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十日,霍連逍向孫默白告假回家,心情落寞地一路回到武進。這次重返家鄉,竟無半點回鄉探親的歡快,也無即將小登科的喜悅。
進了縣城,沿路上有鄉親向他道賀。「霍探花,恭喜啊,要成親了。」、「成親好,早點給你娘添孫子,你們家要開枝散葉了。」他只是笑了笑,點頭回禮。
回到家中,但見家中懸紅掛彩,母親將家里妝點得一片喜氣。霍母見霍連逍回來,開心得合不攏嘴,拉著兒子的手笑道︰「逍兒,娘左盼右盼可把你盼回來了,你趕了一天路,累不累?」絮絮叨叨講了一些備辦婚禮的事情。
霍連逍不忍掃母親的興,只是微笑听著,心卻不知早已飄到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托辭人有點累,便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心仍然不得平靜。忽听門上響起一陣敲門聲,「姑爺,您歇下了嗎?」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
霍連逍緩緩起身開門,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站在門外,福了一福,道︰「姑爺,我是翠兒,是範老爺派來幫老夫人的丫頭。老夫人要我問您,要不要給您打點熱水洗個澡?」
「好,就麻煩你了。」
丈人真是考慮周到,知道他家人丁單薄,家里只有母親一人,怕她忙不過來,還特地派人來幫忙。霍連逍心下感動,卻也覺得肩上情義更重,抬頭但見天上星辰幾顆明滅不定,不覺幽幽嘆了一口氣。
翌日,霍母歡天喜地的為他著裝試衣,又問他滿不滿意新房的布置,他都唯唯應是。
閑步在這個熟悉的環境,卻不時想起上次紀天遙到家中來作客,處處似還留有她的歡聲笑影。午後用完飯,他在房里無意間尋到了父親生前留下的刻刀和小時候的玩藝兒,手指輕撫摩挲已經陳舊骯髒的小木牛,想起之前曾經答應紀天遙要刻一個小東西給她,不禁心頭悵悵,他還能完成這個許諾嗎?
在家里找了一塊木頭,霍連逍把自己關在屋里,雕了起來。他越刻越專心,桌邊很快就積了一堆木屑。繁雜的心思也隨著形體逐漸明晰而慢慢遠去,甚至連母親來喚他吃飯,他也不覺得肚餓,只是一門心思想要完成這個雕刻。
到了隔天辰牌時分,終于完成了,雙眼因為一夜未睡而干澀畏光。像是一件心事已經了結,他月兌了鞋子倒頭就睡。這一睡睡到午後翠兒來敲門叫他,說是一位姓顏的公子來找他,這才醒來,連忙整衣著鞋出來,到了前廳一看,霍連逍又驚又喜︰「顏大哥,你怎麼來了?」
顏雨恩起身笑道︰「你要成親了,我應該來喝一杯喜酒吧?」
霍連逍這時肚中響聲大作,顏雨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霍連逍笑道︰「我都餓了好幾頓了。走,我們去吃飯。」
到了飯館,點了酒菜,兩人聊起近況,閑話家常。
「霍兄弟,」遲疑了一會兒,顏雨恩決定還是要問一問他的心意。「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心里到底有沒有天遙?」
霍連逍夾菜的箸子停在空中一下,才緩緩落下。「我是要成親的人了,說這個做什麼呢?」
「就算我多管閑事吧。你沒看見她那個樣子,整日愁眉不展,怏怏不樂,都快瘦成一把骨頭了。」
霍連逍心中震動。她都沒吃飯沒睡覺嗎?她現下瘦成什麼樣子了?那日百春樓相會就見她清不少,這會兒她是更加形銷骨立了嗎?
「她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呢?」他還是忍不住流露關心之情。
顏雨恩察言觀色,霍連逍雖然善于隱忍克制,但畢竟情事不是想推拒就能推拒得掉的。嘆了一口氣道︰「霍兄弟,我知道你對天遙亦是有情的,既是如此,你何不考慮一雙兩好,大宋並沒有律法規定不能納妾啊,還是說你未來的妻室不能容人……」
霍連逍搖搖頭道︰「寧妹妹賢德大方,她也很喜歡天遙,她不是那種善妒的女子。」
「既然範姑娘見過天遙,也喜歡她,你何不去跟她商量商量?」
「顏兄有所不知,先父當年曾受範家的恩情,所以才訂下這門親事,他老人家臨終前還殷殷叮囑小弟終身不得納妾,不能讓寧妹妹受委屈。」
顏雨恩無語了,嘆道︰「那我也無話可說了。只是天遙這一去,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霍連逍一愣,問道︰「天遙不是要跟紀兄去關外嗎?」雖然此去路遙,總是會回鄉祭祖的。
「紀大哥把家產全變賣了,要帶著天遙到海外去流浪,約莫這幾日,他們便會出海。這一去,他們是不打算回來了。」
霍連逍聞言一驚,竹箸掉在桌上,臉色一變。
「紀大哥是個性情中人,他會因為妹妹而放棄國中所有資產,帶著她遠赴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重新開始,你就該知道天遙對你用情有多深,傷得有多重。」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想來看看事情有沒有轉圜余地。
霍連逍面色慘淡,嘴唇緊抿不發一語。他執起酒壺倒了一杯,猛然喝下,突然大聲咳嗽不已,眼楮都紅了。
見此情狀,顏雨恩心下暗嘆︰老天爺啊老天爺,你也太作弄人了。禰看禰,把這一對好好的璧人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大哥。」
霍連逍聞聲回頭,但見眼前一個俏生生、瘦伶伶的妙齡少女站在面前,正是他日思夜念的紀天遙。他又驚又喜,快步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雙手,歡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紀天遙蛾眉懷憂,星眸含愁,婉聲道︰「大哥要娶嫂子了,小妹怎麼能不來向你祝賀,討一杯喜酒喝呢?」
這話頓時堵得霍連逍心頭如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大石壓住,方才見到她時的歡喜,霎時被現實給澆熄了。
「大哥,待會兒參加完你的喜宴,我就要走了。」
霍連逍又是一驚。「走?你要去哪兒?」
紀天遙搖搖頭,微笑道,「我不知道。總之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大哥,你多保重,後會有期。」忽然她的身影急速倒退,飄入一片彌天蓋地的白色雲霧之中。
「天遙!天遙!」任憑他如何呼喊,卻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
霍連逍翻身而起,冷汗涔涔,發現天已大亮。原來他睡在自己床上,剛才只是作了一場夢。
夢中紀天遙幽怨的眼神在他腦中回蕩不去,猶如萬錐千鑿鑽刺著他的心。
他一躍而起,僅著中衣,在房內來回疾走,一股血氣澎然涌上,他毅然下了重大決心,霎時覺得什麼憂愁悲苦都沒有了,就像雨後天空般一碧如洗。霍連逍臉上露出歡快笑容,立刻就想把這個決定和顏雨恩說,忽然想起他已經不在霍家了。前日他們一起喝完酒後,隔日顏雨恩就說他臨時有事要先去辦理,但是一定趕回來喝喜酒。
「姑爺,您醒了嗎?老夫人吩咐我和喜兒來幫您梳發打理。」門外翠兒喊著。
霍連逍快手快腳穿上外袍好腰帶,伊呀一聲打開房門。翠兒手上拿著喜服紅頭巾,和喜兒屈膝福了一福,含笑賀道︰「恭喜姑爺今日大喜,奴婢來伺候您。」
霍連逍搖搖頭道︰「這喜服我用不著了。」
翠兒一呆。「老夫人叫我們來服侍姑爺穿戴……」
「這兒沒你們的事,你們先退下。」撒開大步,往母親房間走去。
翠兒喜兒面面相覷,捧著喜服快步跟在後頭。
霍連逍到母親房中尋人不得,便來到廳前。霍母正在指揮下人巡檢有哪里布置得不妥貼的地方,轉頭看見兒子,微笑道︰「逍兒,怎麼還在這兒?快去梳洗打扮,早點出門去迎娶寧兒,別誤了吉時。」
霍連逍面色凝重,跪倒向母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霍母大驚,道︰「逍兒,你這是在做什麼?待會兒就要去迎親了,快把喜服穿上去!」轉頭道︰「翠兒、喜兒,快幫姑爺把喜服穿上。」兩婢應聲,才走了一步,霍連逍手一揮,嚴正的神情令兩婢不由得止步。
「娘,兒子不娶寧妹妹。」
霍母呆了一呆,笑道︰「大伙兒正忙得不可開交,你卻來說這笑話。去去去,翠兒喜兒,把你家姑爺帶下去。」要把他拉起來。
霍連逍直挺挺地長跪不起,霍母這時也覺察出他的異樣,問道︰「逍兒,你這是怎麼了?都要娶親的人了,怎生這般孩子氣?還是要做新郎官,歡喜得胡言亂語了?」
「娘,兒子心里喜歡的是別人,我不能娶寧妹妹。」
霍母這才感覺事態嚴重,怎麼今日要成親了,才變生意外?但她仍然溫言軟語︰「你喜歡上哪家姑娘嗎?」是在開封相識的嗎?
霍連逍臉上微微一紅,赧然道︰「您也見過的,是姚天。」
霍母一怔。「小天是個男孩子啊。」
「不是。她的本名叫紀天遙,她在外頭總是男兒打扮,我也一直以為她是男的。」
原來如此。難怪那日她來家中作客,她便覺得這孩子不像個男孩兒。霍母好生為難,「逍兒,不管小天是不是女兒家,你要知道我們是和範家訂了親的,這是你父親親口許下的婚事,不能悔改。」
她也喜歡小天這孩子,但是三生石上緣早定,他們霍家可不能做個無信之人。
「娘!孩兒一生都听您和爹的話,但是孩兒現下自己也作不了自己的主了。範家妹子美麗賢淑、能干大方,這是爹娘自小為我訂下的婚事,我倆自小相識,熟知對方性情,寧妹妹實是我的良配。可自孩兒遇上了天遙,不知什麼時候起,孩兒心里已漸漸有個她,再也不能把她抹去了。遙妹對我情深似海,我心里對她亦是又愛又恨,又憐又無可奈何。我愛她刁蠻任性,愛她口無遮攔,愛她莽撞調皮,愛她俠肝義膽,愛她對我義無反顧。」
說到這里,長跪在地的霍連逍竟哽咽了,「但是這樣的姑娘卻讓我逼走了。我本也想遵從母命迎娶範家妹子,但當我听到遙妹即將遠赴海外,這一生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時,孩兒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潸然流下淚來,「孩兒只知道我絕不能讓她走,否則……否則,孩兒今後大概就只能是個活死人了。」
听著霍連逍這一番剖心挖肺的表白,霍母被深深鎮懾住了。兒子一向克己自制,少露喜怒,何曾見他當眾落淚不能自已?可見紀天遙固然對他情深一往,他亦是對她情根深種了。
霍母上前兩步,輕輕撫模兒子的頭頂,柔聲勸道︰「逍兒,都到這當口了,你還能毀婚嗎?你一句我不娶了,你叫寧兒臉往哪兒擱去?以後還有人敢要她嗎?你听娘說,寧兒是個識大體的姑娘,我想她會諒解你,讓你娶小天進門的。你今天絕不能一走了之。」
「娘!」霍連逍悲苦難言,道義和感情如一把利鋸來回拉鋸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