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熟悉的煙霧,在擺滿各式骨董珍品的房里,冉冉飄散。
莞莞直挺挺地坐在臨窗羅漢榻上,望著對座的美人榻上,側躺靠坐的花姥姥。
「宋梓襄是我找來的。」良久,花姥姥方啟嗓。
「姥姥為什麼要這麼做?」莞莞平靜地問。
「我已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告訴他。當然,這事若沒有你青師姐在旁幫著,我也沒法這麼快找著宋梓襄。」
吐了口煙,花姥姥續道︰「是我用杜若的命,要脅宋梓襄幫著演上這一出戲,讓他去劫囚,並要杜若動手殺了你。」
「姥姥早猜到杜若不會對我動手。」莞莞垂落眼眸,幽幽說道。
「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試探杜若,而是為了試探你。」花姥姥別開了眼,面上有著掩不盡的失落與失望。
「……莞莞知道。」
「你終究還是心太軟,你對杜若生憐,便容易動情。女人啊,縱然過了千百年,還是學不會對男人無情。」
莞莞自知有愧,只能低下眉眼,默不作聲。
「我以為,當初將你的魂識一分為二,失去七情六欲的這一部分,由我來教,便能將你導回正途,成為像我跟你青師姐這樣心無掛礙的人;可眼下看來,我的如意算盤已經徹底砸了。」
說至此,花姥姥苦笑一聲,緩緩抽了口煙,神情竟是染上些許落寞。
莞莞見狀為之一震,眼眶泛起暖潮,鼻音略濃的低聲道︰「是莞莞的錯,莞莞對不住姥姥的苦心教導。」
「我比誰都懂你,你已對那個孽種動了情念……不,周映潔早就愛上了他,如今兩抹魂識相融,你終究壓制不了七情六欲,還是隨了另一半魂識,對他動了心。」
花姥姥只當是兩抹魂識相融時,周映潔那一半影響了莞莞,莞莞方會對杜若動了情念。
卻不知多年以前,早在杜若遇見周映潔之前,莞莞已救過那個不幸的美麗少年,自此種下了今日的結局。
莞莞垂淚無語,只覺得甚是羞慚。姥姥最疼她,不管到哪兒總將她領在身邊,毫不藏私的教導她,她卻背棄了姥姥……
「芸兒,你終究是我的妹妹,我苦心安排的一切,全是希望你能逃過這場情劫,別淪為只能活過短短一世的凡人啊!」
淚越流越凶,莞莞上前,在美人榻前那方刻花地磚上,重重跪了下來。
花姥姥別開了臉,一手在空中輕掮,作勢要她起來說話。
「姥姥,莞莞真的對不住您……」
「我知道,天命難違,天劫難過,你若真的下不了手,便隨他走吧。」
「姥姥!」莞莞駭然抬起掛滿淚珠的嬌顏。
只見花姥姥似是一夕衰頹,鬢邊黑發竟泛著白光,眼神不再凌厲懾人,眼底隱約可見水光。
見狀,莞莞咬住下唇,終是淚涌如泉。
「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我最後能為你做的,就是讓你跟他離開這里,去另一個時空好好活著,像個凡人那樣庸庸碌碌的活著。」
聞言,莞莞閉起眼,淚已滿面,哽咽得說不出任何話。
「可有件事,你必須答應我。」花姥姥的聲嗓陡然轉為嚴厲。
莞莞這才緩緩睜眼,望向那個從不對誰心軟,亦從不曾掉過淚,澤蘭王朝最至高無上的開國祭司。
此際,高高在上的花姥姥,眼眶含淚,看似冷酷的面容,全是哀戚不舍。「姥姥就只有這最後一件要求,你務必听好了。」
「莞莞在听。」
花姥姥仔細端詳她一手教大的女童,心情無比深沉的啟了嗓︰「等你跟他去了二十一世紀,必得牢牢記住——」
「對不住,我騙了你。」
金壁鑠鑠的花廳里,宋梓襄望著始終不語的杜若,低啞著嗓子率先開了口。
「我知道,肯定是花姥姥用我來要脅你。」杜若朝著十多年未見的兄長,揚起了一笑。
那笑,如同一個無形的跨越,帶領他倆,越過了這十多年分開的綿長歲月。
十多年的疏離陌生,在這一笑中,逐漸化去……
「花姥姥已將父王與芸姥姥的恩怨始末,全告訴了你?」杜若問。
宋梓襄面無表情的點著頭,眼中那抹沉痛,無聲道盡了一切。
杜若笑得蒼涼,道︰「你說多好笑,我們恨了這麼久,竟是恨錯了人。真正該恨的,應該是我們那個貪婪不義的父王。」
十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淪為男奴的屈辱,他們兄弟倆亦曾深深恨過,吞著一口氣拼命活下來,為的是復仇,扭轉芸姥姥臨死前對他們發下的狠毒咒誓。
可如今想來,一切都是那樣諷刺,那樣可悲不堪。
一時之間,百般情緒涌入心底,分散十多年終于相聚,應當是千言萬語訴不盡,可眼下,他們兄弟倆相對,竟是默然無語,唯有悲涼而已。
「你對她……可是真心的?」宋梓襄淡淡問道。
杜若深望他一眼,苦笑道︰「倘若不真,我怎會要她殺了我。」
宋梓襄心下了然,只微微一笑。「你能找著一個真心想愛的人,擺月兌過去的仇恨,這樣甚好。」
「梓襄,你怨我嗎?當初你拼了命要我活下來,替我們宋家報仇雪恨,如今我卻愛上了仇人……你可會怨我?」
「仇人?」宋梓襄失笑,笑里有太多悲哀。「眼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仇人,誰才是那個該償還代價的人。」
杜若默了一會兒,忽然從寬袖暗袋里抽出那支煙槍,遞給了宋梓襄。
「花姥姥肯定不會讓我們活著離開,一會兒若是有機可趁,你帶著這柄權杖逃出去。」
宋梓襄面色一沉,不肯接過權杖。「傻子,當年我拼死讓你活下來,今日我又怎會放你一個人送死。」
「梓襄……」
驀地,等候已久的那扇玄色大門開啟,兩人是一震,移目望去。
只見一道嬌小的身影緩步走出,杜若心一凜,隨即上前擁住她。
「花姥姥可有為難你?」一見懷中那張嬌顏滿布淚痕,他心底一涼。
「……杜若,你可想活下去?」莞莞抬起臉,平靜的問出這一句。
杜若一僵,記憶中的那句話,在這麼多年以後,竟是又從她口中問出。
「你可想……與我一起離開?」她淚中帶笑的問。
「花姥姥願意放你走?」他啞著嗓反問。
那扇門後傳來花姥姥冷沉的聲嗓︰「我千萬個不願意,可又能如何?她偏偏愛上了你這個劫。」
宋梓襄道︰「花姥姥,你放他們走,我願意為懷沙王贖罪,由我一命換梓淵一命。」
花姥姥悶聲低笑︰「你一命還不夠換!我既然讓莞莞跟他走,這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至于你們那條爛命如何,我已經管不著了。」
宋梓襄與杜若俱是一怔,不太明白花姥姥這席話的用意。
莞莞眸光幽幽的望著他們兩人,道︰「姥姥願意饒你們不死,也願意讓我跟杜若走,可是有一個條件。」
兩兄弟沒說話,靜等莞莞為他們解惑。
莞莞遲疑半晌,方道︰「姥姥說,為避免神人的預示成真,又想饒你們一命,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這里,去到另一時空,永遠也別再回來。」
聞言,兩人一時怔然,久久無法言語。
「若想活命,你們就離開吧,帶著莞莞一起走,永遠不許你們再踏進西祀一步。」
宋梓襄出于本能想問︰「那西杞……」
「西杞有我,我會安排好一切。以後不論是西杞、北燕,還是澤蘭王朝,都與你們無關,離開這里之後,你們不再屬于這里。」
這樣的作法分明是永遠的驅逐。
「莞莞有愧于西杞,已失去重新當祭司的資格,也不再是我的門徒,她必須跟你們走,一起離開這里,和你們一樣,永遠不能回來。」
杜若望向滿目哀傷的莞莞,胸口緊緊一窒。是他害得她必須離開西杞,從神人後裔淪為一個凡人……
仿佛讀透他的心思,莞莞抬眸與他對視,幽幽地道︰「這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
杜若心念一動,攢緊了她微涼的縴手,目光堅定的道︰「不論去到哪里,無論是生是死,我絕不辜負你。」
不遠處再度傳來花姥姥輕蔑的冷笑聲︰「你們這些男人啊,總在要緊時刻許下諾言,可這個諾言又能堅持多久?」
「姥姥,我信他。」莞莞輕聲說道。
那頭許久杳無聲響,久到宋梓襄幾乎要以為花姥姥臨時反悔,不打算放他們離開。
「既是如此,你們起程吧。」
話聲方落,只見一卷卷煙霧忽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所到之處被吞沒一般,消失于朦朧白霧中。
花姥姥的玄術已下,這霧,即將帶他們離開西杞王朝。
永遠地離開。
思及此,莞莞不禁朝著迷霧深處輕聲低喚︰「姥姥,對不住……莞莞讓您失望了。莞莞會听您的話,在沒有姥姥的地方,努力活得更好。」
下一瞬,傷心的淚水涌出眼眶,這是過去缺少七情六欲的莞莞,生平第二次落下淚水。
「莞莞,跟我走。」杜若緊握她顫抖的手,不斷反復著這一句,似是怕她舍不下這里的一切。
莞莞閉了閉眼,任由淚水打濕臉頰,再睜眼時,她望著另一雙幽邃的美目,終是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既然狠不下心解開這一劫,那便隨她的劫,一同飄泊離開。
興許,在另一個時空,月兌離了神人,月兌離了西杞王朝,月兌離了前世今生,這一場天劫,于他們而言,便不再是劫,而是一個結,將原本兩個永不可能相守的人,以命運為繩,緊緊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