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贏政痛苦地微張開眼。「沒有……卿卿,我沒要毀諾,我只是貪心……我想要你當我的臣子,也想要你當我的妻子。」
荊軻面無表情地瞅著他。「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珍惜自己的生命,但當初我舍生取義殺秦王,是因為我選擇了正義之道,願意牲生命。如今,我不顧淪為師門之丑,為了你選擇投身秦國……而你,也只能選擇一樣,讓我當你的臣子或你的妻子,而我也會告訴你我的選擇,當你選擇我當你的臣子,我會謹守生死之約,但如果是妻子,這一輩子,我不會再見你。」
他不敢相信她竟如此決絕,無情得一點情絲波動皆無,無情得激起他的怒火,他不加思索的便道︰「你膽敢不見我,我就殺你慶氏余人,滅你墨家師門。」
她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久違的殺氣蒸騰著。
「可是……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就讓墨家名揚天下,絕不讓儒家當道。」哪怕怒氣當頭,贏政仍不忘威逼利誘。
而回敬他的是——一片東西。可憐他連閃避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硬生生地用臉接下,啪的一聲,他只覺得臉都麻了。
「你該慶幸我丟的是履底而不是劍!」荊軻怒吼道。
她本以為他們是生死相許的君臣手足,怎料他不過是個貪戀之徒,說了那麼多,他根本不是看重她的才華,而是她的面貌……他欺騙她!
「卿卿……」
「住口!給我听著,贏政,從今天開始,你我恩斷義絕,生死不相干!」哪怕對他千刀萬剮也無法消除她此刻的怒火,她憤然離開,壓根不給他挽留的機會。
「卿……」看著她絕情離開的背影,贏政的胸口像被撕裂般,痛到眼前一黑,意識皆無。
待贏政清醒時,房內微亮,從透光的竹窗望去,可見日光迤邐而入。
他微怔了下,難以置信他不過是微闔下眼,再醒來時竟已天色大亮,他看向身旁,一片履底還掉在他臉旁邊,而荊軻的長劍……不見了!
「卿卿!」他喊著,掙扎著起身,卻覺得渾身無力。
他無心理會身子的異狀,靜心聆听周遭動靜,然而半點聲響皆無,好似此處已無人煙。
贏政顧不得渾身無力,撐起雙臂,費力地下了床,然而撐著床緣走到桌邊,他的雙腳已經失去力氣,整個人無力地軟倒在地,幸好他及時以雙臂撐住,否則可要跌個狗吃屎了。
但,身體上的問題對現在的他而言,壓根都不重要,他用爬的爬到外室,所幸徐夫人的竹屋不過是一廳兩房的格局,房外通廊直抵小廳,爬出園子就是大門,他氣喘吁吁地推開門,就見外頭霜雪滿地,在日光底下銀輝璀燦,幾乎讓他睜不開眼。
雖有煦陽照拂,依舊寒凍刺骨,僅著襦衣的他爬到早已發硬的霜雪堆上,然霜雪極滑,不利于他爬行,他只能放聲大吼,「卿卿!」
不會吧,她真丟下他走了?
他到底是哪里說錯了?她不是說兼愛天下,有目的的去愛,得到相對的報酬維持平衡,他開出條件有什麼不對?
他承認,他不該威脅她,可他也馬上察覺錯誤,立即更改……到底是哪里錯了?
思緒紛亂卻找不出解決之道,更糟的是,現在的他連站起來都有問題,他在意的不是被拋下,而是她鐵了心不要他,天下如此之大,她如果有心要躲,他還能上哪兒找她?
她為什麼就不能懂他?他寧願拿王位換取她,把所有瑣事都丟到一邊,跟她做一對閑雲野鶴的自在夫妻就好。
可她不懂愛……多諷刺,她竟不懂愛,不懂愛自己也不懂愛人。
甩了甩頭,贏政不再細想,想那些都是多余的,他必須先找到她!
燕山山道崎嶇難行,別說策馬,就連尋常人走動都極為不便。
此刻,蓋聶和徐夫人合力扛了一只已死的東北虎,荊軻背著竹簍走在前頭,步伐極快,然一瞥見郊野間有眼熟的藥草,隨即又躍入其中摘采,然後又全部撒掉。
重復太多次了,看得徐夫人心里都發毛了。「老大,你認為阿軻是怎麼了?」
「不知道。」蓋聶臭著臉回道。
「怎可能不知道!」徐夫人壓低嗓音又道。
昨晚吵得那麼大聲,他們想裝耳聾都難,沒有模黑進屋一刀殺了阿政,已經非常給阿軻面子了,比較怪的是,他等了一個晚上,阿軻氣歸氣,卻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真是的,該不會是防他跟大師兄吧,真是太見外了,他就算要殺,也一定會先知會她一聲的。
不過照眼前的狀況看來,阿軻殺秦王,應該是指口可待,不用他出手。
「我問你,阿軻指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蓋聶黑著臉問。
徐夫人睨他一眼,不禁替他悲嘆一聲。明知道那是什麼傷卻還要問,簡直是問心酸的,不讓自己心痛,日子就過不下去嗎?
「針扎的。」既然大師兄這麼想自虐,他就好人做到底。「那天將他們帶回來時,阿軻就問有沒有現成的履底,我剛好做了幾份備用,她就討了一份去,我看她量著那家伙的腳,就猜她是想替那家伙做雙鞋,畢竟他的鞋磨破了一只又掉了一只。」
怎樣,听見阿軻替其它男人做到這種地步,心痛死了沒?他是已經慢慢適應了,反正早在八百年前他就清楚,阿軻就是那種不識情趣不懂愛的呆樣,他愛到死她也不會發覺,所以他早就放棄了。
蓋聶听完,臉黑得像是被雷打中。
徐夫人搖搖頭,不想理睬他,視線又回到荊軻身上,就見她又摘了一堆藥草,然後又火大地往天空一撒。
真糟,他真的好可憐,竟要同時應付兩個陰晴不定的人。
「阿軻,咱們該回去了吧,這老虎挺重的。」他扛得肩都麻了。
荊軻陰惻惻的回眸。「丟了吧。」
「咦!」徐夫人大驚失色。別鬧了,他們已經走了快一個時辰了,這當頭才跟他說要丟掉!「阿軻,你不要這只老虎,又何必殺它?」
「誰要它突然跑到我面前。」她不耐地道,不想回想當她看到老虎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扒了它的皮替贏政做裘墊,撥了它的筋肉給贏政加點葷……反正當她回過神時,老虎已經死在她面前了。
說來她實在是憋了一肚子氣又發作不得,才會順手拿老虎出氣。這時她不禁想念起秦舞陽,要是那家伙在就好了,耐打又耐踹,她就不用憋得這麼苦。
都怪贏政!
真他媽的混蛋,竟這般羞辱她!他和其它男人都一樣,假裝欣賞她的才華,實際上卻只看上她的美貌和身體,虧她還因為他的信任而感動,豈料這一切都是虛假!
說什麼愛,他根本就不懂愛,只是想以勢欺人罷了!
她才不要替他做裘墊,更不要替他做鞋了,就讓他光著腳,在這雪地上看他怎麼走,到時候她一走了之,他就待在這里自生自滅。
荊軻悻悻然的想著,卻還是走向回竹屋的方向,沿路又找著一種可以疏通血路的藥草,悻悻然地抓了一把丟進竹簍里。
「老大,原來阿軻是怕那家伙冷,殺了老虎要取皮。」徐夫人道出他精準的猜測,壓根不管身旁的蓋聶已經被雷給劈了好幾輪,臉都快焦了。「老大,阿軻不是不懂愛,她只是沒遇到對的人,而現在,她遇見了。」
光看她那麼護著一個外人,在在顯露不尋常的訊息,他更加肯定了。
「閉嘴!」蓋聶接過老虎,大步朝前走去。
徐夫人趕忙小跑步跟上,嘀咕道︰「忠言逆耳。」
突地,不遠處傳來細微的喚聲,兩人頓了下,難以置信地對視一眼,就見荊軻已經飛步朝竹屋的方向跑去。
「你沒對他下藥?」蓋聶舉步如飛,同時問道。
「有,我下了可以讓牛睡上一整天的量。」徐夫人大驚失色,開始懷疑阿政不是人,要不他怎有本事離開竹屋,照他的估算,阿政應該會到晚上才清醒,而且就算醒來,也會全身乏力不能動彈。
然而,待他倆回到竹屋附近時,竟見阿政趴在雪地上,一把抓住荊軻的腳,那卑微的態度教兩人同時傻眼。
「卿……別走,我錯了,我認錯了,別離開我。」贏政用盡最後的力氣抓著她的腳,哪怕意識逐漸模糊,他還是堅持不放手。
荊軻怔怔地看著他,心里氣著惱著,偏偏又對他心疼不已。「你竹屋里不待著,怎會跑到外頭?」她蹲將他扶坐起來。
「我以為你拋下我了……」
「在你眼里,我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嗎?!」她直瞪著他,卻見他一邊臉頰一片猩紅帶瘀,想起這是她昨晚干的好事,心又是一陣抽疼。
「可你說要與我恩斷義絕。」他是真的怕了。
「就算要恩斷義絕,也要等你傷好。」荊軻嘴硬著,不表露半點憐惜。「我是跟師兄們上山打獵罷了,胡思亂想。」
「不……咱們的恩不斷義不絕,我說錯了話,你罰我便是,罰我便是……」贏政氣心紊亂地說道,也不知道是看見她安心了,抑或是他身上的傷所致,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像是要厥過去。
「你……真是教人又恨又氣。」身上有傷走不動,竟然用爬的爬到外頭,是故意要她擔心嗎?
他將頭枕在她的肩窩,看著她噴火的瀲濡瞳眸,微微咧嘴笑著。「卿……我保證,只要是你不喜歡的,我都不做,只求你待在我的身邊……卿,你可以不愛我,但不能不要我。」他可以連愛都不說,只求她陪伴一世。
荊軻直睇著他,隱隱能感覺他的妥協。
這對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何其不易的事,但他願意對她妥協,還說得這般誠摯,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相信他吧。
她抿了抿嘴,輕應了聲,就見他笑得更開心了,一雙殷紅的眼也閃動著教人跟著喜悅的眸光。
瞧瞧,一國之君為了她如此狼狽,就算他不是愛上她的才華,也肯定是愛上她的人了,而且是一心一意地待她,甚至一再退讓。
荊軻嘆了口氣,憋了一晚的怒火瞬間被消弭,連她都感到錯愕,可是她也確實不願就此與他斷絕往來,相處久了,他要是突然不在身邊,她難免失落。
「聊夠了,該進屋了吧,要是傷上加病,可別說是咱們造孽。」蓋聶在後頭看了半晌,冷言冷語地提醒道。
荊軻這才意識到贏政還半躺在雪地上,但憑她想要抱他進房,根本就辦不到。
「我來。」蓋聶以力拔山河的氣勢獨自將老虎給拋到屋前,再走到贏政面前,準備將他扛進屋里。
當然,這是贏政認為的,當他瞧見蓋聶雙手的姿勢時,立刻道︰「我寧可用爬的進去。」拜托,用抱女人的方式抱他,蓋聶不覺得惡心,他卻很想吐。
蓋聶聳了聳肩。「由著你。」
「阿政,我扶你,你也使把力吧。」荊軻忙道。
「嗯。」說是這麼說,但贏政真的是全身無力,別說站,他連動都快動不了。
見他連站都站不起來,荊軻干脆把竹簍卸下,先把他架在肩上,就在他要驚叫出口時,她已經將他扛起,大步跑進屋里。
「這樣有比較好嗎?」蓋聶皮笑肉不笑地回頭看著徐夫人。
「差不多。」可憐的阿政,想必被阿軻一身蠻勁給嚇到了,從此以後肯定更抬不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