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松山機場的國內線到站大廳,紀海藍無奈地看著跟在自己身旁的淺見時人。
「淺見先生,我們到台北了喔,您知道怎麼回自己住的地方嗎?」紀海藍問出下機以來第三次同樣的問題。
淺見時人只是轉頭看她,搖了搖頭。
啊啊啊怎麼辦?這人自從下午在馬耀餐廳的沙發上醒來後,就一直是這種看似正常的異常狀態,只用單字或點頭搖頭回答他听得懂的問題,不懂的問題就沉默;但因為非常听她的話,乍看與正常人無異,只有她知道他現在的智力大概只有三歲。
剛開始她還覺得挺好玩的,因為叫他做什麼,基本上他都會听話照做,所以從馬耀的餐廳移動到機場登機時都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她下達指令,他就會依言執行,就像人形機器人一樣听話,唯一的麻煩是他常常听不懂她的問題。
可是現在她覺得不好玩了。他一臉呆呆的樣子,連自己家的地址都說不出來,一副她不下指令他就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樣子,讓她擔心這人要怎麼安全回到家。
總不能把他一個外國人丟在這里,但她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啊……有誰會知道呢?
苦思半晌,紀海藍才突然靈光一閃。「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手機拿給我嗎?」
「好。」淺見時人乖乖從風衣口袋拿出手機交給她,當然,手機是上鎖的。
「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右手大拇指放在這里嗎?」跟機器人版淺見時人相處了幾個小時,紀海藍現在大概明白要怎麼下簡單的指令讓他能夠听懂照做。
她運氣很好,淺見時人依言將右手大拇指放上手機的Home鍵後,那支跟她同款的智能型手機就解鎖了,不然她原本打算十根手指的指紋都試一遍的。
紀海藍熟練地打開內建的通訊簿搜尋。「淺見化學台灣支社同僚……有了,打給見過面的陳先生!」
看到淺見時人分類得井井有條的通訊簿內有熟悉的名字,她精神一振,連忙按下撥打鍵。
「您的電話將轉接語音信箱,請于嘟聲後留言……」
才剛振奮起來的精神,又狠狠被擊倒。
她又試著打了其它通訊簿上被分類為台灣同事的下兩支電話,也許是因為他剛來台灣的關系,台灣這邊的聯絡人少得可鄰,而且剛好不是關機,就是突「怎麼辦啊……淺見先生,您能告訴我您住在哪里嗎?還是幫我把您住處地址打出來?」沮喪到極點,紀海藍忍不住異想天開地看著淺見時人,希望他可以響應她的指令。
「……」听不懂,沉默。
「我想也是,這些指令對你大概太困難了。我們先坐著休息一下,把你的皮夾、旅行袋跟計算機包借我看一下好嗎?」
紀海藍苦笑著聳聳肩,領他在一旁的長椅坐下,接著繼續翻找他的隨身物品,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是……」
當她搜索皮夾夾層的時候,一張邊緣有些泛黃的照片被她從夾層中抽出來,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燦笑小男孩的照片,男人的輪廓跟淺見時人有九成相似——瘦削的長臉、挺直的眉骨與鼻梁、雙眼皮褶痕極深的眼楮,眼角有微微的上揚,笑起來則跟淺見晴人一樣會露出上排的兩顆小虎牙,為他斯文的外貌憑添一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若不是鼻梁上沒有銀框眼鏡,照片上標注的拍攝日期又是二十幾年前,她會以為那是淺見時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比堂弟淺見晴人跟他的相似度還高。
這個男人絕對是他的近親,而這個四五歲左右、笑得跟男人一樣開心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淺見時人本人吧。
她悄悄地覷了身旁面無表情的淺見時人一眼,他正垂下長長的睫毛,視線落在膝上規矩交迭的雙手,慣常皺起的眉間仍有小小的褶痕。
從熱情到有些沒大沒小的堂弟、感情好到願意代為尋人的爺爺、到這個看起來像是他父親的開朗男子,由家庭的角度來看,身邊這個男人應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成長的,但為什麼他學生時代會常常受傷?又為什麼他隱約對台灣有種排斥感?他到底是怎麼長成一個這麼壓抑的大人的?
越是與淺見時人相處,紀海藍就越是好奇,好奇到幾乎有些在意的地步。
「你身上的謎團跟你要找的人相比,可一點都不少啊。」
身為一個熱愛解謎的歷史人,她必須承認淺見時人引起她探究的興趣了。
「不行不行,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她連忙搖搖頭。
紀海藍將相片放回皮夾的暗袋,提醒自己現在不是分心探究淺見時人的個人史的時候,動手拉開他計算機包的外層口袋拉繼續搜尋。
十分鐘過後,她徹底放棄了。
這人顯然是把自己的台灣住處地址輸人腦子里了,不論皮夾、旅行袋還是手機里都找不到,若不是無法讓他做出輸人筆電密碼這種復雜的動作,她差點連他的筆電都要登入進去找找看了。
最後,她只好重新打開他手機的通訊簿,傳了簡訊給曾見過面的陳姓同事跟淺見晴人,希望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看到後能回復她。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不能把他放生在這里,當然也不能把他帶回她跟兩個女室友合租的三房小公寓,然後現在已是傍晚,她開始餓了,一直坐在這里等簡訊也很無聊……
她回頭看著身旁依舊呆滯的淺見時人,他也因為她開口而回頭看著她,令她忽然想起某部她曾看過講百依百順的人形管家機器人的日劇。
這麼一想,還真有點像呢……
嗯,不然她來試一下好了。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雖知他八成听不懂,她還是以日語對他發話,還很不敬地把自己幫他取的綽號譯成日語叫出口。「吃完以後,我想想……如果到時候還是不知道你住哪里的話,就幫你找一間旅館把你丟進去好不好?這樣你明天上班也比較方便。」
「好。」渾然不知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的淺見時人乖乖點了點頭,一臉信賴地看著她。
實在是……太有趣了啦!
紀海藍忍住笑,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跟他之間難得的輕松時光。
她這麼辛苦地帶著他回到台北,只是要求他陪她去夜市吃個東西,不過分吧?她不會要他跟著一起吃的,只是想用更輕松的方式度過等待的時光而已。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跟我走吧!」
自我說服完畢的她站起身,領他往捷運站走去。
淺見時人名片上的公司地址在日商公司林立的南京東路一帶,她便帶著他來到那附近離捷運站最近的夜市。一走進夜市所在的小巷,左側一排海鮮熱炒店混著油煙味的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懷念,好久沒來了。」空氣中交織的美食氣味讓紀海藍露出懷念的笑容。「這個夜市,以前我在日商工作時常常跟同事來喔。這里沒什麼觀光客,有很多在地人才知道的B級美食呢。」雖然知道他大概不會響應,她還是開心地以日語跟他解釋著。
盤算著自己一個人吃熱炒不太劃算,她帶他往右側的一排小吃攤走去,在廟宇旁的面攤前坐下,點了一碗擔仔面,很快就吃得精光。
等她放下筷子,卻發現坐在身旁的淺見時人直盯著自己看。
「對喔,你中午根本沒吃什麼,然後很快就喝醉了。」紀海藍覺得好像在他眼中看到「很餓」兩字。「可是你現在還在宿醉吧,能吃什麼呢?」
她帶他起身離開面攤,一邊走一邊以手機上網查詢能解宿醉的食物。
「醫師表示,解宿醉沒甚麼偏方,唯有把酒精排出才能解酒,建議民眾可以攝取大量水分,加速酒精排出。但有些小偏方確實能夠妤解宿醉帶來的不適,例如喝濃茶濃咖啡、蜂蜜水或攝取姜黃制品……」她將查到的網絡信息低聲念出來。
「風衣男,不然我幫你點一杯蜂蜜綠茶?光喝水好像太餓了。」
已經把自己幫淺見時人取的綽號叫得很順口的紀海藍徑自下了決定,便停步在夜市內的手搖料攤點了一杯大杯蜂蜜綠茶,插好吸管後遞給淺見時人。「風衣男,喝一口吧。」
「好。」淺見時人很听話地接過飲料杯,喝了一口又還給她。
「你現在真的太配合了,我好不習慣。」紀海藍忍不住笑出來,有種自己是幼兒園老師的感覺。「風衣男,你這個弱點很要命啊,最好別讓太多人知道,不然明天被賣了都不知道。」
看淺見時人狀況似乎還行,飲料也買好了,紀海藍決定繼續她的美食行程。
第二站,她毫不遲疑地走進手工臭豆腐店,點了一盤香炸手工臭豆腐。
「這個味道我也懷念好久了!」聞著剛送上桌的炸臭豆腐香味,紀海藍一臉幸福。「風衣男,我猜你應該不會想吃這個。但我告訴你,人要勇于嘗試,才不會——」
她衛生筷拆到一半,右手手腕就被淺見時人握住。
「風衣男?」紀海藍抬頭,發現他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該不會……其實你想吃?」
「對。」他說得好肯定,紀海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有沒有听錯?這是那個只吃高級日本料理跟御飯團的風衣男嗎?
「你確定?」
「對。」還是同一個單字回答。
「咦……」紀海藍的驚呼聲拉得長長的。「那你放開我,我們一起吃?」
「好。」他非常听話地松開手。
紀海藍幫他拆了一雙筷子,他卻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接著緩緩張開嘴巴——
「等等等!你不要這樣啊!」紀海藍連忙用一手搗住他微張的唇。
老天!她不知道這人喝酒後會幼兒化到這種地步啊。
喝醉酒的淺見時人完全不會臉紅也不會不好意思,只是用一種哀怨的眼神看著她,態度自然得讓人覺得他好像是個愛撒嬌的男朋友。
「欸,你看那個穿西裝的眼鏡帥哥,居然要女朋友喂他吃東西,有種強烈的反差萌啊。」隔壁桌的年輕OL開口。
「如果他那樣看著我,姐姐我整個夜市都包下來給他吃!」熟女OL听起來躍躍欲試。
不是這麼回事的啊……真的不是!
紀海藍在內心羞恥得想吶喊——啊啊啊!她發誓以後絕不讓他踫到酒!
這樣想好了,紀海藍,你現在的角色是幼兒園老師,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心智年齡只有三歲。
至于路人要當你們是肉麻情侶……那不是你能控制的,無視無視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