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內已坐滿七成的人,鬧烘烘的一片,讓已經酷熱的暑氣益發地讓人難以忍受。
蘇柳紅不肯按照學校排定的位置坐,特意坐在窗邊的貴賓席,以便圖個片刻的清靜。
「就一個人?」
水雲揚?他幾時站在她面前的?
「欸。」蘇柳紅下意識地挪開位子,水雲揚竟老實不客氣的坐上去。「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今天會到學校來的,不是畢業生,就是畢業生的親友,他應該是後者吧?
水雲揚沒有立即答話,只定定地望著她,以及她腕際那只鑽表。
這樣審視的眼神,令她莫名地感到慌亂,像當盜賊被當場逮個正著似的。
「卜紹曦送的?」他問。
「呃,」他怎麼知道?蘇柳紅心下一驚,不好直接反問,卻也不太願意大方承認。
「除了他,誰會這麼闊綽,一出手就是兩百五十萬。」水雲揚想必懂得讀心術。
他剛剛說多少來的?兩百五!……萬?老天,那不等于一間套房的價格了。
「我不知道它原來這麼名貴,否則……」趕緊把它拿下來,以免慘遭惡人斷腕。
「才短短幾天,你又收納了一個男友?」他的口氣無風無浪,听起來卻讓人備覺刺耳。
廣交男友並不犯法,她的行事風格也不需要別人妄加論斷。
「很值得,不是嗎?」她開心的把鑽表放進背包里。「這世上,幸運的人祖上積德,可以含著銀湯匙出生;不幸的人,就只能另尋門道,自謀出路了。」
不管正氣凜然,或小奸小惡,但凡不偷不搶,誰都有權活得抬頭挺胸。
水雲揚點點頭,不是同意她的說法,而是一種了然于心,明白她為何自甘墮落的輕蔑反應。
「你的生存之道,很特別。」
「多謝夸獎。」話不投機半句多,蘇柳紅不想再坐在這讓他繼續挖苦。「典禮馬上就要開始,我該回我們班上報到了。」
水雲揚沒有追上來,他依舊坐在原位,眼神淡漠得仿佛一潭千年湖水。
蘇柳紅從斜後方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見他的一舉一動。怪了,典禮已經開始,他仍一動也不動,負責接待的同學怎麼也不去趕他,任由他賴在那兒?
今年的貴賓廢話明顯變少了,是SARS的原因吧。校長頒發完畢業證書,接著就輪到杰出校友上台了,就見一群在社會上混得有聲有色、有頭有臉的學長、學姊們,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走上台。
「第十六屆,經濟研究所,水雲揚。」
是他?!天!怎麼會?蘇柳紅眼珠子險險滾到地上去。他也是這所大學畢業的?不不不,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憑什麼領取杰出校友獎?就靠他家里有錢?八成是那樣。
記得卜紹曦說過,水雲揚好像是他留美時的同學,若真是那樣,他應該年紀沒多大,和卜紹曦一樣都是靠著父親庇蔭,初掌家族企業大權的菜鳥,表現都還談不上,怎有杰出可言?
沒想到他高傲的外表下,竟藏著如此卑劣的內在,為了求名不擇手段。
蘇柳紅忙著給水雲揚編派罪名,以至于沒听到校長簡單介紹有關于他的豐功偉業。
典禮結束,同學王文彬找她一道去狂歡慶祝。
「謝了,我還有事。」她要去向水雲揚報老鼠冤,教他以後譏諷別人時,多想想想自己的可恥之處。
「結交了富家公子,就不要我們這群難兄難弟了?」王文彬不知打哪兒听來的小道消息。
「王文彬,別亂說話。」同學林正捧著一束百合花走過來,見蘇柳紅幾乎要被玫瑰花給淹沒,自慚形穢的說︰「禮輕情義重,你不介意多接受一份真心的祝福吧?」
林正從大一就開始追她,四年走來始終如一。發自肺腑的情意,的確很令人感動,但不一定能教人接受。她蘇柳紅可以玩盡天下男人的感情,就是不能傷這種人一點點心。
這純粹是個人觀點,與道德無關。
「抱歉,我這人向來一次只接受一份真心,而且是最好的那一份。」拂開他遞上來的鮮花束,她頭也不回的往前直走。
「什麼是最好的?」林正不死心的問。
「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蘇柳紅不必轉頭就可以想見他那受傷的黯然神情。長痛不如短痛,他將來會感激她的。
「走了啦,人家都那麼絕情了,你還眷戀什麼?」王文彬在她背後啐了好幾聲。
「就是嘛,拽什麼拽,拜金女。」又一個聲音傳來,這次是個女同學為林正發出不平之鳴。
「總有一天,她也會嘗到肝腸寸斷的滋味,我們等著瞧。」
這些同學都算不上是她的朋友,但和林正卻都是哥兒們,見他被狠狠的甩掉,當然要同仇敵愾一番,蘇柳紅不怪他們。
以前在學校,她就是個我行我素的獨行俠,許多男同學對她表示好意,都被她嗤之以鼻地拒絕了,雖然他們恨得牙癢癢,但沒畢業前,大家礙于天天要見面,多少還維持著表面的客氣,現在畢業了,恐怕老死都不相往來了,便不惜撕破臉,合起來羞辱她。
說穿了,她從沒真正傷過誰的心或得罪過任何人,這群自視為清流的同學,只因為看不慣她的行為舉止,就惡意詆毀她,足見人性有多麼不可愛,多麼讓人失望。
「蘇柳紅,」經濟學助理教授季國欽攔住她,年輕的他總是不避嫌的對她寵愛有加。「今晚的謝師宴你會去吧?」
「應該吧,」她口是心非的說,「如果沒別的事的話。」
「我可以去接你。」畢業了,像月兌掉了一層枷鎖,每個人的心性靈魂都自由了起來。
「謝謝你,」蘇柳紅笑吟吟的朝他行一個大禮,「我還是習慣騎我的小綿羊。」
「但你今天沒有騎來。」他小心翼翼的說,深恐觸怒了她。
「是啊,我倒忘了,今天是我男朋友送我來。」
季國欽張大眼,一時不知怎麼接話。蘇柳紅很清楚她又無可避免的傷了另一個人的心。她冰霜似的面容一直維持著,詭詐的眸光閃閃發亮。
比較起那些明明不想接受,又虛偽周旋的人,她的絕情也許殘酷,但可要善良多了。
季國欽目光含悲夾痛的盯著她,「你的新男友?」
哇,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見異思遷、利欲燻心而且薄情寡義。真好,以後她就不用多費唇舌了。
「再見了,季老師。」她得到的是沉默的回應。
蘇柳紅聳聳肩,從繁花盛開的小徑走去,處處是親友圍著畢業生拍照的熱鬧、溫馨畫面,完全不同于她的形單影只。
誰來為自己慶祝?誰願意跟她分享喜悅?這二十多年她活得夠艱辛也夠疲憊,像山岩壁縫里的小草,得格外的拚命、格外的爭氣,才能為自己搶出一片天。
她不需要感激誰,也懶得去恨誰。只要真心誠意做自己,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了理直氣壯,且有尊嚴的生存下去。然,即使只是這樣,還是困難重重。
被林正和季國欽這麼一攪和,她連去找水雲揚譏誚幾句的興致都沒有了。
到她租的小套房去吧。明天就要搬過去住了,還有一些東西必須添購,屋里也還得整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