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沒有人知道,她是他那段黑暗的時光里唯一的光源,所以在他死去之前,他要緊緊地、緊緊地抓住這代表希望的光!
先皇驟然駕崩,朝堂動蕩,無所出的皇後李如鳳將其它妃子所生的兒子拱上皇位,而真正的權勢卻握在她手里。
當年李家在朝中炙手可熱,李如鳳的父親又是朝堂文相。已是兩代老臣的他自是有不少威望,這也是當年李如鳳可以成為皇後,後來順利當上太後的保障。
彼時野心勃勃的六皇叔剛被流放,暫時沒有能力反擊,所以給了李家極好的機會坐大。
沒人敢反對李太後和李家的旨意,而李家剛開始也知道要有節制的鎮壓反抗的奏折,所以才會立一個傀儡皇帝擺在眾人面前。
然而傀儡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楊恆毓不是第一個被送上這個位子的,他上面還有幾個皇兄,下面也有幾個皇弟。
那時李如鳳表面上釆取眾意選了已經十五歲的大皇子,卻因為對方過于有主見,妄圖從她手里奪回政權而慘遭打壓,最終莫名其妙自宮里消失。
有人上書言明事有蹊蹺,卻因多時找不到證據而作罷。
後來還有幾個皇子,但也都沒有做長久。要嘛是心懷二意,要嘛是後台稍硬,都有些忤逆李太後,再不然就是被偷渡出皇宮以保平安。皇子越來越少,所以最終,李如鳳就選擇了楊恆毓這個母妃早死,不太顯眼,沒有才能的皇子。
年幼無知,本來覺得自己會有一番作為,但見兄弟們一個個離奇失蹤死去,也知道了這個位子後面骯髒的秘密。
李如鳳以他太過年幼為名垂簾听政,朝堂上貌似是他釆取決策,一言一行卻都得看李太後的眼色。朝堂之下他更是活得戰戰兢兢,因為看了太多「不幸夭折」的例子。身為一國之君該有的保障,他一點都沒有,生怕哪天惹惱了李太後而不得不受她擺布。那時候,她要捏死不听話的他,簡直比捏死一只螻蟻還要容易。
大臣們都不明說,心里卻都知道朝堂已為李氏一族所控制。想要恢復朝綱的大臣走投無路,奸詐虛偽的小人明哲保身,所有的人都不敢與他親近。
初時倒是也有幾個個性耿直的大臣,直言不諱地指出李家霸權之道,卻都慘烈牲。
殺一儆百的效果非常明顯,不再有人敢彈劾李氏一家,一時間人心惶惶,再也沒有人敢替他出氣。
日子長了,甚至連宮里的太監宮女都不待見他,伺候的人一日比一日少,內務府卻沒有人來管理。大家都忙著巴結有權有勢的太後娘娘,只有忠心的張玉裕還惦記著他,時不時地照顧著他。
日復一日,他找不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找不到生存的真正價值。在那樣的情況下,他想,他倒不如真死了來得好。
所以察覺到風寒染身時,他並未聲張。他知道李如鳳雖然待他不好,卻更不希望他平白送命,宮里能用的皇子已經不多了,而李家還未完全掌控兵權。她還有用到他的地方,還需要一個能掩飾李家狼子野心的傀儡,還需要給百姓一個交代。但是他想擺月兌了,擺月兌那種看人臉色的生活,擺月兌那種無意義的生存,一死百了。
然而就在那個不堪的時候,上蒼將蘇婉婉送給了他。
盡管初初見面,他對她的臉色並不好。因為他早就認識了她,太後身邊的小寶貝,李家人的掌上明珠,一個吃穿用度都比他好的平民。因為討厭李家,連帶的也把她認為是那種窮凶極惡的女人。盡管她的外表可愛無害,他卻相信她跟她的姨娘一樣狠心。
但單純善良如她,不僅沒有被嚇退,還一個勁兒的安慰他,給他討了藥熬好了送來。許久不曾接受別人溫情的他一時愣了神,但那個女女圭女圭身上的溫暖卻讓他變得貪婪,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那時候,他明白了什麼叫佔有欲。
「吃了藥才能好,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軟精的聲音十分耐听,每當他心有不順暢,就會想到她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了,好好休息才能病好,病好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想要做好多好多事。他想要被重視,他想要掌權,他想要奪回楊家的天下,他想將所受的屈辱盡數還給那些羞辱他的人……他還想要那個女女圭女圭!
他想要她所有的溫柔,想要她所有的關心,想要她的……全部!
身體里那份掠奪的本能被激醒,彷佛從前所經歷的事都是一個荒誕滑稽的夢。他從那刻月兌胎換骨,而契機只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圭女圭的安慰!
身子痊愈後,他開始秘密地打算謀劃,推測出可用之人並暗地網羅拉攏。
大概李太後平日里並未把他放在眼中,所以對他甚是放松,從未防範,不曾派人盯梢也沒人稀罕盯他的梢讓他有時間有機會部署一切。
常日里,他仍舊是那個無所為無所謂的懶散皇帝,在李太後面前忍辱負重;暗地里卻加緊了學習兵法、操練自己的軍隊,培植自己的謀臣。
蘇婉婉是李太後的外甥女,他知道,也為此糾結了多時。李太後不讓她與他過多接觸,但每次去玉華殿給李太後請安,他都會踫到她。每每看到她純真可愛的笑臉,听到她甜甜地叫他一聲「大哥哥」,他心中的郁悶之氣就會少一點,心中的陽光便會多一點。
他實在割舍不下她……
哪怕傷害她是對李家最好的報復,他也不願那麼做。
她是深宮里一朵潔白無瑕的小花兒,不知人心險惡。李家做的事與她沒有半分的干系,她不曾參與,肯定也不明白,只是無優無慮地長著,日漸秀麗,一天天地吸引他更多的目光。她實在是無罪的,哪怕是不自覺地散發出誘惑他的氣息……
為了她,他甘願沉迷。
所以當他得知李太後將她許配給歐陽硯,並決定在她及笄兩人便成就親事的事情後,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與嫉妒,提前發動計劃。
他實在是心里有她……他對她動了情,關注她多過于關注自己。他看著她長大,就那樣深深愛著她無法自拔。
她不僅是李家的軟肋,也是他的啊……
他二十歲那年,所有部署都已到位,羽翼已豐。而李如鳳也選在那個時候妄圖改朝換代,將天下轉換為李姓。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便是休養生息了幾年,不斷擴充兵馬的六皇叔。
他則是在一旁靜觀其變,等兩者相斗,損兵折將時,他即可坐享漁翁之利,將政權奪回,且開始了謀劃已久的改革。
江山已然在手,美人自是不能放過。
只是蘇婉婉認定了他是害她外祖一家的壞人,在他懷里萬般掙扎,才讓他怒火中燒,很不理性地奪去她的初夜……
每當想起那時候她可憐的破碎申吟,他都後悔不已,也沒想到日後她會如此懼怕他,想方設法地要逃離他。
打從一開始他就極其眷戀她,但她總是不屑一顧,冷冰冰地對著他,再沒有一張笑臉。尤其是當太醫宣布她懷了孕時,他雖然激動萬分,卻也對她……拒絕承歡憤怒不已。畢竟年輕氣盛,那時的他總覺得做出些什麼事讓她展現嫉妒,就可以得到她的關注,得到她的心。所以他听從大臣的意見擴充了後宮,也開始接觸各具姿態的女人。
但兩個人的距離卻又加大了一些。
柳玉絮那個女人心高氣傲,不止一次難為婉兒,他是知道的,但念在柳清廷對他坐穩皇位所做的輔助與他在朝中的勢力,只要柳玉絮做得不是太過分,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私心里也還是想要看看蘇婉婉是否會為他而妒嫉。
但很明顯沒有。她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表現得冷冷淡淡的,也好似從來不把柳玉絮的挑釁放在心上,實在讓他倆服她的忍耐力。
後來李太後病逝,本來消息已被封鎖,因為他知道婉兒必定心痛難忍。但柳玉絮那個女人卻違背他的命令,跑到婉兒面前去多嘴。
而她,竟然不顧自己剛生產完的身子,以為世間再也沒有了依靠要自殘。
他親眼看到鮮血如同一條紅蛇纏繞在她腕上,血液染紅了地上昂貴的厚毯,每想一遍都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她想用那種方式來反對他,抵抗他,甚至離開他。
他不準!不準她丟下他,不準她離開他。他用盡一切強硬的方法手段威脅她,甚至不惜以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以及她宮里奴婢們的性命為要挾,寧願給她留下暴君昏君的印象,也要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宮里,陪著他。
等他發現事情不對時,已經晚了。她不會再像年幼時那般願意主動親近他了……但他仍不願放手,哪怕只是得到她的身子,哪怕只能留住她的人,他都願意。
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等到她真真正正打開心門的那一天了,卻不想這次她竟然為了他挺身而出挨了那一刀。
他是不是可以希冀,她,多多少少,心里還是有他的?
八月份,氣候微暖,太陽沒有了夏日的熱辣,溫溫和和的,很適合去去霍氣。
休養了一個月的蘇婉婉命人將軟榻抬到御花園,打算曬曬太陽。連續一個月不能外出活動,她都快憋死了。
當時她幽幽醒來,看到床榻邊坐著楊恆毓,他臉色冷峻卻又有一絲矛盾,讓她心中大驚,生怕他問她些什麼。
幸而當時麟兒也在場,兩人的注意力才得以轉移。
「嗚嗚嗚……母後,您終于醒了……」楊驪麟趴在她身邊抽泣著,紅紅的眼眶和略微沙啞的聲音,在在說明他哭了很久了。
蘇婉婉心疼不已。「麟兒乖,是母後不好,讓你擔心了……」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然而張口卻無干澀之意,顯然昏睡時有人照顧周到,定時喂水喂藥給她。
「麟兒莫哭……」她趴在床上,身子還有些虛弱,只能費力地抬起手臂,為兒子擦淚。「是母後不好,把麟兒嚇著了。」
麟兒會怕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這深宮里,只有他們母子兩人相互依靠,自然會時時刻刻擔憂著對方。
「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楊恆毓冷哼一聲,臉色不善。
想當然耳,他被她這種人救過一次,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歉意,卻又不好說出口,理應十分不自在。蘇婉婉嘲弄地想。
楊驪麟趴在她身邊,好一會兒才止住抽嘻。
「母後、母後一定要答應兒臣,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嚇人的事了……」那個壞父皇,死掉算了!母後為什麼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他呢?
壞父皇,臭父皇!平日里對母後冷冷淡淡的,這次母後都替他擋了一刀,他竟然連聲謝謝都不說!連他這種小孩子都知道這樣不對的啊。受人點滴,當涌泉報之,連這點都不去做,難怪大家會說父皇是個狂妄專制的昏君!
「小小年紀就知道講條件了……」蘇婉婉感到好笑,但是那些童言童語中難以忽略的後怕語氣,讓她心疼不已。
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魯莽,只顧了楊恆毓,把自己弄到這種尷尬的境地,卻沒想到若是真有個萬一,麟兒該如何是好……
當時她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看到寒光閃現的那一刻,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原來她的心一直在他身上,不管臉上表現得多麼淡漠,心里都是在意他的,在意的程度甚至超過了麟兒,她真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好,母後答應。」她抬起手,跟他的小手輕輕一拍,算是約定了。
她不能那麼自私,丟下麟兒不管。
楊驪麟好像還要說什麼,卻被楊恆毓拎起來帶了出去。
「放開,我要看母後!我要跟母後在一起!」楊驪麟拼命掙扎,奈何人小,腿短手短,實在斗不過狠心的父皇。
「你母後剛剛醒來,還沒完全恢復,不能耗費太多體力,你是想讓她再昏過去嗎?」楊恆毓著實不痛快。
這小子,越發沒規矩了。霸佔了婉兒全部目光不說,竟然在他面前連兒臣都不自稱了,實在是蹬鼻子上臉,不把他這個一國之君兼父親放在眼里。
身為日後的皇儲,確實需要些狂傲,但也得有實力撐得起自己的驕傲才行。
讓這小子來,只不過是為了給他一個交代,讓他放心,也想給婉兒一個驚喜,卻沒想到被他惹了一肚子火氣。
听他這麼一說,楊驪麟立馬停止掙扎,萬分乖巧地道︰「那……母後好好養傷,兒臣日後定會再來看望母後的。」
終于把磨人精送走,楊恆毓松了一口氣,轉身走向蘇婉婉。
偌大的宮殿,只剩下兩個人,又共同經歷了那樣的事,楊恆毓心中也有些煩亂,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而蘇婉婉則完全不敢看他,有點做賊心虛地趴在那張寬大的榻上,輕輕合著眼,假裝在養神。
殿內十分寂靜。
楊恆毓輕咳一聲,「你……」
听他起頭,蘇婉婉心中大亂,完全不知道若是他問出個什麼問題,她該如何回答才能掩蓋自己的心意。
「啟稟陛下,趙王殿下現在御書房。」就在這萬分關鍵的時刻,侍衛長李密在殿外朗聲道,「說有要事求見。」
楊恆毓以往最欣賞的就是李密的耿直,可現在他卻萬分討厭他的不看場合,也從未如此討厭過他的大嗓門。
但他心中也知道,皇弟必定是有十分重要的事,因而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句︰「你好好休息。」便一臉不快,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蘇婉婉才松了一口氣,內心慶幸李侍衛長來得真是及時。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身在行龍宮。听宮女說,她昏睡了三天。這段時間,楊恆毓時常陪在她身邊,喂藥喂水。
這不是應該的嗎?她可是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擋去一劍,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呢,難道不值得被好好對待嗎?
大概因她傷勢尚未痊愈,不宜折騰,所以就被留在行龍宮內。本以為會再有尷尬的事情發生,卻不想這大半月來楊恆毓幾乎不曾踏入行龍宮,只有幾次深夜回到宮里,卻是倒頭便睡。
是因為太忙?還是因為每晚都去寵幸別的妃子?或是因為她鳩佔鵲巢,他煩著她,又礙于她救了他一命的恩情而不願意明說,索性就換了寢宮?
若真是這樣,那他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她早就痊愈,卻始終見不到他的面,不能告訴他她想要搬回鳴鳳宮的意圖。
蘇婉婉十分不快,覺得御花園里那些嬌艷的花兒都不能讓她開心起來。終究是因為自己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期待,卻未被滿足罷了。
而惹她不快的始作俑者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來。
听太醫稟報她已痊愈,而今她能到御花園曬太陽也證實傷勢恢復不錯,他便再也忍不住想要看她、想要抱她。
這些天可真是苦了他!
明明心愛的女人時刻等……呃,躺在他榻上等他來寵愛,他卻連踫都踫不得,因為覺得她傷勢未愈,禁不起「劇烈運動」,更因為戰事未歇,國事又起
據趙王言,柳清廷那只老狐里終于坐不住要行動了,讓他實在抽不出空來,只能在她熟睡時回宮看看她,偷偷吻了吻,又是一發不可收拾,讓他只能硬生生忍下,夜夜宿在御書房。
如今終于可以一解相思之苦,叫他怎能不喜?
甫一進入御花園,就看到那個小女人悠然自得地躺在軟榻上,楊恆毓索性打橫將人抱起,帶回行龍宮。
「皇上?」蘇婉婉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不輕,大庭廣眾之下,實在不明白他想干什麼,只是看起來心情頗好的樣子,剛毅的臉部線條有些柔化,唇角挑起,一雙利眸里沒有淡漠刻薄,這番放松的樣子並不多見,故而讓她看傻了眼。
似乎很久沒瞧見了呢……
不是冷冷的笑,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為了壓抑怒火而露出的虛偽的笑,就是真真實實的自我,因為遇到什麼喜悅的事而笑。
「美色」當前,蘇婉婉貪看那俊朗的容顏,渾然忘記要問他的意圖為何,等到回過神來,整個人都已被拆吞入月復。
天色還大亮著,只是少了夏天的暑氣,明媚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使得彼此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