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鄭婉兒住進居城後,幾次求見段景熙都未果。
原因無他,只因每當她看見鄭婉兒,就會想起兄長做的事,想起陸傲秋該是如何的痛心憤怒,更想起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執意和陸傲秋比劍,兄長不會為了替她出氣而強要鄭婉兒;若不是她將鄭婉兒帶進居城,兄長也不會有機會對她下手。
對于陸傲秋,她有著深深的歉疚。
獨自坐在茶亭里,她此刻的愁緒,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昨兒听兄長說他將風光迎娶鄭婉兒,並決意乘轎游城,讓所有城民看看他新納的寵妾後,她便更加抑郁寡歡,悶悶不樂。
除了迎娶正宮必須如此大張旗鼓,與民同歡外,在國是從來沒有納妾還抬喜轎游城的先例。她知道兄長此舉是為了向陸傲秋耀武揚威,是為了讓陸傲秋更加難受且難堪。
所有人都知道鄭婉兒是鄭子杰托付給他的,也早認定鄭婉兒會是他的妻,可現在……他的準娘子卻硬生生被奪走了。這對一個男人來說,該是多麼大的打擊及羞辱。
她曾想央求兄長打消念頭,可又說不出口,她真的很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多管閑事。
雖說鄭婉兒愛慕虛榮,早就不打算答應陸傲秋的求婚,可他卻是一心一意想要娶她,如今她成了兄長的女人,不知他有多悲憤。
又躲了幾天,段景熙決定要面對現實,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欠陸傲秋一個道歉,她得親自向他請罪。
所以她支開了彌生,獨自來到陸傲秋的醫所外。
醫所的門虛掩著,屋里只有一絲微光,卻听不見半點聲響,顯然醫所已經幾天沒開了。
據她所知,陸傲秋並沒有家僕或婢女,家中除了鄭婉兒跟劉媽,再無其它人,如今鄭婉兒跟劉媽都進了居城,這屋子里除了他,已沒有任何人活動著。
他的宅子不大,可對現在的他來說,恐怕仍舊太過寬敞。
明天就是兄長要帶著鄭婉兒乘轎游城的日子,主要街道早已布置完畢,到處可見彩帶及彩球飛揚。
她想著,若陸傲秋看見那景象,肯定無比的難受。
她其實很害怕面對此刻的他,不管是悲傷的他,還是憤怒的他,但她不能再逃避,不論如何心懼,她都要面對自己犯下的錯,于是她鼓起勇氣,推開虛掩的門。
穿過小小的院子,她走進了他為人看診的前廳。案上燭火如豆,幽暗之中只見他安靜的坐著。
發現有人進來,他抬眼瞥了一眼,看見是她,眉心微微一擰,卻沒有其余的反應及動作。
段景熙怯怯的走向他,本想道歉,話到嘴邊卻又發不出聲音。
兩人沉默僵持之際,陸傲秋出聲了,「你居然敢來?」
他的聲音低啞得教她害怕,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你……有這麼痛不欲生嗎?」
他抬起頭,狠狠的瞪著她。「你竟敢來到這兒對我說這些話?」
「我……」段景熙原是來向他道歉的,但不知為何似乎更惹火了他。
「我真是錯看你了!」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說得氣恨,「我曾經以為你光明磊落,原來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她知道他指的是兄長強要了鄭婉兒的事,但那不是她指使的,她從沒動過那樣的邪心,可是此時此刻,不管她如何辯解都無濟于事,她只能這麼說道︰「陸傲秋,我知道你很憤怒、很痛心……但事已至此,你就……放下吧。」
這樣算是安慰吧?她能做的只有這樣了。
「放下?」听她說得雲淡風輕,陸傲秋冷然一笑。「婉兒是我對恩師的承諾,可我沒保護好她,讓她清白受損……段景熙,你讓我變成一個忘恩負義、不值得托付的混蛋!」
什麼承諾不承諾的,他根本不知道鄭婉兒不想嫁他吧?要是他知道,心里應該會好過一些。
但此刻他已經夠受傷了,要是知道鄭婉兒根本嫌棄他是個窮大夫,恐怕從此一蹶不振,難以東山再起。
為了不再增加對他的傷害,段景熙只能再次勸道︰「你的恩師應該也希望他的女兒能有好歸宿吧?對方是不是你,根本不重要,不是嗎?你放心好了,我兄長會好好待她,讓她享盡富貴榮華的。」
「婉兒不是那樣虛榮的女子!」他充滿血絲的怒目瞠視著她。
她忍不住心想,看來他對鄭婉兒的了解,真的不如他以為的多,但話說回來,兄長對鄭婉兒用強也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她都理虧。
「陸傲秋,木已成舟,你就看開一點吧。」
陸傲秋濃眉一蹙,猛地站起身,攫住她的胳臂,惡狠狠的瞪著她。
迎上他駭人的目光,段景熙嚇了一跳。
「恩師將婉兒托付給我,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她,可你跟你的兄長竟然聯手染指她、玷辱她,讓她無可奈何的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他憤恨的看著她。
「你這該死的女人!」
「她不愛我兄長,難道就愛你嗎?」她再也忍不住的回嗆道。
他的心猛地一震。婉兒愛他嗎?他又是她想委以終身的男人嗎?他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已經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兄妹之情,而非兒女情愛,那麼她呢?
她將他視如兄長,還是男人?
「陸傲秋,拜托你振作起來好嗎!」段景熙有些急切地道︰「那個高傲、不可一世的陸傲秋在哪里?!」
看著這樣的他,她心里好難受,寧可再看見他那傲慢的、氣得她七竅生煙的嘴臉。
陸傲秋神情冷凝,視線如刃的射向她。「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是你害了婉兒!如果可以,我真想——」說到這兒,他驀地一頓。
她發現他握緊成拳的手在顫抖,他是想揍她吧?可又顧慮她是女人而未能動手。
段景熙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他。「好吧,是我的錯,你想打我、罵我都行,我絕不會逃,也不會還手。」
看著她,陸傲秋想起段景桓對鄭婉兒做的事,當段景桓強要她的時候,她該是多麼的恐懼及痛苦?恩師將愛女托付給他,但他卻讓她遭遇如此可怕的事,這一切都因眼前這個女人而起,他痛恨她,但他更痛恨的是在不知不覺中對她動了情的自己。
他懊惱的將她推到牆上,掄起拳頭,朝她而去。
段景熙閉上眼楮,並未躲開。
是她活該,就算今天他把自己打到連兄長都認不出她來,她也絕不抵抗,只要他能氣消,只要能稍稍安慰到他,即便要她跪地向他磕頭,她都願意。
砰的一聲,陸傲秋的拳頭並未落在她臉上,而是打向牆壁。
听見那聲悶響,段景熙心頭一震,急忙睜開眼楮,瞥見他的指節因重擊牆壁而流血,她的心好痛。「陸傲秋,你這是何苦呢?」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眼淚竟不听使喚的涌出。
原來這就是愛。看著喜歡的人心痛受傷,她竟也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著。
陸傲秋甩開她的手,咬牙切齒地道︰「我真該死,我竟然對你——」
他沒把話說完,卻露出了悲憤到讓她揪心的眼神,他剛才想說什麼?他對她……有什麼?
「陸傲秋,我……」
「滾!」他沉聲一喝,「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
迎上他肅殺的目光,她心頭一慟。清楚知道他痛恨著她,若能殺了她,他絕對毫不猶豫。
「我該怎麼做,才能彌補你?」她噙著淚,眼底充滿歉疚。
看見她心痛的表情,他不免感到困惑,她是真的覺得歉疚?若她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當初又為何……
他不懂她,真的不懂。
她讓他看見她美好的一面,美好得教他心思浮動,可轉眼間,她又做出這麼可怕又可惡的事。
他恨透了她,而他發現他之所以如此痛恨她,竟是因為愛上了她。
「陸傲秋,不管你信不信,我絕不是存心要傷你,我真的沒想到我兄長會為了替我——」話未竟,她的脖子被他的大手掐住,頓時發不出聲音,只能瞠大眼眸看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手勁越來越強,而她的喉嚨也越來越緊,她痛苦卻又平靜的直視著他的眼楮,他的眼底有著掙扎和許多她看不清的情緒。
看著她痛苦的表情,陸傲秋一度以為她會抵抗掙扎,甚至試著攻擊他,可她什麼反應都沒有。為什麼?她不怕自己真的殺死她嗎?她為什麼要自投羅網?她該知道他是如何的痛恨她,她根本不該來見他,甚至向他致歉。打擊他不就是她要的嗎?她成功了,又為何滿臉歉意?
難道她真不知情?難道不是她授意?難道她……不,她在耍他吧?這個攫住他心神的可惡女子,他真希望自己能殺了她。可他做不到,他甚至害怕自己真的殺了她。
不是因為殺了她,他也難逃死罪,而是他對她的感情已強烈到即使她做了這些讓他痛恨的事情,他仍動不了手,狠不下心。
「你快走。」陸傲秋目光一凝。「我不知道自己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走!」
說著,他使勁拽住她的胳臂將她往外推。
當他砰的一聲關上門時,段景熙的心猛一抽緊,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滑落。
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能愛的男人,更糟糕的是,她還狠狠傷害了他。
她後悔得想殺了自己,但她的身分及使命又不容許她輕易死去。
「陸傲秋,對不起……」她顫抖著聲線,對著門內的他說道︰「我欠你的,來世再還。」
陸傲秋听得清清楚楚,她那帶著深深的歉意及悲傷的聲音,頓時撕裂他的心。
木已成舟。
陸傲秋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他懊惱,不是因為鄭婉兒嫁的不是他,而是因為她是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下嫁給段景桓。
不管是誰,只要能給她幸福,他便算是不愧對恩師的托付。可現在,卻是因為他而害得她失去貞節,無奈委身。
他不只對不起恩師,也對不起鄭婉兒。
陸傲秋戴著兜帽,刻意隱身在人群之中,等待段景桓跟鄭婉兒的轎子經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也許,他期盼看見鄭婉兒臉上有一絲的喜悅或幸福,那麼他心里至少能好過一些。
終于,轎子來了。
喧鬧的樂聲響徹雲霄,兩旁的彩帶迎風飄揚,夾道的城民高聲歡呼,轎子也越來越近。
轎上,段景桓一身華美的婚服,意氣風發,一旁的鄭婉兒,頭上戴著綴有珠寶玉石的金冠,身上則是交織著金銀絲線布匹所縫制而成的精致婚服,她的臉上撲著白粉,點著胭脂,美得猶如仙女。
他看見她的臉龐,沒有一絲的憂郁、委屈、無奈或惆悵,而是帶著淡淡的笑意,剎那間,他心頭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舒坦,甚至有股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只是想信守對恩師的承諾,可是對鄭婉兒,他從來沒有強烈的、渴望她的情感,尤其發現自己愛上段景熙之後,他曾經非常掙扎、懊惱,以及……心虛。
如果娶了鄭婉兒,他自信能對她忠貞,此生只有她一個女人,但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里會有著另一個女人的身影,然後在深深的悵憾及歉疚中度過一生。
鄭婉兒不是非嫁他不可,她能尋著好夫家,他為她高興,能對得起恩師,也不會因為心里有著段景熙而糾結,只要她是幸福的。
而此刻看著她,雖不知道她幸不幸福,但至少看來,她並沒有任何的愁苦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