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後,黎詩雨才踏出教室,便看見林靖風坐在對向的樓梯口對著她笑。
噢!那無瑕的笑容,僅只因看見她而喜悅那般簡單。
「阿風?」
他起身,走向她,拿走她手中厚重的書本,「下課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她像剛拆開玩具禮盒的孩子,滿心歡喜。
「同學,有一種東西叫做網絡。」他大膽地將她的笑容盡收眼底,「只要到你學校的課程網一查,就可以知道中文所一年級今天有什麼必修課、在哪間教室上課。」
「喔。」
「我也念過大學好嗎!」
「找我有什麼事?」然後,想到什麼似,她關切地問︰「你那個朋友,傷好了嗎?」
「不提她,好嗎?」他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對她伸出手,「我想你了。」
過去的無解題無從整理起,他無力去面對,只能把希望放在黎詩雨身上;為了她帶有魔力的笑聲,即使沒有聯絡方式,他仍在絕望處靈機一動,制造了讓她驚喜的重逢。
她握住他的手。反正她要的,也只有他的現在。「可是,我待會得趕到桃園教課。」
「桃園哪里?」來得不巧,他免不了失落。
「火車站附近。」
「跑這麼遠?劃得來嗎?」
「我一小時的鐘點費是打工族一天的薪水,你說劃不劃得來?」
「我送你去吧,不用轉車那麼麻煩。」他希望能在她身邊多待一會。
「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我休假。」
「喔。」她露出笑容,「好啊!」
一個小時後,林靖風的車駛入桃園市區,接近目的地前,黎詩雨說︰「謝謝你送我過來,阿風。」
「什麼時候下班?」
「我要上四個小時的課,到晚上六點。時間很長,所以你先回去,我下了課再坐火車就好。」
「我能看你上課嗎?」
「可以是可以,只要假裝是來觀摩的新老師,坐在教室後面,學校不太會管。」她不解地問︰「但你又不想教書,看我上課做什麼?」
「我看過黎詩雨變成宇施黎的樣子,也有點好奇變成黎老師會是怎樣。」
「很不一樣喔!」她笑,「我大概有人格分裂癥吧,一上台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很聒噪很搞笑,像購物台的購物專家,說話非常夸張,但學生會吃這一套。」
「那就非看不可了。」
隔行如隔山,林靖風還真不知道寫作該怎麼教。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截然不同的思維能力與人生經歷,若有一套學科般可奉為圭臬的準則套用于創作,豈不可惜了獨創性?
上課鐘響,黎詩雨從容打開預先準備好的投影片教材。出現在台前的投影,讓林靖風大惑不解。
心理測驗?
這不是作文課嗎?
然後,他才知道這是她的特別安排。心理測驗是無論男女老少都熱中的游戲,畢竟,人終其一生都想了解自己,且越深越好。所以,她會安排一個和上課主題有關的測驗,在課堂一開始就抓在學生的注意力,剖析內在人格的同時,導人課程主題。
講台上的黎詩雨,果真和平常的她不一樣,卻也沒有太「老師」的樣子。
回憶中學時代,林靖風對于大多數老師都存有距離感,就算他們教得再好,總覺得彼此站在不同高度的位置上,對于對方的理解與感受,在立足點上就有明顯差異。黎詩雨和學生之間顯然沒有那台階的落差,整間教室的相處氛圍不像是上對下的「知識傳授」,而是朋友之間的「切磋討論」。不光只是年齡差距不大,
更重要的是,她懂得用學生的立場與語言,將硬梆梆的理論變成有趣的話題,也看得出來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她不直接告訴學生「應該怎麼寫」,而是在教材里加入許多實例,包括圖片、影片,甚或她自己的經驗,但都是在引導學生「可以怎麼想」。
思考是很重要的,沒有由內而生的想法或感觸,凡事照規則來,即使在技術層面擁有很高的評價,往往會少了靈魂,無法觸動人心。
他很贊成她的教法。
教科書上應付考試的知識訓練,只讓學生得到面對選項時能快速選出答案的反應力,卻沒有融會前因後果的思考力。好在,她並沒有那麼做。
下課時間,原以為她能稍事休息,然而,她才一說「下課」,就有學生沖上台前找她,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好奇學生會和她聊什麼話題,于是朝他們靠近了些。
「阿黎,上禮拜我參加桃園高中生繪畫大賽,拿了冠軍回來。」話雖如此,男孩的神情卻沒有太大的喜悅。
「真的嗎?你離你的畫家夢又跨近了一大步了欸!」她察覺到男孩的失落,「但是,你似乎沒有很高興?怎麼了?」
「因為我這次段考退步了,我媽不大高興。」男孩嘆了一口氣,「而且她說,畫畫對考大學一點幫助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你以後要讀美術系,明明就重要啊!」
「她不想讓我念美術系。」
「覺得學藝術風險太大,將來要煩惱生活,對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男孩點頭,「我媽說,當畫家生前都會餓死,幸運一點的話到死後才會出名。」
「所以媽媽希望你放棄畫畫?」
「嚼。她擔心我的未來,是出自關心。可是放棄一件我一直都那麼喜歡的事,真的很痛苦。」
「你喜歡畫畫,無論遇到多少挫折都會堅持下去,對吧?」
「我會。我想走自己選的路。」男孩非常肯定,「就像阿黎你,你很喜歡寫作,也設想了很多面對現實的方法,可以毫無顧慮的寫作,不是嗎?」
「可是,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順喔。」她向男孩分析現實的考驗,「雖然教書能維持生活開支,但我寫了好久好久,被退稿無數次以後,才有出版社收我的稿子。有的時候耐得住性子的『等待機會』,比創作還來得重要,你可以承受嗎?」
「沒有試就放棄,就算以後錢賺得再多,當不成畫家的遺憾,會永遠在心里。」
「但如果一輩子都做不了成功的畫家怎麼辦?」
「說不遺憾是不可能的,但至少遺憾不會太大,因為我試過了。」
「記得你現在說的話。」她給男孩一個溫暖的笑容,「然後,繼續畫吧!」
「剛剛說的話,我也拿來說服我媽,可是她听不進去。」
「夢想不能用說的。空口無憑,不是嗎?」
「那我知道了。」男孩有了淺淺的笑容,「我會做給她看的。」
「不不不,不是做給她看。」她搖頭提醒著︰「是做給你自己看,因為夢想是你的。做給別人看的話,永遠不會有滿意的一天喔……」
「對喔,為什麼我從沒想過這點?」男孩恍然大悟,「我要更懂得安排時間,絕不放棄畫畫。」
她拍拍男孩的肩,「要為自己努力。」
「我知道了,阿黎,謝謝你。」
「加油!」
看著男孩帶著欣慰的笑容離開,旁觀的林靖風走向她,帶著笑意說︰「你這樣是不行的。」
「什麼不行?」
「從頭到尾,你都沒有提醒他要好好讀書。」他提出普羅大眾共有的質疑,「支持學生為太理想化的夢想努力,其它家長和老師應該會覺得你很危險。」
「在這個社會,能把書讀好是一種保證,只要拿出好成績,未來失敗的機率會少于成績平平的人,但對他來說,那並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她並不覺得有所不妥,「教課那麼多年,知道有清楚人生目標的孩子很少,我不希望夢想的火苗就這樣滅了。」
「絕大多數的老師是讀書這條路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不會想到這點。」
「人生不該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她的神情難得顯得嚴肅,「生來只為了讀書不是很可悲嗎?沒有夢想、目標,就算未來真的有好的物質生活,但會有不虛此生的感覺嗎?」
「你讓我想到我高中的時候。」順著話題,他和她分享了一小段往日的故事︰「我開始迷上攝影,想要有一台屬于自己的單眼相機,于是利用課余時間打工,什麼工作都做過。補習班的板哥、便利商店的夜班店員,只要有機會,我都願意。雖然很累,但是很快樂,因為我知道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然後呢?你身邊的人怎麼說?」她伸出手阻止他回答,「讓我猜猜看喔。他們知道你賺錢是為了買相機,大概會笑你不切實際,並且告訴你,並沒有多少人可以真正變成頂尖攝影師,那都是萬中選一的機會,別作白日夢了。」
「你猜對了。」他點點頭,存留于花樣年華的熱情,在她面前被一一喚回,雖然逝去的美好總長不過一季花開,此刻腦海里還是有鮮明的色調,是勇往直前的鮮紅色,「但我為什麼一定要做『頂尖攝影師』?像我現在這樣,能拿相機為許多女孩留下美麗的記憶,也許沒太大你知名度,但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有什麼不好?他們當老師的,又有幾個是真正『名師』?」
他們相視而笑。
活在血液里的藝術靈魂踫撞出火光,終于,他和她如此接近。這是他們第幾次見面?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不重要,總之,一種強烈的信念讓他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她了,就是她了。漫無目的、心如死灰地過了那麼久,原來是為了等她出現。
她也那樣想嗎?
「說得好,阿風。」她為他拍了拍手,「可惜現在在教室,否則還真想拿罐啤酒和你干杯。」
「那有什麼難。」他忍住想立即緊擁她入懷的渴望,「等你下課後,我們去便利商店買一手。」
「好!」
課程結束後,他們帶著一堆酒和食物,開車回到黎詩雨的套房。
她住在淡水捷運站附近,七樓的高度,可以遠眺遠方海景。
屋里擺設很簡單,沒有什麼多余的東西。靠近大門的地方,有一張大圓桌、木制書櫃和一套黑色的雙人沙發;沙發後面則是一張雙人床、梳妝台,和小小的衣櫃。
最讓他覺得特別的是大圓桌,前半部放著她的筆記型計算機,和厚厚一迭小說;後半部則放著一台小小的桌上型音響。圓桌的四周有五張椅子,其中一張是黑色的,上頭有椅墊,放在筆電前面,應該是她平常慣坐的位子;另外四張則是白色的,取代書架的功能,放滿各種書本、筆記、手稿,並不整齊,但的確是寫作的女孩擁有的小空間。
然後,他的視線回到桌面上,這才發現,台燈底下有一個金屬質感的相框,里頭放著她Lolita造型的特寫照片,眼神空洞,帶著被遺忘的失落。他一直都記得那一刻,如果可以使用「刻骨銘心」這個成語,那麼,在他生命之中,似沒有其它記憶更為吻合。
直透入骨,帶來的必然是刺痛,短短一瞬,就輕易留下抹不去的疤痕。然而,對于心動,人們何以總要用上此類字眼呢?
愛與痛到底是如何的依存關系?
痛,但是寧可痛,寧可追求,嗑藥一般,換來胸口短暫的、飄飄然的失序,最後便是抹不去的記憶與惆悵。
值得嗎?
她請他在沙發坐下,「你坐一下,我把酒拿去冰。」
打開冰箱之前,她隨手在書櫃前選了一片CD,放入音響之中。
「林慧萍?」瞥見封面上的歌手照片後,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方面,那不是一般年輕女孩會特別留意的歌手;另一方面,他沒想到除了薄荷糖之外,他和她還有其它相同的喜好。
「怎麼了嗎?」
「我也很喜歡她。」
趁著她在冰箱前忙碌時,他靠在椅背上,任流瀉的音樂自耳朵灌入心窩。她故意的嗎?那首歌,如果他沒記錯,歌名是「舊情人」。
他的心事,就這樣赤果果地被唱了出來。不想提、不想踫、不想問……只有讓一切都過去吧︰卻又找不到重新開始的門……
「很棒的歌詞。」黎詩雨拿了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加上細致的歌聲,很溫柔的,像難得的好朋友坐在你身邊,不用多說什麼,就懂你的心事。」
「會唱情歌的歌手就是這點可怕,三言兩語,簡單的幾段旋律,就正中心里鮮血淋灕的傷口。」他打開啤酒罐,喝了一大口,「為什麼選這首歌?」
「因為我喜歡啊。」她與他踫杯,不置可否。
「阿黎,聊聊你好嗎?」他跟著接下來的歌詞一起問她︰「你心中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像隱形不會痊愈的痕?」
他試圖理解她內心深埋的過往,希望她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好互相安慰嗎?
或是,把她的形影更深刻地埋入心里,那片枯竭的廢墟就會重新花葉繁盛也說不定。
冷不防地,他想起杜維倫說過的,「只有你真正放下蕭憶真以後,你才能經營新的關系,否則對黎詩雨是很不公平的。」
不公平啊。
他如此喜歡黎詩雨,卻不敢承認,蕭憶真的存在仍左右了他對愛的認知。都說失戀彷佛踏過生與死,痛過了,死過了,就是重生。為什麼在死絕那麼久以後,他的感情還是無法下一瓢孟婆湯,洗清一切,轉世再來?
對于他提出的疑問,她笑著啜了一口酒,「不是一個人喔,而是好多人。」
他不意外。
她已經不止一次說過,她有許許多多的感情經驗。意外的是,面對如此的「好多人」,她竟一點也不在意,臉上的笑容溫暖得讓他無法直視。
「你為那些人難過嗎?」
「曾經。」
「現在沒有?」那麼,蕭憶真為何還不離開他心上?
「疤痕的存在意義是這樣的,它只是一道印記,提醒你在某時某刻,曾經發生過什麼。」她淡淡地說,就像在討論一個與自己沒有太大關聯的故事,「不管怎麼樣,傷口早已經好了,不再流血,也沒有痛覺,甚至,也阻止不了你繼續呼吸繼續活著。」
「無所謂的,像游魂一樣繼續活著嗎?」他握著酒杯,眼里盡是失落,也是無助,「阿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雖然我們今天才談過為夢想而活的問題,但是……很多時候,為夢想而活,最後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這麼想?」
「許多人的人生很平凡,或者根本沒有夢想可言,但是他們活著,總算還有寄托。不管是情人或家人,他們可以為了讓這些人有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不管外面有多少風風雨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他輕嘆,「但是,我為誰呢?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里,要不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就是對著我不想和她說話的人,因為過去實在太沉重了。」
「我正在听你說話呢。這樣你能不能覺得好一些?」她放下啤酒罐,握住他的手,「可是,把生活目標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會很痛苦的,真的。」
「那麼,你呢?你真的快樂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曾經過著太被家人約束的日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壓力。」
她的面色一沉,和桌上相片里的她幾乎無異,「我從沒見過我爸,有記憶以來,就只有我媽照顧我,對我爸的認識,全都是她告訴我的。包括我爸怎麼不負責任、沒有擔當,二十幾年听來的一切,都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了。失去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傷害吧,所以她的不甘心,還有擔憂,一古腦兒的轉到我身上來,我不只要當她的女兒,還得身兼她的丈夫保護她。」
握她的手,更緊了些,他問︰「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她想讓我爸知道拋下她是錯的,所以把我當成報復的工具,以為我有好的成就,我爸就會後悔。要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沒有飯吃或是被揍是常有的事啊。她很愛我,她也常常對我明說,但時不時便用各種理由荼毒我的精神,荼毒後又再次表達她的愛意。我的心情很復雜,卻又不能怪她,我永遠無法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也為此感到內疚、無所適從……」
「阿黎……」一陣刺痛,從眉宇之間直穿胸口,「你還那麼年輕,怎麼咬著牙撐過,而且可以這麼無邪地笑著?那很痛,一定很痛。」
「我還是想為自己活下去。」她松開他的手,「我生來就不是一塊黏土,可讓人任意塑造,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完成的長篇小說,大概十萬多字吧,都還沒寄給出版社,她就趁我睡覺時將整篇刪除,原因是這種不務正業的喜好,會影響到我做該做的事。」
「難道她不知道你有這方面的天分嗎?」
「她知道啊。」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但是她不要我當作家。她也有自覺,覺得自己的情緒有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我能念心理系,成為心理諮商師。」
最泊的就是把孩子當成遺憾替代品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完成他們隨著青春一同流失的夢想,好在瞞氣離世的那一刻,總算能帶著一絲笑容,聲稱自己不虛此生。然而,為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夢想,耽誤了無辜的孩子,然後呢?孩子的遺憾,再承繼給孩子的孩子,成為永遠不得完結的輪回嗎?
還好,黎詩雨總算當上了作家,而寫作也為她帶來踏實的名利。在夢想這一部分,至少她沒有遺憾。
「阿黎,那你現在……」他環顧房間四周,「這里現在是你一個人住吧?」
「是啊,我大學畢業後就逃走了。」她一副解月兌了的神情,「我媽的確很愛我,但,和她一起生活,我真的會死。養說我不孝順也沒關系,這種情況下我只能顧自己了。」
「你媽媽……那麼放心讓你離開嗎?」他仍然擔心。
「當然沒有那麼容易。一開始也是哭啊鬧的要我回去,但是這一年多來我在寫作上有了點成果,算是符合她對我的部分要求吧,她在朋友之間很有面子。于是,我和她說,我也很愛她,但我還是希望得到讓她更滿意的成果,所以我需要自己的空間專心寫作。」
「阿黎,你會恨媽媽嗎?」
「說不恨是假的。」她將雙腿縮到面前,抱膝坐著。「我真的曾經希望她會因為我的成功而感到欣慰,但後來我發現,就算我不是作家而真去做了心理諮商師,她也不會為了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高興。因為,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那個從沒見過的爸爸也不會再看她一眼。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從來不願意承認而已。」
在他面前,她難得露出脆弱的一面,像個歷劫歸來的大孩子,滿身傷痕與疲累。輕輕地,他將她攬進懷里,「阿黎,所以第一次在攝影棚,你說的那個女圭女圭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黎曾經是個很棒的女圭女圭,但是媽媽不喜歡,所以拆了阿黎的身體、頭發,想把阿黎變成她喜歡的樣子,卻發現無論怎麼改造,她都覺得不好,而阿黎也慢慢壞掉了。」他的懷抱像暖暖的被窩,讓她放心地依賴著,「不過算了,阿黎已經把自己修好了,過去的都不重要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鼓勵她,即使這些話她早就有所自覺。「不是每個女孩在二十四歲的時候都能有你這樣的成果。」
「為自己努力是最踏實的。」她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所以,我沒想把什麼人當作生活寄托,我只能為自己。你剛剛提起的失落感,我還沒有感觸。也可能時間太早了吧,畢竟我才剛從牢籠里出來。」
也是。
逃出沉重的童年與原生家庭,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天地之大,任她不受限制地以肉身與靈魂試煉人生的限度,不讓任何人成為負累,對她理所當然是最好的。
包括感情。
「也許,是你還沒有遇見能放心依賴的人。」
但,有可能是他嗎?
「那就更難說了。」也許她可以瀟灑地收放感情,但是在某一層面上,她對愛也是絕望的。「愛情是更難掌握的事。」
在所有她參與過的愛情故事里,她曾經是被遺棄的洋女圭女圭,也曾經是狠心把人遺棄的變心者。
「的確,感情是誰也說不準的。」包括此時此刻,就算她對他坦白了私密的心事,他也無法肯定能就此留住她。不光是毫無把握,而是他又開始不安了。黎詩雨是那樣自由的女孩,留住她,到底能不能讓她幸福?「告訴我吧,那些男人又讓你經歷了什麼?」
他無辜的眼神,她看在眼底。
小說家總在說別人的故事,像造物主般左右角色的命運,將自身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團謎般,不容被拆穿或看破,她卻打破自己訂下的規則,不光是藏在記憶底層的成長晦暗,她甚至劃開胸口,讓他看見那方寸劇場里演出過的情海波折。
然而,分不清究竟是被母親壓迫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疲勞心態,或是天性的善變,凡出現在生命里的男人她都愛過,卻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維持一段關系。從情竇初開的年紀至今,她談過的感情早難以計數。
她狠狠暗戀過。
高中時期,數學老師曾在她心里卷起狂濤。由于年齡差距與身分懸殊,她深知不可能有結果,想要克制卻還是在每一次的數學課時淪陷。那一陣子,她的痛與心動是並存的,黑板上每一個數字計算的都是無法負載的崩潰,而他與她四目相對時的笑容,又成了暫時的止痛劑。這樣的「致命眷戀癥候群」侵蝕她好幾個月以後,她以為永遠都無法逃開這種折磨,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讀書甚至不能活。
事實上,與愛情相關的疾病卻似乎都不會致命,時光漸漸沖淡情緒,她不再為他狂烈心跳,也不再痛苦。當初心里認定的「沒有他如何活下去」頓時成為戲言。
她也時常為愛失去耐心。
經驗告訴她,任何一個男人站在面前,一旦心跳出現反常的節奏、無法控制,便可以肯定,那就是愛情。順利展開交往時,總是少不了情侶間的必定行程︰寫情書、牽手、擁抱……然而,狂烈的心跳總會在一段時間後之後回復正常,自此以後,對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覺得無聊、不感興趣。主動提出分手的堅決,總讓錯愕的男人一再懇求她給予機會。可是,她就是不愛了啊,心就像被拔掉的插頭,再多的擁抱、親吻或情書,都不再有反應與溫度。
有時候,對方變心的速度甚至快過她。
她付出了她認為的所有,對方的心卻漸漸淡了,曾經熾烈燃燒的靈魂,成了他最不願意承認的荒唐,好像最初的電光石火是多麼不理智的錯。她不理解,人心有什麼特殊的化學成分,可以在霎時間洶涌,卻也能轉瞬湮滅……當她意識到自己像個失寵的洋女圭女圭被遺棄在房里,可能已是對方摟著其它女孩的時候了。胸腔傳來的碎裂聲,總會讓她想起,那些被她拋棄的男人轉身離開前,如墜入黑洞般的眼眸。
每一個和她演過對手戲的角色,教會她讀懂愛情里的必然反應與情緒循環,卻都無法持續存在于劇情之中。
身邊的人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她太年輕,沒有足夠的成熟度找到與她攜手走向結局的人。但是,她卻漸漸明白,愛情之中不可信任的,並不是愛情本身,而是投入的心。
人心,唯一不變的,就是時時在變。
所以,奢求長久、永恆,又有什麼意義呢?那樣的時間線,本是人無法與之抗衡的。心跳,只是盛開的花朵,轉眼就成落紅,相愛,只是一閃而過的流星,落地後就成塵埃。
人心的善變既無法改變,就得學會應變。
她一副洋溢藝術氣息的皮囊與得以信手拈來的才華,讓她從不缺少譜寫新戀情的機會。但是,已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一樣談感情,也放任自己的心為可能的人產生反應,卻要求、約束它只記得當下。能擁抱時便放肆燃燒,能瘋狂時就任心妄動,把一瞬當永恆,等到感情劃下句點那天便揮揮手祝福對方,再去追求下一個使她失控的當下。
她一天比一天自在,即使無法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可以獨享暗戀的竊喜與神秘。愛情變成生活上的點綴,是附送的驚喜,應避免拖沓冗長、藕斷絲連。所有「難分難舍」、「天長地久」的感情觀,只會在她的小說里出現。
凡事都有一體兩面,如果愛的反面是恨,那麼瀟灑的反面就是絕望;因為對人心難以信任,一份足以托付終身的感情只是奢求,連自己都不堪一擊,也就只好瀟灑了。
「所以我不承諾什麼,也不要求任何承諾。」她淡淡地笑,喝空酒杯里的液體,「愛過的每一個人,的確都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可是我不再為他們難過了。我要自由,要當下,全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他們。」
他吞下喉嚨的酒,突然感覺熱辣了起來。
放下杯子,他懷疑人喉的真是啤酒嗎?還是漂白水或消毒水之類?要不,為什麼從喉頭到胸腔,充斥著揮不去的刺痛,連呼吸都變成折磨。
沉默了一段時間,黎詩雨也喝完了一罐。
然後,他對自己的不適稍稍有了頭緒,也許是來自︰總有一天黎詩雨對他也會有失去感覺的預感吧!不管他曾經怎麼擁抱過她,總有一天,她飄泊不定的愛情,還是會離開他。
驀地,他將黎詩雨擁入懷中,動作很快,她還來不及反應,手中的酒罐不小心摔落地面,發出輕脆的敲擊聲。
她的身體一樣溫熱,柔順的長發漫著熟悉的馨香,可是當他靠近她的胸口,卻清楚發現,藏在里頭的心是冰涼的;所以,他想要暖她的心,會不會讓那一小塊冰溶化成水,然後消失無蹤,再也無法捉模?
「我喜歡你,非常喜歡。我應該接受你的一切……」他在她耳邊低語,「可是……感情難道就只有燃燒到熄滅的惡性循環嗎?」
對愛的患得患失開始撕裂他的心,即使擁抱著,劇烈的痛楚也得不到一絲緩和。
「唉……」黎詩雨靠在他懷里,狠狠嘆了一口氣,「我還是傷了你的心。」
也許那天,她不應該對他表白。
她不忍心看到他傷心欲絕的神情,卻又拒絕不了他的溫柔。
就連現在她都還是不理解,僅只是他的笑容,就可以讓她放下小廷,而且是毫無遺憾地放下。同理可證,她放得下小廷,有一天也能放得下林靖風。
她為管不住自己的心而悲哀。
愛情,大概是上天對人類的實驗,不知祂要做心理學的論文還是怎樣,于是不讓人類像動物一般,只是為了不滅種。千古以來,人類擁有一種看似高尚的能力叫「愛」,承受的痛苦卻遠遠超過萬物。
「抱我吧,阿風。」她將微冷的手伸進他的衣服,貼上背後的肌膚,「別想那麼多了。」
踫觸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們都愛過別人,知道愛情的艱深難測無法捉模,沒有什麼能夠承諾,唯一誠懇且毫無保留的,也就僅止于擁抱而已。
在黎詩雨的雙人床上,兩人很努力地擁有對方。
世界上沒有什麼不會被奪走,隨時都有分離的可能,所以瓖嵌體溫的擁抱才應更緊密;為了往後的分別,這一刻才有擁有彼此的必要。
她的長發自然披垂在胸前,隨著狂熱的身體動作,不規律地擺動著。她選了很有質感的深褐色,更突顯肌膚的雪白,深深勾動他的心。
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最後一次她跨坐在他大腿上,緊貼著他的胸口,他慢慢發覺,存在其中的冰涼,竟有了溫度。
「啊……」她攬緊他的肩頭,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難以忍受的沖擊,讓她像吸血鬼一般張口,在他頸上毫不客氣地留下一道齒痕,甚至放肆吸吮那一塊肌膚。
沒有太久,她的四肢軟軟垂落,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阿黎?」
她沒有答話,只不停喘氣。
抱著懷里的炙熱,他百感交集,如果她冰凍的心有了溫度,是否意味著她將要溶化了?
「阿黎,你要消失了,是不是?」
她的呼吸漸趨平穩後,他躺下,讓她靠在胸口。
她睡著了,以極度無瑕的睡顏︰線條柔和的微笑,上揚的弧度不多不少,加上雙頰淡粉紅色的紅暈,如午後陽光般和煦舒適。她毫無防備地靠在他身上,難道不算無私地與他共有一切嗎?
望著窗外夜景,他握著她的手。
如果,有一天還是會失去,這一刻的溫暖能永遠存于心中嗎?又或者,到那時候,這溫暖還是溫暖嗎?
他以為只要擁有過就好,最後還是輸給了黎詩雨。他無法像她一樣,只享受毫無未來的當下。因為,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失去,無論是對她,或是對蕭憶真。
然而,結果會如何,向來只有到結果那時才會知道。
天亮以後,黎詩雨換好衣服,在桌前收拾。林靖風被手機鈴聲喚醒,睜開了眼。
看著屏幕上的來電者,難忍的不耐使他皺起眉頭。
「怎麼不接?」
「無聊的人。」他按下拒听。
還來不及收回手機,訊息鈴聲隨即傳來,屏幕上同時顯示︰
蕭姐姐服藥自殺,在台大醫院急救,請立刻過來。
「媽的!」他緊緊握住手機,腦袋一片刷白。
「怎麼了?」
「蕭憶真自殺,要我立刻過去!」
「那你還不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沖出大門。
前一晚還存在的熱絡,轉瞬間成為死寂,滿地散亂的酒罐狼藉陪襯,更顯得黎詩雨的形單影只。
她像往常一樣到熟悉的高中講課。上課鐘響前,她在休息室翻閱課程進度,心里卻老覺得不對勁。
然後,課本上的文字經由雙眸融入思緒後,竟解構成唯一的喻意︰林靖風。
林靖風。
林靖風。
為什麼他神色凝重?為什麼那個女人要這麼做?為什麼看著他為別的女人擔憂,她會感到灼燒般的刺痛?他為什麼放她一個人在這里?他為什麼……她為什麼?
心里涌現許多她再也無法解析的「為什麼」,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放輕松地自我溝通。嫉妒嘛,是愛情的必然反應之一,沒什麼大不了,所有痛苦焚燒到至高點的時候,降溫是必然,總有一天會過去,有什麼好耐不住的?
況且,她再清楚不過,「自殺」這個行為,對感情起不了挽留作用,頂多能換來對方的不安或內疚,但能維持多久?最後,彼此的人生還是會分化為兩條截然不同的岔路。蕭憶真若能理智些,和林靖風還有復合的可能,但自殺,必定會抹殺掉殘存的情意,所以她根本不用擔心。
但是她為什麼要擔心他們有沒有復合的可能?她喜歡林靖風,是純粹屬于她的念頭,只是個小小的心靈寄托,與他無關,就像她一開始說的,何必在意他心里還有其它女人?
為什麼?
她吃了一顆薄荷糖,想讓心情冷卻下來,卻像發了狂一般,看見眼前無數個林靖風為她撕開糖果紙,笑著對她說︰「你要保守這個秘密喔!」
你要保守這個秘密喔!
保守這個秘密喔!
鐘聲解救了她。
她起身走入教室,開始講授她已經實際演練過無數次的課程內容。豈料,當天的課堂,是她這幾年來難得的失敗表現,雖然學生並未察覺,但她總是無法好好集中精神思考更好的例子與引導方式,若不是倚賴過往經驗,她幾乎無法繼續站在講台上,以及克制差點就要月兌口而出的︰
林靖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