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周凌春總是半夢半醒,意識像是飄浮著,明明活著,但虛浮得像已離世,教她沉在夢里不願醒。
睡著多好,她不用想,不會痛,就這樣長睡不起該有多好。
「凌春姊,該起來用膳了。」
周凌春蝶翼般的長睫輕眨了幾下,虛弱的張眼,就見周錦春坐在床畔。
「我吃不下。」
「凌春姊不能不吃,不然肚子里的孩子怎麼熬得下去。」
一想起月復中胎兒,就算一點食欲皆無,她還是強迫自己坐起身,接過周錦春遞來的鮮魚粥。
「凌春姊,待會我替你梳發,好不?」
周凌春食不知味地吞下鮮魚粥,緩緩抬眼——
錦春是個相當秀麗的姑娘,有雙迷蒙的大眼,無辜的俏模樣,早在年前就有媒人上門說媒,但都被錦春給回絕,而她向來由著錦春姊妹們決定自個兒的親事,希望她們可以覓得如意郎君。
「凌春姊,你怎麼這樣看著我?」周錦春笑得僵硬的問。
「錦春,你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她吃著粥,狀似漫不經心的問。
「凌春姊是個極好的人,古玩鑒賞是凌春姊教我的,要不是凌春姊肯教,依我這庶出的身分根本沒資格進鋪子。」
「就這樣?」
「凌春姊,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遲疑地問著。
「我覺得我們都是周家的女兒,既然是周家的女兒,不分嫡庶都能進鋪子,對不?」錦春和繡春是她小舅的妾所生,所以從小兄長們對待她們的態度有所不同,而她竟直到最近才發現。
「是如此。」
「我呢,可能從小都跟在兄長們身邊,行事有點大刺刺,有些事也不太去想,但近來我總想為什麼我沒有多花點心思在你和繡春身上。」如果她多花點心思,是不是結果就會不同?
「沒有啊,凌春姊待我和繡春如親妹,尤其戰亂時,長輩們走避不及亡故,凌春姊帶著我和繡春一起逃,給我倆容身之處,我們都很感激的。」
周凌春閉著眼,听著她軟軟細細的聲音,不禁掀唇苦笑。「但我想,我行事總有不及之處,好比我為了街坊到處調糧卻依舊受盡謾罵……錦春,你說,這是為什麼?」
「自然是街坊們不知好歹。」
「所以我沒有錯?」
「凌春姊當然沒有錯。」
「那為什麼會有人陷害我,欲置我于死地?」她一字輕過一字,水眸噙著痛苦地問。
周錦春暗抽口氣,唇微顫了下,道︰「食宴上有解毒湯不是特例,凌春姊不要胡思亂想。」
「是我胡思亂想了?!」
「是、是啊,沒有人會陷害凌春姊的。」周錦春勸著,卻已經不敢再看她。
周凌春笑眯眼,道︰「是啊,又不是天大的仇恨,怎會有人欲置我于死地,是我胡思亂想了。」
周錦春隨口應著,看她吃完粥,正欲收碗時卻被她一把扣住了手腕,驚慌的抬眼只對上她盈盈笑意。
「錦春。」
「……嗯?」周錦春手心直冒著汗,心跳如擂鼓。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大朝奉位置是你的,屆時三哥會好好的輔佐你。」
周錦春怔愣半晌,像是突地清醒,尖聲說︰「姊不會不在,大朝奉是姊,姊不要再胡思亂想了,趕緊休息吧。」話落,抽出了手,收拾了桌面,逃也似的跑了,一刻也不願多做停留。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周凌春疲憊地笑著。只要她有一丁點的心虛,一丁點的愧疚,她就可以既往不咎,她真的可以既往不咎。
進食沒替她增點體力,倚在床柱上的她依舊乏力得很,正想再躺一會,余光卻瞥見百寶格上多了一只木盒。
她緩緩抬眼望去,怔忡了下,強撐著身體站起,取下那只木盒。
木盒里裝的是娘給爹的定情物,而她已經把它送給殷遠了……她顫著手打開,就見里頭是羊脂玉玉簪,旁邊折了兩張當票,她打開一瞧,還未瞧清楚,淚水已經滴落,暈開了筆跡。
他不要了,他把她的心和他的承諾一並退回了……他為什麼可以說不要就不要?為什麼她懦弱得學不會灑月兌?
他不要,她也可以不要啊,哪怕是那麼的愛過,哪怕愛到可以拿命相抵,他可以轉眼舍棄,她也可以轉頭遺忘……可是愛情不是典當與收當,不是銀貨兩訖的交易,估價難評,贖回無期。
周凌春痛苦地跪倒在地,將木盒緊緊拽進懷里,卻怎麼也止不住剮心的痛。
她這一生總是隨遇而安,並無大欲大求,她的出生是為了當娘的藥人,不管吃下多少毒,痛到在地上打滾,她都甘之如飴,娘死後,她代替娘接下大朝奉,守著周家,盼望榮景再現。
可是,她沒有為自己活過,這一次她想為自己活,去愛她想愛的人,然而她愛的,卻不要她了……
周呈煦推門而入時就見她跪在地上,嚇得將茶一擱,快步上前。「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別嚇四哥。」
「四哥,我好痛……」她委屈地哭著,像個無措的孩子。
「你哪里痛,跟四哥說!」周呈煦急得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
周凌春搖了搖頭,抹了抹臉。「沒事……我睡迷糊了,四哥,對不起,嚇著你了。」她努力地揚起笑,淚水堆在眸底。
「小姐……」周呈煦看見她懷里的木盒,知道那是殷遠托老三拿回來,知道她是睹物思人,「小姐,其實殷遠他——」
「姊!凌春姊!」
外頭響起周錦春尖銳的叫喚聲,打斷了周呈煦未竟的話。
周呈煦疑惑地回頭。向來毛毛躁躁,口無遮攔的是繡春,這向來懂規矩的錦春怎麼也犯了這毛病了?
「四哥……」周錦春一進房見周呈煦正扶起周凌春,愣了下,咬了咬牙道︰「四哥,你趕緊帶凌春姊去巴烏城,快!」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周呈煦眸顯怒氣的問。
「我……」周錦春羞愧地在周凌春面前跪下。「凌春姊,是我錯了,是我跟徐當家說出你的弱點,是我勾結徐當家要陷害你……貨樓里收了一些鐵具,徐當家備了其它鐵具送到知府狀告凌春姊私藏鐵具,官爺已經在鋪子里了……四哥,你趕快帶凌春姊走,快啊!」
周呈煦懷疑自己听見什麼,一雙眼瞪得發直,反倒是周凌春狀似意料之中,輕輕地將周錦春拉起。
「凌春姊……」周錦春滑落羞愧的淚水。
「錦春,記住了,一次犯錯會要了人命,你往後絕對不能再行差踏錯。」
周錦春怔怔地看著她,豆大的淚水不斷地滑落。「姊……對不起,我真的是後悔了,我沒想到徐當家會趕盡殺絕……」
「你後悔了,姊很開心。」周凌春勾彎了唇,笑著也哭著。
代價是大了點,但至少她的妹子不是無藥可救,這樣就夠了。
「姊,對不起,你趕快走吧。」
周呈煦聞言,也扣著周凌春的手腕。「小姐,我先想法子送你出城。」錦春的事可以先擱到一旁,先將小姐送出豐興城比較重要。
「不了,我要是不跟官爺走,只會連累其它人。」
「小姐!」
「四哥,用我一個人保全周家,很劃算的。」
「你胡說什麼?你是周家的大朝奉,是我的妹子,我怎麼可能拿你來保全周家!」周呈煦的女圭女圭臉扭曲了,猙獰了起來。
「四哥,錦春和繡春是你的異母妹子,是比我更親的妹子,當年我受傷是我自己不好,跟四哥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不該從那時之後,就把心思都擱到我身上而漠視了錦春和繡春。」
「我——」
「來人啊,周當家就在前頭,將她抓起來!」
拱門外的洪亮聲響教周呈煦和周錦春立刻擋在周凌春的面前。
周凌春笑了笑,拍了拍兩人的肩。
「沒事,只是時候到了。」她苦笑道。
她沒能完成和小公子的約定,她是注定來不及還願了,也注定死期到了。
殷遠身穿繡著金絲的大紅喜服騎在馬上,後頭跟著一列的迎親隊,然而沒有喜樂引路,這陣仗安靜得吊詭,不太像是迎親,反像是送行。
當迎親隊繞進天元街時,為首的殷遠就見有官爺從周氏當鋪走了出來,而跟在後頭的是——「凌春?」
他的心狠狠顫了下,深邃黑眸眨也不眨,眼見兩方人馬逐漸接近,兩人對上了眼,周凌春輕輕地別開眼,無視他的存在,跟著官爺在烈日下行走。
她瘦了,臉色蒼白得可怕,腳步虛浮無力,彷佛隨時都可能倒下……周呈曦到底在做什麼?不是說已經將她補回了元氣?她看起來糟透了!
「爺,周家像是出事了。」歲賜走近他道。「所有周家人都跟在周當家後頭,要不要我去探探?」
「不用了。」
「爺……」難道爺真的不管周當家,仍舊執意上徐家迎親?
「我直接找知府。」話落,他駕了一聲,馬匹疾馳而去,在下個十字路口右轉,繞了一圈,趕在官爺將周凌春押進知府前,先一步抵達。
知府守門的衙役一見殷遠,自動自發地進去通報。
殷遠踏進知府偏廳候著,不一會就見知府大人快步走來,見他一身大紅喜氣,疑詫道︰「今兒個是殷爺大喜之日,這時候也該去迎親了吧,殷爺到這兒是——」
「殷遠見過大人,今日前來只是想問,周氏當鋪的周當家到底是犯了什麼罪,為何差官爺前去捉拿?」殷府沉聲問。
「這……」
「大人有什麼不能說的?」
「也沒什麼不能說,就徐當家指認周當家藏匿鐵具,而且鐵具已部分先送進官府,本官也派人到周家當鋪里搜,一旦找出鐵具,那便是人贓獲了。」
殷遠抽緊下顎,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跟她說得要處理那些破鍋斷耙她肯定沒處理,否則豈會招來這事。
說到底是她周家有鬼!他事後回想,食宴里放的解毒湯大多都是甘草湯,可徐家的食宴上卻是放上了黑豆甘草湯,這分明是周家有內鬼,里應外合,如今要不了凌春的命卻硬是要栽贓她!
可恨他近來忙著張羅與徐映姚的親事,忘了跟周呈陽說上一聲,才讓周家內鬼和徐映姚逮到了機會。
徐映姚……他現在真是迫不及待要迎她為妻,他太想知道成為他的妻之後,她究竟會因何種死法死去!
但,任誰都比不過凌春的重要,得先救凌春才成。
「大人,周氏當鋪一家小鋪子罷了,哪可能藏匿什麼鐵具,不如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先將這事壓下再說,至于事後的薄禮,我不會失禮的。」
知府大人一臉無奈地道︰「殷爺,你和周當家到底是怎麼著?不是說撕破臉而休離嗎?是徐當家說要替你出口氣,所以本官……本官早就往上呈報,周凌春要去的是刑部,而不是本官的地牢。」
「刑部?」
「皇上頒召過,私藏鐵具乃謀逆重罪啊。」知府大人壓低聲嗓道。「不是本官不肯幫你,而是這一案已送進刑部,本官是無能為力了。」
殷遠黑眸直瞪著他,良久不語。
徐映姚!混帳,與他聯姻卻又暗地里設陷害凌春!當初他要是堅持到底,一次將徐家給徹底斬除,今兒個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他的心在狂跳,血液像要逆沖,快步走出知府外,上了馬便朝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