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即使看到她被家暴的樣子,即使知道她有個差勁的生父,他也沒有露出嫌惡或是憐憫的神色。
在醫院她看過鏡子里的自己,很慘也很丑,他竟然毫無遲疑的說喜歡。
陳鈺琦是被感動了,但是,在許承瀚告白過後,她拒絕了他。
「抱歉,我很早就決定單身一輩子了,我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話說出口,她眼眶有點酸。不是第一次拒絕人,但對象是他……卻會難過。
「為什麼?」
「……我不想說。」
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靜靜地陪她直到車來了。
在上車前,他說︰「就算你這樣說,我還是喜歡你。」
她不解地看著他,「你……同情我嗎?」這是她唯一能為他的告白做出的解釋了。
「不是。」他以堅定的態度辯駁她的話,皺眉說。「就算你再可憐,我也不會因為同情說這種話,同情和喜歡是兩回事。」
「那是因為感謝?」雖然把原因歸咎于小時候的事情,有點荒謬,但她真的不懂他喜歡她什麼。
「不是,後來發現你是小琦只是加分作用,在那之前我就喜歡你了,我比較遲鈍,所以晚了點發現,我想我應該對你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他們第一次見面的狀況根本只能用惡劣形容好嗎!
「嗯,其實平常我情緒控制得宜,但一面對你情緒就容易被影響,我住院時你老是在我身旁聒噪,我其實不討厭,反而更想了解你,你就這樣進了我的心門。」她臉紅的听著。他的態度一點也不深情,反而正經八百,但是她卻忍不住心跳。
「我解釋了這麼多,你相信我喜歡你嗎?」
她終究還是回避回答他的問題。他是個笨蛋吧,還問她相不相信,不懂女孩子害臊的心情,好在他也沒有傻到堅持問到答案。
而他的貼心更加動搖著她的心。
上車後,他沒有先叫司機開車,而是理智地先跟她討論之後的事情。
他認為依她臉的慘狀,目前不適宜去上班,最好先請假一陣子。考慮到她生父目前只是暫時被關在拘留所里,雖然他已請警察幫忙申請暫時保護令,不過還是不夠安心,既然他都能找到她工作地點了,住處搞不好也知道了。
因此,他的建議是,隔天收拾簡單的東西搬出去。
陳鈺琦同意了,但沒想到送她抵達住處時,他竟然也跟著下車,要司機把車開回家,說他要在她家打地鋪睡。
望著他睡在地鋪上的身影,她真的不太了解他的用意。他那麼正經八百的人,留下來不會是因為不入流的想法,但他意欲為何,她也猜不出來。
她的租處沒有隔間,所以她睡覺的時候,和他是在同個空間的。
在床上,她背對著他睡,寧靜的空間里,她可以听見他清淺平穩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猜測他已經睡著後,她輕聲說︰「謝謝你喜歡我,在我這麼狼狽不堪的時候。也很對不起,我必須拒絕你。」話說完,眼淚偷偷地流下。
這句話,她無法親口對他說,只好用這種方式。
而黑暗中,背對著她的許承瀚,輕輕張開了眼,但沒說什麼。
陷入夢鄉沒多久後,她的心理陰影反射在夢中,她夢到暴力相向的生父,而她還是個小孩,只能無助地哭叫著,痛感清晰得像是烙印在她的靈魂上,而在一片黑暗中,她看見母親遠遠地冷眼看著她,然後轉身離去。
好痛……真的……很痛,身心都是。
在這時,她被用力搖醒。「鈺琦,醒醒,你在作惡夢!」
她滿頭大汗地睜開眼,眼底還有著淚水。
不知何時被打開的床頭燈,映照出許承瀚那張貼著紗布的臉,莫名地令她安心。
她急遽跳動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喘氣聲也漸漸平緩,神智一點一點地恢復。
等不及陳鈺琦說話,他深深地將她擁入懷中,讓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一手輕撫著她的背,像在哄著小孩,「沒事了,沒事了。」
她眼眶熱熱的,緊緊地靠在他身上汲取安全感,好一會兒,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吵到你睡覺了吧。」
「沒有,我不敢睡太沉,一听到你的夢囈聲,我就清醒了。」
這麼說來,好像作惡夢沒多久就立刻被搖醒了……
「為什麼?」她傻傻地問。
「小時候,我從被綁架的那天晚上開始,大概作了一兩個禮拜的惡夢吧。」他雲淡風輕地說。「所以我想,不該放你一個人睡。」
這就是他堅持留宿打地鋪的原因?
她的心悸動不已。他表面上冷冷的,卻很能替人著想。
「你這樣……叫我怎麼不喜歡你啊。」她不小心月兌口說。
「那就喜歡啊。」他不懂這有什麼好煩惱的。
她埋怨地瞪他一眼,「你不懂啦!」
「你不說我怎麼懂?」他被瞪得莫名其妙,無法理解。
這個男人……以前是怎麼追女人的啊?
「不跟你說了!」她生悶氣,倒下去拉高被子不理他。
「好吧,改天再說。」他伸手將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蓋得仔細,就轉頭回去睡地鋪了。
真的是笨蛋耶……她偷瞪他的後腦杓,但又因為他為她蓋好被子的舉動而心情騷動。
她忍不住想。他雖然是笨蛋,卻是最令人心暖的男人。
他的存在令她安心,不一會兒,她的大腦又被睡蟲攻佔,進入夢鄉,這個晚上,她沒再作惡夢。
一早,陳鈺琦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想著心事,其實她會拒絕許承瀚,是因為母親最後一次來探視她的時候,她們做了一個只有彼此知道的約定——
「小琦,母女同命,以前你外婆這樣對我說時,我不信,但我現在信了;如果我們家的女孩只能擁有這樣的姻緣,你答應媽媽,不要嫁人,好不好?」
「好。」
「要發誓喔。」
「嗯,小琦發誓。」
「男人婚後都會變的,不管是多好的男人都一樣,知道嗎?媽媽是為你好。」
「知道了。」
「乖女孩,媽媽就知道小琦最听媽媽的話了。」
「媽媽,你什麼時候會把我從育幼院帶走?社工姐姐說你有天會接我回家的。」
「小琦,媽媽真的很抱歉……」
「媽媽,小琦很乖……」
「對不起,媽媽養不起你,而且媽媽不希望爸爸找到你,所以你乖乖待在這,乖喔。」
「媽媽……」
「對不起。」
母親不再理會她的哭喊,哽咽離去的背影,至今她還記得很清晰,仿佛只是昨曰發生的。
她遵守這個約定至今,不只因為那是個約定,而是她也相信母親的話——幸福是很難的。
可能因為成長經歷和很多人不同,她常常覺得,即使藏起了那些不堪和大家嬉笑打鬧,自己還是和別人不同。
有時候,她會覺得很孤單,但,不想要有人陪,因為那部分的自己,連自己都無法去面對。
心里的結,很難讓人踫觸,大家也只注意到她開朗的一面,甚至連自己都會忽略自己需要人關懷。
然而,許承瀚那份真誠的感情令她的心拉扯著,她第一次如此動搖。她該為他打破原則嗎?
「你要帶走的行李就這些嗎?」許承瀚打斷她的思考。
陳鈺琦回神,看他提起她的粉紅色行李箱,她點頭。「對,就只有這一箱。」先帶些日常用品就好了,其他的之後再搬。
「那我們走吧。」
「去哪?」她跟在他後頭問。
「找回你的笑容。」
「欸?」
在她的公寓樓下,已經有他家的佣人等著,佣人接過許承瀚手中的行李箱,便坐上車離開了。
她傻眼的看著自己的行李被帶走,不知前往何方,下一秒,他牽起她的手,坐上另一台車。
「少爺,隨我決定地點?」前座的司機半回首問。
「對,反正是散心的地方就好了。」
「沒問題,交給我。」司機控制方向盤,將車子開上了路。
她回神第一件事就是問︰「等等,我的行李會到哪里去?」
他很淡然地回,「我家。」
「什麼?!」她的聲音忍不住拔高。這是另類誘拐嗎?
「我想來想去,飯店雖然有保全,但是沒人能隨時照顧你,確保你的生活起居舒適和安全,我家不只有完善的保全系統,還有僕人跟廚師,我覺得可以安心。」家里都是他的人,不怕有意外發生。他一本正經地跟她分析,完全沒有在跟她開玩笑。
「那是你安心不是我安心。」她眯眼瞪他。他們什麼關系都不是,住到他家,她反而很不自在,他腦袋在想什麼啊?
「為什麼你不安心呢?」他不能理解地問。「我家的僕人們做事嚴謹,服務水準可比一流大飯店,我也交代了,要他們注意你的安全,你出入一定要有人陪……」
「停!」她抬掌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有點哭笑不得。「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呢?」
「我跟你充其量也只是朋友的關系,這很奇怪。」
「朋友也會到對方家里住,不是嗎?」他覺得邏輯不通。「雖然我希望我們不只是朋友。」
她有點臉紅,怎麼又扯到感情上面了?
「反正我覺得不行。」
他沉下臉,擺出了商場上談判的姿態。「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理由,基于我對你安全的考慮,維持原案,听清楚了嗎?」
面對這樣的他,感受到他給的壓迫感,她雖然知道他是出于擔心,但是心里還是不太服氣。她別過臉生悶氣,車內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她有注意到他數次瞄向她,欲言又止,想化解尷尬,但又不想在住所的事情上退讓,終究還是不言不語。
笨蛋!她心里罵他,內心卻悄悄心軟。
到目的地前,她還听見他和特助通電話,休假一天不進公司,以及打給認識的律師,討論如何處理她生父的事情。
一個小時過後,他們到了河濱公園。
他陪她繞著公園散步,還買了帽子跟太陽眼鏡遮她臉上的傷,讓她看起來不那麼醒目。
藍天綠地,以及一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河岸,確實令人心曠神怡。
走著走著,她注意到他走在她身側的位置,是陽光照下來的方向,他默默地替她擋住一部分的陽光。
她不想再跟他鬧脾氣了,想開口時,他先說話了,「我可以叫你小琦嗎?」
「怎麼突然想叫我小名?」她微愣。
「我以前不用小名叫你,是因為不想忘記那個小女孩,既然你是她,就沒關系了。」他對她微笑。
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心里的笑,她幾乎為這個笑容融化。
在他心里,小時候的她很重要呢……
她的心發燙著,無法直視他,「可以。」
知道她說的是稱呼,他樂于用新稱呼喚她,「小埼,這個公園還可以嗎,如果不喜歡就換個地方。」
「這里景色已經很好,不用再換。」不過就是散步的地方,問她滿不滿意也太夸張,是有什麼用意嗎?
「嗯,好。」他點頭,「只要你能開心就好。」
這句開心就好,讓陳鈺琦忽然想通了,她記得他出發前有說了一句要找回她的笑容,這就是他放下工作陪她散步的原因啊……這個男人其實很想惹她哭吧。
「……為什麼說想找回我的笑容?」
「因為以前你總是笑臉迎人,感覺隨時隨地看到你,都是在笑著的,但是昨天,我可以明顯感覺到你情緒很低落,郁郁寡歡,嘴角含著苦澀。」他沒說出口的是,她滿是傷痛的眼神,令他感覺像是看到她維持許久的堅強崩塌了,露出她不欲人知的一面。他心底很舍不得,想將她拉出陰霾,只是他終究不是專業的心理醫師,只能做自己能做的。
沒想到他觀察得這麼仔細,這表示他很在意她……她悄悄羞怯了起來。
他再說︰「我喜歡你的笑容,堅毅又陽光,現在想想,你真的很厲害,出生自那樣的家庭,還能夠保持著正面和積極的態度。」
「不……我沒你想得這麼好。」她搖頭。「我總是替人著想,不怪任何人,只是想讓自己心里好過一點,就像我母親拋棄我的事情一樣……我寧可相信她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聞言,這才明白為何她總是寬容待人,深深地替她難過,也氣憤她母親的無情。
「我希望成為像督導一樣的社工,幫助更多的人。但是,後來我發現,就算我幫助了別人,也無法彌補我小時候的遺憾和受過的傷害,所以,我的督導禁止我處理家暴案件,因為我會將我的影子投射在個案身上,容易出現過度千涉個案的決定的行為,這是不專業的。」
「不。」他堅定地否定她的話,「我相信,就是因為有著破碎的過去,你才對別人有同理心,看得見別人沒說出口的傷痛,為別人難過,我一直都記得你在醫院替我哭的畫面。你是好社工,那些被你幫助過的人們很幸運。」
這句肯定,打進她的心里。「……謝謝。」她眼角有著淚光。
「你決定單身一輩子,跟你父母有關嗎?」他忍不住朝這個方向猜測。
他的問題有如直球直擊問題中心,她猶豫了一會兒,抬眼望著他,他的雙目淌著溫暖的流光,她可以從那雙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是真心想踫觸她的心。
可以相信吧?相信他會包容她說的一切。
她吐出一口氣,輕聲說︰「我被安置在育幼院時,曾和來探視我的母親約定過,我不會嫁人。」
「你怎麼能做這種約定?」他覺得荒唐,天底下怎麼會有想阻止女兒幸福的母親。
「我母親和外婆都嫁了個會打人的男人,我母親只是怕我步上她們後塵罷了。」
「你們是家人不代表你的眼光跟她們一樣差。」
「是沒錯,但家人間很多想法和觀念都是潛移默化的。」她輕輕搖頭,「後來我當社工後,看過太多不幸的家庭,更加深我對婚姻的不信任。」
他沉默了一下。因為貌合神離的父母親,他對婚姻的想法一直停留在利益交換上,他無法昧著良心說結婚就會幸福這種話。「你會因為你父親而討厭男人嗎?」
「不會,育幼院跟我一起長大的男生都很善良溫柔,我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像我父親那樣。要是我討厭男人,我怎麼可能接近你呢?」
他有些松口氣,「討厭跟接受是兩回事,對吧。」
「嗯,是啊。」
「那你……願意嘗試接受我嗎?」
對他小心翼翼的問法,她心里既又苦澀又甜蜜,「你真是一個不懂得放棄為何物的男人。」她都說了這麼多,他還是不改初衷。
「你不必因為母親和女乃女乃的不幸福而懲罰自己。」他不相信世代不幸的傳承,那只是一種造成她內心畏縮的障礙而已。
「如果我說,要交往的話,就得接受不結婚這點呢?」對于這個男人,她不可否認,是喜歡的,內心也貪求著他,這句話想也沒想地問了出口。
他認真地看入她的眼底,他知道她沒開玩笑。
「我接受。」這對他來說是值得做的賭注,因為不跨出這一步,他們之間就無法有結果。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獨子吧,可以這樣?」他答應的太快,她反而有些錯愕。拜托他也煩惱一下吧!她真替他父母感到難過耶。
「那又怎樣。」他一臉不在意。
「沒結婚就沒小孩。」她提醒。他怎麼能讓許家絕後呢?
「沒結婚不代表沒小孩。」他听過親戚找上精子銀行,在國外做出試管嬰兒,或是某家少爺的女朋友生了小孩,把小孩搶來然後把孩子的媽踢走這種事,有沒有小孩子跟結婚根本不能畫上等號。
「沒想到你的歡念這麼前衛……」她眯眼,「我先說啊,我不接受我的小孩在不健全的家庭成長。」
「我只是在更正你說的論點,不代表我想先有後婚,或者讓你當未婚媽媽。」她微微臉紅,噎了噎才又說︰「我是在告訴你,因為我不打算結婚,所以也不會替你生小孩,為了許家,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不必了,我們交往吧。」他堅決地說,表情冷硬。
……真不知道該說他是死腦筋還是固執?而且,他的臉色活像要跟她吵架一樣。這個一點也不懂浪漫的男人,她想她現在就該煩惱交往後的日子了。
但他對她的執著,已經抵過幾千句甜言蜜語,也說明了,告訴他一切是對的選擇。
「好,我們交往吧。」她神色柔和地說。
原本她不談感情,是因為不想耽誤別人,但是,遇到了他,她願意嘗試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