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日,荊軻被送回了慶平閣。
當晚,入冬的第一場大雪覆蓋了咸陽。
大雪如鵝毛般綿密地從天而降,皇宮外寒冬籠罩,皇宮內雪虐風饕。
贏政難得的和氣徹底消失,彷佛忘了還有荊軻這個人的存在,他再度恢復成急馳狂奔的野馬,東驅使西下令,忙得三公九卿抱頭痛哭,而每日的朝殿上百官暗自叫苦,誰也不願面對如惡鬼的大王。
可偏偏能上朝殿的全都是位高權重的大臣,也就是最近哭得很慘的二公九卿,朝議中要是有人一問三不知,輕者遭嘲笑辱罵,重者竹簡伺候,再白目一點的,直接拖到西門外。
一夕之間,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寧可拚死拚活地達成任務,然後再喝得大醉哭一場,也不敢再挑戰大王的耐性。
然而,連著個把月,誰也吃不消,于是乎,有人斗膽進言了,「大王,大王已多日未召見荊使節,是不是……」後頭的話好難斟酌好難開口,到底是哪個混蛋把他推出來的?
王綰回頭看著一個個低眉垂目,一臉與自個兒無關的無情同儕,難道真的要他提早玩完嗎?
誰不知道月前的某一日,大王竟然破天荒的慢了一個半時辰才上朝,前一天都未傳喚任何人,當日大王只穿著單袖玄衣上朝時,大伙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心知肚明,一個個在寬袖里比出大拇指,盛贊荊軻真是太有本事,往後的太平日子就全靠她了。
豈料,就在眾人額手稱慶,準備大開筵席犒賞工作沒日沒夜的彼此時,又听說同一日大王與荊軻共浴,滌清池里傳出了大王異常淒厲的咆哮聲後,荊軻就被送回了慶平閣。
這下子完了,大伙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想知道荊軻到底有什麼本事可以將大王惹得這麼火,可那頭見不得人,因為福隆、福盛兩兄弟像是銅牆鐵壁地站在慶平閣前風吹雪淋,無人能近殿一步。
于是乎,他們只好從大王這頭下手,把夏無且給挖出官舍,讓他去探探是不是荊軻太野,導致大王傷了哪兒,沒想到不到半刻鐘,夏無且就只剩一口氣的被抬了出來。
從此,大伙便深陷在水深火熱中,人間猶如煉獄,君王猶如惡鬼。
「再說一次。」贏政沉聲道。
王綰倒抽了口氣,目光不敢再停留在大王森冷的俊顏上,垂眼思忖著,他現在要是假裝昏倒,不知道會不會很假……
突地,殿外侍衛進殿通報,「大王,長史大人回宮,有急事上奏。」
「宣。」
王綰好感謝李斯,這輩子沒這麼期望他回宮,真的!
李斯風塵僕僕,掀袍單膝跪下。「臣拜見大王。」
「起身,李卿有何急事要奏?」贏政臉色猶如寒冰壓頂,教望者通體生寒。
可惜的是,李斯剛從風雪中進宮,還沒感受到大王的失溫兼失控,徑自道︰「大王,荊軻是否還活著?」
此話一出,百官齊齊退後一步,一個個與他保持距離,確保待會竹簡飛過來時不會砸傷自己。
「問她做什麼?」贏政黑著臉問道。
「臣在魏國听聞燕太子丹派荊軻假議和真刺殺,最終被大王擒殺,但臣以為大王斷不會殺了荊軻還特地昭告天下,是以荊軻必定還活著。」李斯沾沾自喜地揣測君王心。
「重點。」
「魏王假說,只要大王可以將荊軻交給他,他願意獻上安邑這座城池。」
「為何?」
李斯笑了笑,模樣有幾分鄙夷。「雖說魏王假說起話來有諸多保留,但臣看得出來,魏王假必定對荊軻抱持非分之想……想不到魏王假竟欲效法前人來段龍陽之好,簡直是可笑得緊。」
百官又齊齊倒抽了口氣,聲響之大,教李斯不解地回頭看著同儕,卻見一個個不斷朝他使眼色,像是要他別再說。
呵,這些沒用的貨色,怕他在大王面前搶功,所以一起排擠他,別傻了,他才是揣測君意最準,最得君心的臣子,誰能跟他比。
「龍陽之好?」贏政低聲重復。
「難道大王不知道嗎?古有魏安厘王寵幸他的臣子龍陽君,亦有衛靈公寵幸大夫彌子瑕分桃而食,臣不知荊軻生得如何,但能教男人魂牽夢縈,甚至割城池換取,八成已有過魚水歡情。」李斯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唾棄。
百官光是听聞就已經嚇得企圖拔腿逃離,完全不敢想象大王會是怎生的反應。
「……拖下去。」
贏政一出口,殿外侍衛立刻進殿架起李斯。
「大王?」李斯難掩錯愕,捉模不透大王現在玩的是哪招。
「李卿不是最愛揣測寡人心思,你倒是說說,寡人現在在想什麼,要是猜中了,有賞。」贏政溫溫地笑著,笑意在布滿寒霜的俊顏上顯得極不協調,教人膽顫心驚,冷汗直流。
李斯琢磨了一番,問︰「臣是何處失言惹大王不快,想將臣推出西門外?」
他想了一圈,確定了大王想殺他,姑且不論大王為何想這麼做,道出正解先保命再說。
「呵,真猜對了呢。」贏政的笑意不達殺氣騰騰的眼眸。「寡人就賞你……五馬分尸吧。」
這個自以為揣測君心就可以平步青雲的蠢蛋,他想殺他已經很久了,現在終于可以實現,太歡暢了。
「大王?!」李斯大驚失色。
「拖下去!」
「大王,大王至少要先審再查,豈能無故殺臣,大王……」
朝殿上,百官噤若寒蟬,只余殿上油燈燃燒的窸窣聲響。
半晌,贏政才淡聲道︰「全都退下。」
「遵旨。」如蒙大赦,百官爭先恐後地逃了出去。
不過眨眼間,朝殿上只余贏政一人,就連內侍也被他屏退。
他垂著眼眸,想著方才李斯所言,魏王假願用安邑換取荊軻,難道他們兩人真有私情?還是,魏王假亦不知荊軻是個女人?
如果荊軻是個男人,他還可以用君臣之情綁系著,但偏偏她是個女人,那他能用什麼挽留她?別說挽留了,他連要怎麼面對她都不知道。
想起那晚震驚人心的一幕,除了頭皮發麻之外,還有他己身強烈的欲求。那從不曾出現在他身上的濃烈竟在夜里侵襲他,教他連入睡都怕夢見那一幕,如今要他怎麼見她?
他會失態,肯定的。
可是,他想見她,想問她那哂然一笑到底是什麼意思?在他眼里看起來有幾分自嘲的味道,但她自嘲什麼?
他到底該如何調適心情,才能在見她時不教她察覺他深沉的?
「大王,福衛尉大人求見。」內侍在殿外細聲喊道。
贏政眉頭一皺。「宣。」該不會是荊軻出了什麼事吧?他說過不能再讓她飲酒,福盛該不會又蠢得拿酒給她喝吧?
福盛入殿,進退趑趄,面色猶豫。
「說,發生什麼事了?」贏政從上座走來,面色不善地瞪著他。
「大王,沒什麼事,只是……該用膳了,臣想問大王是否移駕慶平閣?」福盛試探性地問。
可惡,他真不想來,卻又不得不來!
荊軻那張嘴像是蚌殼一樣,怎麼撬也撬不開,啥都問不出來,可偏偏那群同儕天天找他哭,別說他們了,他淋雪也淋得很想哭好不好。
贏政欲言又止,背過身去,久久才悶聲道︰「寡人手頭上的事還忙得很。」
福盛隨即垮下臉,心一橫,豁出去了。「大王,荊軻到底做了什麼惹得大王不快何不告知臣,讓臣好好與荊軻說說。」看是怎樣,各退一步嘛,小兩口到底在吵什麼?明明前陣子相處得那般融洽,宮中更是出現久違了的閑散步調,誰知道沐浴也會沐出問題來。
難不成是荊軻的身子缺了什麼,惹人王不快?
「她沒有做什麼。」是他,滿腦袋婬思邪念的是他,他簡直快被自己給逼瘋了。
「那要不要臣到後宮差個女官來教教她?」想來是荊軻什麼都不會,配合不上,讓大王不開心了,這事好辦呀,鬧騰什麼來著,也不想想被折磨的到底是誰,好歹也替他們著想著想。
福盛忿忿想著,突見贏政逼近的冷鷙俊臉特寫,嚇得倒退一步,趕忙模著自己的臉,懷疑哪怕沒說出口,也因為表情而露餡。
「為何要差女官教她?教什麼?」贏政的臉色陰晴不定的可怕。
福盛忍住逃跑的沖動,硬著頭皮壓低聲音道︰「自然是能取悅大王的一些花招,這種事不差女官,難不成大王還能教她?女人家的事,自然得要交給女人才好。」最後一字才落下,他就被贏政一把揪到面前,嚇得他狠狠倒抽了口氣。
老天啊,他是哪里說錯了,為何大王的臉像是被雷打中了一樣黑?
「你知道她是個女人?」像是怕隔牆有耳,贏政壓低聲音問。
福盛滿臉慌張,一時沒細想,月兌口便道︰「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啊……」啊啊,難道說大王不希望大伙察覺她是女人?可是那麼明顯,荊軻活月兌月兌是個美人,比花還嬌艷,有長眼的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大伙都知道?」贏政不自覺地抽口氣。
「如果、如果大王不希望大伙知道,其實也是可以下令的。」很多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對不?
贏政一把將他推開,無言地撫著額。
大伙都知道……所以,當他上朝穿著單袖玄衣,大伙的眼神才會那麼曖昧,所以荊軻有時看他的眼神那般難以置信……天啊,她那哂然一笑,該不會是因為他直到那當頭總算確認她是個女人?
怎會如此?大伙都發現,他卻直到果裎相見才發覺?他是怎樣,原來他才是最笨的那一個嗎?這下子他更無臉見人了。
「大王?」福盛小心翼翼地喚道,對于大王的反應模不著頭緒。
「你可以退下了。」贏政咬牙道。
他需要一點時間調整心情,他現在誰都不想見,丟臉到只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福盛哭喪著臉,他也很想退下,可是大伙日子難過,把重責大任交托給他,他只好當炮灰了,不然咧?
「大王,臣不知火王與荊軻之間到底是怎地,但不管怎樣,女人家嘛,哄一哄就好了,況且荊軻的個性不拘小節,沒有尋常姑娘的小心眼,她夠大氣又爽朗,只是這陣子遭大王冷落,她天天郁郁寡歡,連話都不說,大王又說不能喝酒,實是教臣看不下去。」
一听她郁悶到又想借酒澆愁,贏政不禁想起她飲酒之後對他又是吻又是上下其手……啊,難道說,她是以女人的身分喜愛自己,可偏偏他不識情到這種地步,連她是個女人都沒發現?
想起她飲酒後趴在他胸膛上低泣,他心里就一陣抽疼。
「大王?」
贏政收斂心神,問︰「你沒有自作主張讓她喝酒吧?」
「臣不敢。」福盛還不急著去投胎。
贏政微點著頭,像是突然想到什麼,猛地轉過身,又一把揪住他的襟口,硬是將他扯到面前,帶著邪氣地道,「你明知道她是女人還趴睡在她腿上,嗯?」
福盛瞬間臉色慘白。沒人這樣的吧,都過了這麼久才算帳,這……君王也不能這麼無賴。
「臣……」
「大王!」殿門口傳來福隆急促的叫喚聲。
贏政眉頭一皺,放開了揪著福盛襟口的手,「發生什麼事了?」福隆的性情向來沉穩不急躁,要他跟在荊軻身邊,他是絕無可能無故擅離的。
「荊使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