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刑觀影從來不知道擔心一個人的心情會是如此難熬。
他原以為失去她是天下至難,豈知不忍見她痛苦掙扎的難才是掏心挖肺的痛。
為了不讓她太痛,他總點著她的睡穴;為了讓她能順利喝下湯藥,他總是將湯藥含入口中再哺入她嘴里,只希望她不會喝得太辛苦。
他盡其所能地陪著她,除了如廁、沐浴更衣之外,他總待在能一眼見著她的地方。
說實的,他討厭此時眼前的她。
那雙含嬌帶媚的眸總是緊緊閉著,讓他無法自她瞳里找著他的身影;染火似的頰暈著高熱的虛紅,讓她薄透肌膚里的血管清晰可見;而那總在見著他時便會不自覺上彎的唇,此時只能難受地喘息著;更別提那總是嗲聲喚著「爺」的柔嗓,他已經好些日子不曾听聞了。
討厭歸討厭,他卻不是真的討厭她。
他討厭的其實是害她陷入此等險境的他,討厭著無法替她受苦、無法分擔她痛楚的自己。
所以,他總是看著她,就算倦極、累極,打個噸時也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只怕她醒來時找不著他,只怕她疼得難忍時,無法替她減輕疼痛。
此時的他才明白——之前的他,太過天真。
以為避著她就不會相識;以為能救她一命便心滿意足。現下他才了悟,他其實很貪婪。
貪求著她的美好,渴求著她對他的心意,冀求著她與他的未來,也奢求著與她長命百歲,共度白首。
但……他真的貪婪嗎?
說到底,他只不過是要一個他喜愛的女子陪在身邊而已,這樣的願望算是貪嗎?太過分嗎?
不,一點也不。
所以,他要力爭到底,與閻王搶人,求神佛延命,就算要他折壽,要他受盡磨難都行,只求……能留她在身邊啊。
「靜初,你能听見我說話吧?」多日來,他總在她耳邊說話給她听,原本溫潤的嗓已讓嘶啞入侵。「我從不願喚你的名,總與他人一般喚你‘花主’,你可明白為什麼?」
他取來巾帕按壓著她額際冒出的汗水,動作溫柔熟練。
「我允你主動親吻我,卻從不主動回吻你,你可知曉為什麼?」
他眸光停留在她失色的唇上。
「我任你親近我,即使有損你名節,仍是讓你住進我的宅邸與我朝夕相處,你可清楚為什麼?」
嘆口氣,他拭汗的手一翻,手背輕輕滑過她因高燒而紅艷的頰,為著那燙手的炙熱而揪心。
「明明心里不願讓你與皇室之人有所牽扯,卻仍要求你去見六王爺,我的意圖與盤算你可有意探知?」
診著她的脈,數著她的脈搏次數,他一直蹙攏的眉終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早膳,我總愛上劉大娘那喝碗咸粥,你以為我喜歡劉大娘的廚藝,愛那咸粥的家傳味道。」他仍記得那一口粥入她口時,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贊嘆表情。「其實,你未住進來之前,我根本不曾踏進過劉大娘的鋪子。」
他不重吃,青山準備什麼,他便吃什麼。
有時一餐吃不完的食物,他也不介意當第二餐吃,一切只圖方便就好,不麻煩就好。
會上街喝粥,純粹是不想讓她在大冷天里清早起床下廚。
「你說,從不曾見過一個男人這麼愛吃甜食。」說到這事他便覺好笑。「卻忘了是誰噘著唇嚷著沒人陪你吃點心,再可口的糕點都沒味了。」
也因為如此,他吃甜食的嘴被她養刁了,所以在顧生雲到府拜訪時,硬是要他帶上他府里點心師傅的招牌好點,鳳眼糕。
「我想問你,總對我說,真不知曉男人為何老愛穿這種做事不方便的寬袍的你,為何替我添置的秋冬新衣,清一色全是你不愛的寬袍。」
其實,她讓他穿寬袍的心思,他豈會不明白。
「每逛一趟市集便搬回大包小包的你,總說這東西家里用得到,那東西日後派得上用場,原本空蕩蕩的倉庫都快被你買的東西堆滿了。」他當然明白,她根本將那兒當成自己的家了。
「你再不醒來,我就開倉將那些東西送給左鄰右舍。」話鋒一轉,他竟威脅起她來了?
「你再不醒來,我明日便改穿長衫,讓其他姑娘家瞧見我高瘦結實的好身形。」
他承認,說出這些話來的他,真像個渾蛋。
「你再不醒來,我便找蘇姑娘陪我一同吃小點、喝咸粥,讓她陪我說話,給我解悶。」
這一記狠招下得重,讓他瞧著了她昏迷中微微挑動的眉。
傻瓜!心里斥罵一聲,難掩的疼惜浮現他眼底眉間。
端過在茶幾上放涼的湯藥,他仰首含入,再密密封上她干燥的唇。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讓湯藥一點一滴流進她的口、滑下她的喉、吞入她的月復。
「很苦,我知道。」畢竟那藥是先入了他的口。但見著她下意識皺起的眉頭時,他又興起了懲罰她遲遲不醒的念頭。
「所以,你趕快醒來。」俯首,他用唇貼著她耳畔,怕她沒听清楚,怕她沒能听清楚似地將說話的速度放慢,將說話的嗓音提高︰「自己喝。」
她一定是昏糊涂也睡糊涂了。
不然,她怎麼會听見她的爺要她「趕快醒來,自己喝」?
即使昏歸昏、睡歸睡,身子疼得都快散了,胸口滯悶得快要不能呼息時,她也沒像听見這句話時那麼地驚慌失措過。
所以,她醒了。
逼自己醒來,不得不醒來,若再慢一點,她深怕會讓她的爺給拋棄。
一睜眼,便望進她再熟悉不過的黑瞳中,被爺那從未見過、卻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微笑所吸引的同時,也震驚于爺過于消的頰與憔悴的面容。
這是她的爺?她不曾見過的爺!總是目光炯炯、神釆奕奕的爺,竟讓她折磨成這副模樣。
該早點醒來!該早點醒來的呀……
若能早點醒來,她的爺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都怪她!一切都怪她不好映入刑觀影面容的瞳突然模糊了起來,原本急著有話要問而拚命將自己喚醒的花靜初,已將全部心思放在心疼她的爺身上。
「爺……」她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喊出口的話竟然只比蚊子的「嗡嗡」叫聲音大一些些。
他伸手包覆住撫上他臉龐的手,唇上的微笑不變,注視她的瞳眸卻比以往還要復雜許多、深情許多,也激烈許多。
她甚至見著了爺的黑瞳似乎也逐漸迷蒙了起來,然後她的淚再也無法抑制地泛濫成災……
她在漆黑的密林里奔跑著。
睜大著眼,藉著穿透茂密枝椏灑落的微弱月光,東轉西繞地避開一棵棵合抱大木,拚命跑著。
顯眼的紫色外衫已讓她月兌去,黑色中衣恰恰遮掩了她的身形,如絹長發已編成辮子繞在頸上,免去樹枝纏發的危險。
她盡其所能地藏起自己,不讓自己輕易被逮,然益顯急促的呼息與逐漸冰冷麻痹的手腳,讓她知曉自己就算躲過了追擊,終將逃不過性命漸失的結局。
痛苦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的她靠著樹干滑坐地上,溫熱腥甜的黏液從她額際、臉上與唇間不斷蜿蜒而下,滴落在早已濡濕的黑衣上。
在密林里跌跌撞撞求生,她踫傷了額、割花了臉,這些皮外傷並不致命,致命的是那支射穿她肩頭的毒箭。
仰首,她望向看不見的天,努力緩下如雷心跳,拉長每一次的呼息,做著夫君教她的吐納之法,想著夫君的容貌與話語……
「這蘭,花朵如手掌般大,花瓣、上下萼片潔白如雪,唇瓣部分卻艷紅如火,美得令人屏息,像極了你。」他攤開一幅色澤鮮難的花草圖,要她觀看其中一朵蘭花。
「像我?」她像蘭花?
「讓人直想一親芳澤。」看出了她的困惑,他幫她解了惑……用他的唇。
溫涼的唇帶著她熟悉的氣息,既溫柔又霸道地攻佔屬于她也屬于他的城池。他總是這樣吻她,文火慢侵。
只是吻。
光吻而已,就可以吻出她遮掩不住的羞赧紅潮。
「臉紅了?」他笑著用指月復滑過她燙人的頰。
「是天氣熱。」她不示弱地反駁,在大寒冬天里,睜眼說瞎話。
他沒戳破她可笑的反駁,噙在唇邊的笑有著包容,還有著更多的溫柔情意。「那種蘭的花瓣有著與你唇瓣相同的芬芳氣味。」
她終于懂了。
懂得夫君將那蘭花種子視如珍寶的原因,也懂了夫君對她的情。
霎時,她心暖、情柔、意濃,渾身血液澎湃如潮,沖激得她的身輕顫不已,灼熱得幾乎要冒出煙來。
她看著夫君,目光灼灼,心意滿滿。從來眸光只為夫君停留、只能映入夫君的她,更加移不開眼了。
他由著她看,由著她凝視,欣然承接由她投視而來的濃情蜜意,大方迎視她毫不矯情的注視,如同以往的每一個轉眼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