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流年」大院內,此刻氣氛甚是詭異凝重。
「妹妹……」風霞光捧著妹妹的手,清俊臉龐掛滿濃濃的內疚,又快哭了。
「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沒本事,幾次三番都護不住你,哥哥愧對阿爹阿娘,風家列祖列宗啊!」
風珠玉自怔忪中驚醒,既感動又想笑,柔聲安撫道「哥哥,我沒事兒。」
「你一好好的冰清玉潔黃花大閨女被擄去了三天三夜……」他吸著鼻子,淚眼汪汪,越講越是咬牙切齒,怒火中燒。「還以為定國侯爺是當世大英雄,沒想到竟也是個——」
「哥哥,」她猶豫了一下,終究無法違心出言詆毀。「那日,完顏侯爺強行拉我出去是他唐突失禮,但我們半路卻遇上了清河侯府派來的殺手,若非有他出手相護,我只怕早已小命不保了。」
「清河侯府不是已經……」風霞光臉色霎時蒼白如紙,隨即急道「那妹妹你可傷了哪里?那些殺手人呢?你和侯爺沒傷著吧?還是我們快去官府報案吧!」
「完顏侯爺都解決了。」她看著滿臉煞白的自家哥哥,還是決定別把細節說得太清楚比較好。「他救了我。」
「這……」風霞光滿臉矛盾,半晌後,懊惱沮喪地嘆了口長氣。「咱們家又欠下了侯爺一大恩情,雖然……這恩是一定要報,可我絕不會為了這個就把你給他做妾,哥哥寧可拿自己這條命去賠!」
饒是滿懷心緒復雜酸澀,她看著哥哥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壯烈表情,不禁被逗樂了。
「哪里就要那麼嚴重了?」她噗地一笑,隨即哂然。「那完顏侯爺雖說自命風流、霸道囂張,卻也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若他想仗勢欺人,我們還能在這兒安生坐著嗎?」
風霞光想起自己雖被定國侯府的人打暈迷倒軟禁了,卻是好聲好氣好酒好菜伺候著,連根頭發都沒掉,只好悶悶地點頭同意。
「不過這京城,短時間內是待不下去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屋外又陰沉下來,彷佛就要落雪的天,只覺心頭沉甸甸得舒展不開。「哥哥,我們「綺流年」還是出城避避風頭吧。」
風霞光深有同感,清眸透著一抹思索。「好,正好東珠巨商瞿家的帖子還沒送回,咱們這就打點行裝動身前往東海。哥哥也立馬修書一封,向「威遠鏢局」的向老爺子婉謝壽宴之邀了。」
「事不宜遲。」她站了起來,看著外頭天色,「我和笛女、謳者先行出發,頭面行當就請哥哥和師傅們隨後押送,總之,先出了城再說。」
定國侯府招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況且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她就不會讓自己置身于那彷似藕絲綿綿纏纏、不干不脆要斷不斷的曖昧境地里!
風霞光也長身而起,修長的身形雖然單薄,卻也能夠為妹妹撐起一片天。
「都听妹妹的,你先走,後頭有哥哥呢!」
她眼眶紅紅地望著這個自幼就愛護、寵溺自己的兄長,心知若非為了她,哥哥也不會這般倉卒決定行事。
「哥哥,等這頭風波過了後,以後阿衣什麼都听你的,再不叫你操心了。」
「傻妹妹。」他低頭對著妹妹溫柔一笑,疼愛地模模她的頭。「只要阿衣歡歡喜喜的,比什麼都強。」
風珠衣強忍著淚意,對著哥哥露出燦爛笑容,隨即對著守在門外的笛女一迭連聲嚷道「笛女,快快快,迅速收拾細軟,咱們要跑路了!」
「綺流年」一貫訓練有素作風利落,不到一個時辰,各人背上就負了個包袱,大件箱籠什麼的,都擺在了天井前院中央,只待第二批出發者裝捆上車。
而以風珠衣為首的謳者共有八人,各帶一名侍奴和若干家丁,分別上了門口的三輛大驢車,大黃則是緊隨著風珠衣身邊,寸步不離,一派親熱狀兒。
「大黃別鬧,不是要帶你出門放風啦!」她擠開大黃那歡快得猛蹭亂舌忝的大腦袋後,略帶遲疑,最後還是自袖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長匣子,遞給了風霞光。
風霞光接過手來,面露疑惑。
「哥哥,如果定國侯府來人了,便請他們將此物代為轉交給完顏侯爺,就說……謹以此物,相謝侯爺救命之恩,此後,便無須再相見了。」
「妹妹這是?」風霞光一愣。
「哥哥還記得當年阿娘曾到北蠻王庭大宮出演一遭?」她眼神平靜而溫和。
「人說寶劍贈英雄,能夠完璧歸趙更是件美事,完顏侯爺……應當會歡喜的。」
風霞光霎時領會了,清眸微斂,贊同地低喃,「妹妹做得對,此物贈與定國侯,確實上佳,甚好甚好。」
他目送那三輛大驢車在眼前漸漸消失……
天空,不知何時已輕飄飄地落下了點點雪花,沾染在他烏黑的發際、肩上。
就在此時,大街另一端轟轟然如有落雷滾動而來,風霞光眼前一花,就見一高大偉岸強健如巨鷹的黑影自大馬上疾然飛躍而至,那張素來俊美迷人的臉龐有一絲氣急敗壞,濃眉打成了死結,胸膛急遽地起伏著,似在強忍著焦灼和慍怒。 「她呢?」
風霞光對上這個高大剽悍、氣勢驚人的年輕侯爺,卻沒有了往日的戰戰兢兢和忐忑謹慎,眼神里甚至有一些嚴肅的研究之色。
「侯爺是要找舍妹?」
寒天急出一頭熱汗的完顏猛總算強捺心焦,定了定神,謙沖有禮地拱拳道「有勞霞光班主,本侯有要事和令妹相商,還請班主容情通行。」
「定國侯爺,您是「綺流年」的大恩人,我舉班上下皆願肝腦涂地,報答侯爺厚恩高德,但是舍妹弱質蒲柳,承不起您青睞,還請侯爺另尋知心佳人吧。」風霞光語氣不輕不重,誠懇且堅定地道。
完顏猛差點一口岔氣嘻暈過去!
被老皇帝召進宮先是叨絮了一番家常,又針對邊疆駐軍調兵遣將等國事商討了幾個時辰,听著兵部那幾個老頭吹胡子瞪眼楮吵得不可開交,他都想翻案走人了,可一回頭,老皇帝眼巴巴兒地瞅著自己,那模樣極其可憐……
不忍心把老皇帝丟給一群冥頑不靈的老家伙吵爆腦,完顏猛只得強迫自己繼續坐在錦席上,撐著嗡嗡發脹的頭等著那群吵累了,這才幫老皇帝收尾。
該調的兵,該遣的將,該高升的,該降等的,甚至該打殺的統統都完虐過一遍了,總算打完收工,拍拍趁老皇帝那聲「賜夕膳」還沒喊出聲兒,他就跑得不見人影。
只是萬萬沒想到一出宮門,興沖沖要打馬回府會他的卿卿小兒,就見到紅棗那張哭喪臉,他的心陡地一沉,臉上興奮歡然的笑容頓時褪得干干淨淨。
待听完了前因後果後,他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個小兒就已經夠難馴服搞定的了,偏偏他還後院起火……
「傳本侯令,所有姬妾全部滾到家廟清修三個月,抄經自省!」他臉色鐵青,大掌瞬間擰碎了烏鉤背上的黃金馬鞍,眼神煞氣騰騰,令人觀之寒顫。
「諾,諾。」紅棗簡直衰死了,自己一點都不想要承受主子所有的怒火啊,嗚嗚嗚——安管家,您老都是怎麼辦事的,這不是存心坑死小的嗎?
「至于汝姬,還真是好大的威風,既然那麼想做當家主母,倒還是我定國侯府委屈她了……」完顏猛眼神冰冷寒惻惻,笑比不笑更駭人。「前次北地傜府上報京城,道當地地廣人稀、陽盛陰衰,連小官小吏都討不到妻室,那麼,爺就成全了她!」
「諾!」紅棗心里登時大大好受,嘿,總算有人比他更倒霉了。
不過汝姬夫人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平時錦衣玉食富貴無邊,在府里狐假虎威,呼來喝去還嫌不夠,這下被發配到傜府那鳥不生蛋的窮苦地兒當小官夫人,日後連哭都沒處哭去了。
三兩句雷厲風行就發落好了「家事」,完顏猛一想起此刻應是暴跳如雷的小兒,嚇得心都打顫了,立刻火燒似地跳上馬,慌不擇路地直沖往鳴玉坊來。
可是一來就被未來的大舅子這麼劈頭劈腦一潑冷水,完顏猛霎時都要炸毛暴走了,要不是堵在自己面前的是小兒的親哥哥,恐怕早被他一臂掄起扔到鄰街去了。
「霞光班……風郎君,」除了在小兒面前外,他還從未對旁人有過這般低眉垂眼好聲好氣,溫言道「是我府中姬妾對小兒無狀了,爺,呃,我是來向小兒解釋、賠禮的。」
「不敢。」風霞光正色道「舍妹曾說過,無論如何,她都深謝侯爺救了她一命。」
「小兒沒有生氣?」他心倏然一松,碧眼里的焦慮隨即被如釋重負的笑意取代,俊美臉龐也明亮了起來。「太好了,本侯就知道小兒心性灑月兌,不是那等心思狹隘、小鼻子小眼楮之人。」
風霞光臉色有點古怪……定國侯爺這說的是他家小妹嗎?
「侯爺,種種糾葛暫且不提,您對「綺流年」的恩情,我們是一定要報答的。」
「本侯從沒挾恩求報的意思。」完顏猛笑容略斂,嚴肅地道「我,心悅小兒,天地可鑒。」
風霞光沒有被打動,只是淡淡地道「謝侯爺對舍妹一番情意,只是自古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嫡庶貴賤不通婚,侯爺應當知之甚詳。」
「只要小兒成了我的貴妾,我會視她如寶,疼她若命。」他目光澄澈而堅定,低沉有力允諾。
「我妹妹不做妾。」風霞光好不容易壓抑得沒了煙硝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跡象。
完顏猛蹙起濃眉,微微不悅,更是不解地問,「貴妾地位只稍遜于正室,所生子女皆可記名為嫡子女,日後甚至有機會承繼我定國侯府,本侯實在不明白,小兒怎會不願?風郎君也還有什麼不滿的?」
風霞光怒氣在胸口悶燒,卻也一時語塞。
沒錯,身為王公貴族,素來是人上之人的定國侯自然無法理解,明明已是紆尊降貴地求納一個戲子為貴妾,為何風家還要這般不知感恩、不識好歹?
風霞光十四歲那年便扛起了「綺流年」這個沉重的擔子,看遍了貴人們高高在上的嘴臉,明著吹捧褒揚,暗地輕蔑羞辱,個中種種辛酸,實難為外人所道。
他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前半生的顛沛流離,足以讓後半輩子能穩妥吃上一口安樂飯,能好好過上安生日子。
可是做妾,那又算什麼呢?妾通貨,可買賣,更是主家主母可恣意打殺的玩意兒,如果真正心悅鐘愛一個女人,又怎麼忍心教她做妾?
然而風霞光也知道,以妹妹的身分,永遠不可能成為定國侯府以大紅花轎、十里紅妝、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侯爺,您對舍妹並無非卿不娶,她對您,也不是非君不嫁,何不兩忘江湖,各自珍重?」風霞光取出了那只長匣子,恭敬地奉上。「這是舍妹阿衣讓小民轉交給您的謝恩之禮,請您笑納。小民還有要事,恕不相陪了。」
完顏猛接過那只長匣子,為的是,這是小兒要給自己東西,可為何偏偏是出自于什麼狗屁謝恩?
——什麼叫做他對小兒並無非卿不娶,小兒對他也不是非君不嫁,還見鬼的兩忘江湖,去他的各自珍重!
「我和小兒已有肌膚之親了,她不嫁我,還想嫁誰?」怒火轟地直上腦門,完顏猛沖口大吼。
風霞光眸光一厲,清逸如謫仙的氣息霎時大變,隱含殺氣,「請侯爺慎言!」
「是本侯錯了。」他驚覺失言,不由懊惱地低咒了一聲,再開口時已平復和緩許多,甚至透著一絲歉然與懇求。「本侯不該大聲嚷嚷的……咳,我想親自同小兒解釋,請容我與她面對面,好好說話,小兒她……當會理解我的。」
「侯爺請回。」風霞光二話不說地回屋,砰地關上大門。
完顏猛一臉愕然,呆愣好半天,渾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人當著面甩門拒絕。
不過……還以為小兒的哥哥看起來比她好性子,誰知道兄妹倆都一個樣。
「爺這是遇上兩頭倔牛了。」他苦笑。
小手緊緊握著那只長匣子,碧眼渴求巴望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完顏猛躊躇好半晌,眼見天色漸暗,而原來輕飄飄扯絮般的雪花落在身上,不知幾時也開始有了墜得人生疼的痛感。
他輕輕嘆了一聲,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現在正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心情和緩些了,他再來好好安撫這小嬌嬌兒吧!
可憐的完顏侯爺卻不知,有些東西可不能等,等著等著,許是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三日後,當完顏猛再度親自策馬前來鳴玉坊時,「綺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蕩蕩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