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最好的朋友是何師孟,他和我一樣,有雙大大的眼楮,但是他眼楮比我的長;他的鼻子很挺,眉毛很粗,像毛毛蟲;他長得比我高,頭也比我大,卻沒有比我聰明,我覺得我們差不多聰明。
我爸爸是大同國小的體育老師,我媽媽是大同國小舞蹈班的老師,他的爸爸是大同國小的訓導主任,他媽媽是大同國小的音樂老師。因為我爸爸媽媽和他的爸爸媽媽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他也是好朋友,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他很厲害,會彈鋼琴,每次去他家玩,他都會彈兩只老虎給我听,他還會吹笛子,吹小星星。他就像我的收音機,我想听鋼琴,就有鋼琴,我想听笛子,馬上又變成笛子;他有時又像是我的護衛,跟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好像隨時隨地都在保護我。有次他因為感冒請假,沒辦法陪我,那一整夭我都很無聊,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因為他這麼厲害,所以我最喜歡他了,我希望跟他可以一輩子都當好朋友,永遠不分開。
我最喜歡他了、永遠不分開……看見這段文字,彭璐笑了起來。
她曾經有寫日記的習慣,這篇已泛黃的稿紙就夾在她的日記本里。當初搬出家里時,擔心日記這麼私密的東西留在家里會被家人發現,所以將幾本日記帶了出來。
為什麼以前會寫下這樣的作文?當年的自己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篇?小孩子心思單純,那時的自己一定是真的很喜歡他,也真心希望可以和他當永遠的好朋友,所以才這樣寫吧。
也是啊,以前他們感情多好,好到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會變成現在這局面。
因為雙方家長均在大同國小任職,幼稚園他和她便在大同國小附設幼稚園就讀。第一天上學,她不習慣那里的環境,不習慣沒有爸媽在身邊,她哭到斷腸,吵著要媽媽,後來老師把就讀隔壁班的他找來陪她,她才覺得安心。
她不哭時,老師讓他回到他班級,她又哭得像是世界末日,老師無法可想,最後還是把他找來。他坐在她旁邊,陪她上課、陪她吃飯、午睡、點心,無論她問幾次「媽媽會不會來接我」,他總耐性地回應她「放學時你媽媽就來了」。
她黏著他,他上廁所她也要跟著去;他不嫌她煩,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後來媽媽幾度拿這件事調侃她,說午睡時間是男女生分開睡,她卻聲嘶力竭要他陪睡,搞到最後老師也沒她辦法,讓他陪她睡,這一睡就睡到幼稚園畢業。
她還記得一次他來家里,她和大哥、二哥,還有他,四個一起玩躲貓貓,那次是二哥當鬼,二哥很精,她想了想,拉著他躲進床頭櫃里。那是個大熱天,兩人躲在窄小的床頭櫃不過一會時間便汗如雨下,二哥一直沒來找他們,她不想認輸,躲著不出來。
後來听說大人找到他們時,兩人已是半昏迷狀態,幸好並無大礙,但嚇壞了兩家家長。當爸問起是誰先爬進床頭櫃,她怕挨揍,想也不想便將手指向他,爸媽當然不會揍他,可他回家後會不會挨他爸媽一頓揍,她就不清楚了。
她讓他背了黑鍋,他也沒往心里放,就好像不曾發生過那件事。
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可不少。細想起來,幾乎都是他在包容,那為什麼她不能包容他那天早上的情緒?他尚未走出失戀陰影呀。
算了,她不跟他計較,明早去買個燒餅油條給他當早餐,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彭璐將翻出來的作文和日記本收起,熄燈準備就寢,門鈴卻響起來。她並未與何人相約,心里有數門外是誰,透過貓眼見著外頭那人時,心里還是有些緊張。她吁口氣,才將門拉開。
他穿著風衣外套,下半身是牛仔褲,腳上套著深褐色的綁帶短靴,左手拎著安全帽。
「你睡了?」何師孟看著她身上那件連身及膝睡衣。昨天早上是他不對,今早果然沒等到她來按門鈴,他想他是該主動求和才是。
「沒,剛想去睡而已。有什麼事嗎?」彭璐冷冷淡淡的。
「能跟你借機車鑰匙嗎?我車送修,肚子餓了想去吃消夜。」
「喔。」她轉身拉開一旁鞋櫃上層抽屜,把鑰匙遞給他。她垂著眼,沒看他,開口說︰「我要睡了,所以你回來時不用先還我,放你那里,我明天上班前再找你拿。」
他接過時,她手扶上門板,就要將門往外推,他卻開口︰「一起去吃?」
「啊?」她抬臉,入眼的是他局促的表情。
「我要去喝熱豆漿,吃燒餅油條,一起去吧。」伴隨語末的是何師孟轉身的動作,他背著她說︰「我先下樓等你。」不給她時間反應,他邁步離開。
她回過神時,在原地呆了好一會,才掩門回房換衣。
下樓時就見他已戴上安全帽,站在她機車旁,手里抱著的是她放在座墊下置物箱的安全帽,她遲疑幾秒才走過去,主動拿走他手上的帽子,往頭上一戴。
他沒說話,沉默地坐上機車,她跨上後座時,他發動車子,隨即將車子騎了出去;騎出去的瞬間,他感覺她抓了下他腰側,隨即又松開。他苦笑,目光微移,果然看見她雙手就貼在她的大腿上,似想與他保持距離。
以前可不是這樣。她會騎單車是他教的,怕她摔倒他坐在後座,好穩定她心情,要摔就一起摔;有時想享受快感,她讓他騎,她坐後座,雙手扶在他腰上,下坡時,他耍帥地松開雙手,她在後頭緊抱他腰大聲尖叫。後來他學了機車,載她出門兜風,她不信他技術,坐在後頭也是緊緊抱著他的腰。
曾經是那麼要好的兩人,後來皆因為一些考慮而不再有那麼親密的動作,怕被誤會、怕引發不必要的聯想,所以配合別人的心情而收斂自己。成長,究竟給了他們什麼?是放下自己成為符合社會期待的人?還是成就出缺少勇氣的自己?
其實當那一年他在球場上听不到她的加油聲、賽後尋不著她追隨他身影的眼神、她扔下他和哲倫去福利社吃冰時,他便知道他們之間不一樣了,不再是什麼都能分享、什麼都可以談的關系了。
就像現在,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找話題……「你等等要吃什麼?」
「啊?」彭璐听見他的聲音,但未听清他說了什麼,她身子前傾,下巴幾乎靠上他左肩。
他推高安全帽鏡片,稍偏著臉說︰「你要吃什麼?」
她看見他的側臉,濃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她愣了一下才說︰「再看看。」
何師孟忽然煞車,她反應不及,身子往前貼上他的背,緊密不能分,她反應過來時,只看見一部自小客車遠去的尾燈。
「要緊嗎?」他忽問。
「沒事。」她雙手往後扶著後座把手,將臀部往後挪一些。
「對不起。」他微側過臉,像是怕她沒听見。
「……沒關系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都這年紀了怎麼可能還用這麼粗糙的手法捉弄女生。
「我是故意的。」
「啊?」怕自己听錯,她湊前去听。
「我剛剛是故意的,我故意緊急煞車。」他揚高的聲音在風中散了去,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反正你都道歉了。」所以就算了。
「不是,我不是為這事道歉,我是為我昨天早上的態度跟你道歉。」
沒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方式求和,一時之間她無法反應。
何師孟沒听見她有任何反應,以為她沒听清他的話,遂大聲道︰「對不起,我昨天早上不是故意發脾氣。」
她本來也沒打算跟他計較,現在他聲音又引來身旁騎士側目,她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背。「你小聲一點,人家都在看我們了。」
「不跟我生氣了?」他心情好,喜悅染上眼角。
「豈敢。大爺你脾氣這麼大,哪敢和你生氣,失戀的人最大了。」話說得快,出口已來不及,她懊惱自己哪壺不開偏開那一壺。
她坐在他身後,他又戴著安全帽直視前方,她瞧不見他表情,不知他情緒。
到了豆漿店,他問她吃什麼,她要玉米蛋餅和熱女乃茶;她听見他向工作人員點了一根油條、一份蘿卜糕、熱豆漿、熱女乃茶,和一份玉米蛋餅。
「蛋餅不要放蔥。」她听見他這麼交代工作人員。
坐下時,他月兌著風衣外套,她偷偷盯著他,他忽然轉過臉龐看她。「我今晚特別帥?」
彭璐臉頰一熱。「哪帥了?自戀鬼。」
他扯唇笑。「不然你一直偷看我?」
「我才沒看你,少臭美了。」她抽了雙免洗筷,剝去包裝紙。所以他應該是沒對她稍早前那句話生氣了?
她氣呼呼的模樣有點孩子氣,他看她一眼,問︰「今年除夕一樣提早打烊?」
「嗯,每年除夕都是五點半就打烊。」現在的百貨公司在除夕夜都會提早打烊,好讓員工回家圍爐。
「所以你也──」工作人員送上餐點,中斷了他們的對話。
何師孟盯著工作人員的手,當對方將蛋餅擱上桌時,他皺起眉頭,問︰「蛋餅加蔥了?」
「對,我們蛋餅都有加蔥。」
「我點餐時有說蛋餅不加蔥。」他面無表情,瞧不出情緒。
「啊。」工作人員模不清狀況的表情。「可能是煎台那邊忘了。」
他還想說話,唇剛掀動,手背一陣溫熱。
彭璐按住他的手,對工作人員笑著說︰「沒關系的。」
他看她一眼,在工作人員離開之前,交代了句︰「這個留著,麻煩你再幫我送一份沒有加蔥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