰好看見他臉上閃過的那一抹……該說是大驚失色還是滿臉嫌惡?
「怎麼了?」
「晦氣,真真晦氣啊啊啊啊!」但見高大的雷敢侯爺倏然捶胸頓足,咬牙切齒悔不當初地灑淚……呃,拂袖而去!
卓三娘滿臉愕然,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瞬間跑了沒影兒的大男人,下意識地囁嚅了下唇兒︰「不是來找書的?難道他也是來買牛肉胡餅的?」
唉,這都是她和阿爹自盤下這鋪子來,數不清第幾個上門來沽肉買餅的客人了。
「明天就來寫方『牛肉胡餅今已轉戰江湖,葉公好龍者請移腳他處』,貼在大門口以公告周知好了。」她嘀咕。
這年頭搞文化志業可不容易啊,萬書在手不如一餅下肚,若不是為接續祖上的書香傳承,為了成全阿爹的書鋪大夢,她都想改行賣蒿菜雞蛋胡餅了。
至少屯貨少,來錢快啊!
搖頭嘆氣完,卓三娘繼續認分的去擦洗書鋪里的二手桌椅書櫃,順便把一頭栽進書海里,這卷也舍不得擺,那卷也舍不得賣的阿爹拉出來,騙到後頭去灶上下兩碗面吃吃。
那日的兩軍對陣比試,因雷敢一臉悲憤地到場,渾身散發著「老子今天好晦氣,要是真輸了老子就不活了」的洶涌悲壯騰騰煞氣,嚇得原本還輕輕松松和銀甲衛在那邊玩著「你殘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你打呀打呀」的金羽衛們,下一刻忽然化身殺氣滔天的狼虎之師,變臉比變天還快,當場把銀甲衛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臉腫滿地哀號。
「主子,屬下等幸不辱命!」金羽衛副指揮,也是雷家家將雷趵抱拳跪下稟道。
雷敢一顆高高提著的心終于平安落回了胸腔,暗暗吁了一口氣,強忍住傻笑的沖動,佯裝氣定神閑地嗯了一聲。
「好,兄弟們辛苦了。」
再回頭一看,莊指揮使都快哭了,老皇帝則是樂顛顛地搓著胡子,開始數著自己這次能撈著多少私房銀子……朕的阿敢果然于公于私都是大功臣啊,哇哈哈哈哈!
這一場十分漂亮的掐架,萬分美好的彩頭,讓老皇帝終于從私房銀被皇後娘娘剿了大半的郁悶狀態中正式滿血復活,又是成天眉開眼笑的老人家一枚了。
「還好還好。」雷敢砰砰砰地拍了拍胸膛,滿眼余悸猶存。
幸虧老子的手下頂得住,沒給老子丟人,不過往後這賣書的地兒還是不能去了,以防萬一。
雷敢是打定主意,既然老胡都不賣餅了,自個兒日後上下朝還是繞路走,最好多繞遠一點,大圈一點,免得再給自己添堵。
「就是可惜了,一個好好的小娘子,怎麼干那等營生呢?」他自言自語,想起那粉撲撲令人手指蠢蠢欲動的小臉蛋,還有那清亮的笑眼,渾圓鼓蓬蓬的……
去去去,滾他娘的,老子可不是那等見色忘義的禽獸!
「本侯乃是英雄好漢啊!」他隨便一掌就拍碎了一旁的石鑄欄桿頭,慷慨激昂地吼了一聲。
莊指揮使滿臉幽怨地望來。「英雄好漢……說好的只是玩玩呢?不是說只要隨便切磋一場就好嗎?今兒場面搞得這般難看,以後都不想再跟你好了。」
雷敢莫名抖了兩下,嘿嘿地笑了,過去拍了拍兩下,卻駭得莊指揮使縮了縮腦袋,他豪爽地道︰「好啦好啦,不就是圖個博君一笑嗎?你看皇上多開心呀!」
「開心……」莊指揮使想到自己不翼而飛的三個月俸祿,嘴唇哆嗦了起來,偏偏還得擠出笑來,原是中年英氣的臉龐憋成了苦菜。「主憂臣辱,主喜臣安……我、我自然也是開心的。」
嗚嗚嗚嗚,好丟人啊!
結果龍心大悅的老皇帝也沒有忘了犒賞一下兩位功臣愛將,非常大方地表示中午這頓他請,雷敢和莊指揮使當然立刻跪下三呼萬歲英明,萬歲最棒,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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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朝回侯府途中,雷敢模了模有些癟的精壯月復肌,感受到饞蟲直叫的燒胃感,習慣性地策馬往老胡家的牛肉胡餅鋪子方向去。
可是遠遠兒地還沒望見那熟悉的檐角,他忽然瞄見了前方小拱橋下有個莫名眼熟的身影,雖然只是一個側臉,卻是小臉紅通通,咬牙使勁面色微微扭曲。
咋啦?
他心一跳,高大身軀躍下馬,足尖如飛地落在了她身邊,恰好看見她使盡吃女乃的力氣,釣上了好大一條活蹦亂跳的鱸魚!
可也因為這使勁兒的一拉,卓三娘嬌小的身子收力不及,蹬蹬蹬地往後跌──就在她即將一屁|股重重跌坐地上的當兒,一只結實有力的鐵臂倏然環住了她柔軟的腰肢,穩如泰山地接住了她。
「啊……」她心頭咯 了一下,還來不及感受背後胸膛的溫暖壯實,慌張張忙掙月兌開了來人的懷抱,小臉一陣漲紅又一陣慘白,「多、多謝,小女無、無事了……咦?」
雷敢也一時傻了,虎眸瞪大。
「怎麼又是妳?」
卓三娘本是面紅心跳,卻在听見他難掩驚恐的語氣後,臉瞬間刷了下來。
干嘛?是青天白日見鬼了嗎?那瞪眼,那濃眉直豎,那掉下巴是幾個意思啊?
不過她本著卓家世代書香教養出的良家子淑女風範,還是後退了一步,爾雅地欠身,行了個完美無缺的禮。
「多謝郎君援手,大恩不言謝,小女這就告退了。」
卓三娘家中清貧,又是飽讀詩書知禮儀,素來深諳進退之道,可也沒有三番兩次拿熱臉貼人冷……那個臀的好性兒,對于這個只想買餅不想買書的郎君,既知不是同好中人──書鋪潛在客倌,就也沒必要委曲求全,拚命貼上去瞧人冷臉子了。
雷敢一臉莫名其妙,滿眼巴巴兒地看著她從容自在地撿起了地上蹦跳的鱸魚和竿子,一派說不出的悠然舒展味兒,將鱸魚放進一只竹編籠子里,而後扛起了釣竿子便款款地走了。
如果雷敢侯爺書讀得多,見此景斯人,自然能感嘆萬千地吟上一大篇「腰如約素、翩若游龍,行雲流水,宛似姮娥」的酸不溜丟詠文來。
可是此時此刻,他腦中也只冒得出──
我的天老爺啊!這小娘子走起路來,這身段這姿態真真有說不出的好看,老子這胸口怦咚怦咚怒跳的是什麼原因啊喂?
雷敢就帶著這不知從何而起、一往而深的亂糟糟心緒,一步三搖晃地上了馬,回了家。
夕食餐案上,雷老爺眼睜睜看著自己這高大剽悍、虎頭虎腦的兒子臉上帶著一抹奇異的傻笑,手中的箸頻頻戳著海碗里的湯湯水水,最後夾出一把空蕩蕩入口,還煞有介事地張嘴放入閉嘴咀嚼。
「混小子,中邪啦?」雷老爺心一驚,缽大的手掌在兒子眼前揮了揮。
雷敢猛然回過神來,濃眉橫飛,心虛地嘟囔。「阿爹,您干啥不好好吃飯?灑得案上湯水到處都是,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了──」
「老子一掌打不死你,也要一口呸死你!」雷老爺勃然大怒,拍得案上碟盤齊跳。
不遠處服侍的小廝們不約而同吞了口口水,聰明地往大門邊悄悄挪了三步。
老爺近日火氣大,侯爺偏又喜歡火上澆油,關北侯府已經很久沒有──其實是從來沒有過──其樂也融融的溫馨用膳時光了。唉,真真希望侯爺趕緊娶夫人,不然老爺鐵樹開花也好,跪求府中趕緊添點春回大地的柔美畫風吧!
「阿爹,太醫都說了您最近得少喝酒少吃肉,免得動不動就上火。」雷敢「孝順」地夾了滿滿一箸的鮮筍片兒堆進雷老爺的碗里,「喏,筍片尖兒通腸順便,您多吃幾碗啊!」
「不吃了,老子氣都氣飽了。」雷老爺摔下箸,抱臂對著他吹胡子瞪眼楮。「說!你明兒到底去不去相看老黃家閨女兒?」
「兒子明兒、後兒、大後兒……天天都公務繁忙,沒空。」他扒了一大口帶筋的鹵牛肉,吃得滿嘴流油滿意非常,頭埋進大碗里抬也未抬。
老黃叔家的女漢子,誰愛娶誰娶去吧!
雷老爺強忍把一海碗湯全扣到這不肖子頭上去的沖動,怒喘吁吁半天後,強捺惱火地道︰「不娶老黃家閨女兒也成,只要三個月內能把兒媳婦娶進雷家,爹就保證不找你麻煩。」
「阿爹,兒子月底出發巡視東海布防,一來一回就得三個月。」雷敢心下嘻皮笑臉,面上十分嚴肅,恭恭敬敬稟道。
「幾時的事?」雷老爺笑容一僵。
……剛剛決定的。
「軍務繁忙啊!」他愉快地一攤手,假裝自己也很無奈。
雷老爺兩眼懷疑地盯著這臭小子良久。
「離月底不是還有十五日嗎?」他斜眼睨著兒子,嘴角翹高高。「也足夠娶房媳婦兒了。」
雷敢一窒……阿爹,你這是鼓勵兒子立刻出門去強搶民女嗎?
「總之快則十五日,慢則三個月,你都得給老子帶媳婦兒回家,如若不然──」雷老爺瞇起眼,笑得好不邪惡壞心。「老子馬上就跟老黃家交換庚帖!」
「阿爹!」雷敢臉都黑了。
「叫爺爺也沒用!」雷老爺得意洋洋地昂首長笑而去。
雷敢咬牙切齒地膝坐在餐案前,一張剛毅英氣的臉烏雲密布,又像是活生生吞了一大口爛泥巴,面頰都抽筋了。
黃家女漢子……強搶民女……還是離家出走……
唉,這真是至艱難的抉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