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她陷入了另一個難堪的局面。
她的衣櫃里沒有任何一件適合正式場合的衣服,一件都沒有,那些禮服、洋裝全都被她留在本島了。
在這個小島上,她的需求很簡單,她的鞋櫃上始終只有兩雙鞋,一雙用來上班的,一雙用來踏青的;衣櫃里的衣服怎麼穿都是那幾套,反正出庭有法袍,誰管法袍底下穿的是什麼。
正因為需求已經滿足了,所以她從沒想過要替自己添購什麼新衣新鞋。
坦白說,她因此抱著有些僥幸的心理,打了通電話給他。
「欸、那個……淳,我看我還是別去好了。」
「啊?」彼端傳來有些訝異的驚呼,「為什麼突然不去?」
「我沒什麼正式的衣服可以穿出去見人,象樣的衣服都留在台北了。」
「有差嗎?」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口氣,「重點是你的人吧,又不是你的衣服。」
「……」顯然這男人根本不懂女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審判與評斷。
她懶得說了,看樣子這個局肯定是逃不掉。于是,她趁著時間還早,匆匆忙忙到市區里去買了一套衣服,也順便替小馜馜買了件英倫風格的小短裙。
範姜淳去接她的時候,驚艷得差點說不出話。
她穿著一身酒紅色的套裝,低跟皮鞋,合身的剪裁貼身包覆著她那渾然天成的迷人曲線。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來連這麼保守正式的衣服也可以被穿得如此性感。
他那直勾勾的視線令她有些困窘尷尬。
「呃……我穿得太夸張了嗎?」她不安地模著頸項前的墜子。
「怎麼會?很好看。」他回過神來,上前在她頰邊親吻了一下。
「那你干麼都不說話?」
「美到我都說不出話了呀。」
「嘖,你剛偷吃糖嗎?嘴巴這麼甜。」她嬌嗔地睨了他一眼。
「所以要出發了嗎?時間差不多了,他們應該六點多就會到。」
那句話簡直像是出征前的號角,她抿抿唇,心里的焦慮越發狂妄。
三個人走下樓,車子就停在公寓的門口,他先讓小馜馜上車,而後紳士地替她開了車門。
她的腳卻突然像是生了根,動彈不了。
「怎麼了?」他終于察覺了她的異樣。
「我……」她數度張嘴又閉上,像是有口難言。
那躊躇不前的模樣讓他有些憂心,可也沒逼她,就只是耐心地等著。
「萬一你的家人反對我們交往,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半晌,她抬頭望入了他的眼底。
從他那瞬間怔愣的表情,她知道他早就忘了她這份隱憂。
「你也明白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通常不會有人希望自己的兒子跟一個單親媽媽來往,尤其你又從來沒有結過婚,我想你媽媽應該——」
「你想太多了吧?」他突然模了模她的頭,「都還沒踫面你就煩惱這麼多……不,其實你們也踫過面啊,雖然是二十年前。」
「別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她笑不出來,想起過往那段百般被人阻撓的感情,「我不是庸人自擾,而是因為那就是我遇過的考驗。」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吧,我跟你說一個故事。」
「蛤?」她錯愕。都什麼時候了,還說故事?
「從前有一個家庭,」他還真的正正經經地娓娓道來,「他們家的人不是教授就是做研究的,突然某一天,這個家里出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他說他這輩子立志要當廚師,搞得這個家庭雞飛狗跳了好幾年。」
「……」
「所以,相信我,你嚇不倒他們的。」
這故事還真是振奮人心啊。雖然很想板著臉孔瞪他,可她終究不小心笑了出來。他總是可以想出奇奇怪怪的方式來逗她笑。
「所以你有事先提過我的事嗎?」上車前,她問了最後一句。
「有。」
好吧,至少打過預防針了。她只能先這樣安慰自己。
新餐廳的地址離她工作的地檢署很近,大約步行個十分鐘就可以抵達。
他說,這樣子她中午休息的時候可以去他那兒吃飯、傍晚下了班也可以過去他那兒吃飯……嘖,好像擔心她會餓死一樣。
他似乎忘了她只是被調職到這兒來,也似乎沒想過可能有一天她還是會被調走。
他像是個一頭熱的男孩子,僅僅是因為「想要這麼做」就放手去做了,全神貫注、奮不顧身。
其實她有點羨慕那樣的性格,也慶幸自己是被這樣的一個人給呵護著。
下了車,餐廳前方有個鋪滿碎石的庭園,馜馜在上頭又跑又跳,好像艾麗斯闖進了神秘的花園。
她叮嚀了句「小心點」之後,不自覺地抬頭看了那青色的招牌。
Sperman,斯皮爾曼——那間曾經敗得一塌胡涂的餐廳,彷佛獲得重生,再次高傲地聳立在前方。
「取這個名字不怕不吉利嗎?」她輕睞了他一眼。
「怎麼會?」他一笑,也跟著她的視線望去,「這樣才能時時刻刻警惕我,提醒我曾經失去過什麼。」曾經失去它,也曾經失去她。
似乎懂了他的暗示,她轉過頭,恬靜地望著他的側臉,喉間突然像是含了一匙融化開來的蜜糖,甜了她的心窩。
「答應我一件事。」她出了聲。
「什麼?」
「不要放棄我,」她這一生沒有求過任何男人,就唯獨這一個,「不管以後是什麼人站出來反對,我都不許你輕易放棄……除非你不愛我。」
他先是怔愣了幾秒,而後露出了微笑。
「那應該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吧。」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你真該看一下自己剛才的表情,一副就是準備拔腿逃跑的樣子。」
她臉一熱,「我哪有……」好吧,是事實。
這時,一輛出租車緩緩開了過來,打斷了兩人的交談,車子就在他倆的身後停下。
「他們到了。」
簡單的一句話讓她稍稍放下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緊張地撫了撫身上的套裝、整理自己的儀容,然後對著女兒招了下手,喊道︰「馜馜,過來。」
小女孩听話地跑到了母親的身邊。
車門打開了,先後下來三個人,即使事隔多年,她仍是一眼就能分辨對方的輪廓。那是他的父親、母親與兄長。
可她的目光幾乎都在他母親身上。婦人面無表情、冷若冰霜,渾身氣勢懾人,目光銳利如刃,一看就知道是個成就非凡的女強者。
她在心里哀嚎,心想自己肯定出局了。
「你是周靜瀟?」王馥芳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審視了一趟。
「是,您好。」她微微鞠躬。
「我記得你,」王馥芳突然對著她伸出右手,冷笑,「你是那個老是讓我兒子當第二名的女學生。」
她耳根倏地發燙,連忙伸出手,輕握了握對方,「哪里,是他承讓了。」
王馥芳雖年長,握起手來卻很有力。
王馥芳輕輕放開了她的手,視線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馜馜身上。
「這是你女兒?」
「是。」
王馥芳沉默了,那沉默簡直像是在凌遲她似的,就連等待宣布判決結果都不曾令她如此恐慌。
「要應付兩個小孩,你一定覺得很辛苦吧?」
「啊?」兩個?什麼兩個?
「咳,」範姜淳湊了過來,在她耳邊低語,「她是說我啦。」
「呃……」她怎麼突然有點想偷笑?
「這孩子從以前就很任性,他想要做什麼是沒人可以阻止的。你要跟他在一起,就得多一點忍耐和包容,你了解嗎?」
听了,周靜瀟張著嘴,說不出話。
這是認同她的意思?還是她誤會了哪句話?
直到範姜淳輕輕撞了下她的手肘,她才如夢方醒,點頭如搗蒜地說︰「我懂、我知道,我了解!」
她作夢也沒想過自己會被陌生人的一句話給感動得亂七八糟。
「什麼時候開幕?」王馥芳的目光突然落到兒子身上。
「明天。」
王馥芳點點頭,若有所思。然後一行人走向了餐廳大門,那里頭點綴著鵝黃色的燈光、復古而溫馨的裝潢,那是他倆都喜歡的風格。
這一夜,他們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樣,在佳肴與笑聲當中渡過。
原來這就是幸福,原來這就是滿足。
周靜瀟不禁想起了初來乍到的那一天,那時候,她忿忿不平,篤定自己不會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久留,甚至下定決心要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調回台北。
可是,她遇見了他,就在這個曾經令她一度反感的小島上。
悄然之中,他為她的人生漆上了不一樣的色彩,他帶她看見不一樣的世界,她愛上了他,也愛上了他所愛上的這座島。
她竟適應了這里,並且如魚得水,像是找到了一個家。
思緒至此,她悸動莫名,情不自禁在桌底下與他十指相扣。他感覺到了,回給她一個眼神。
在那一刻,他倆相視微笑,默默互許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