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燕,凌霄十三年,巴烏城。
「小哥、小哥,你不要緊吧?!」
殷遠的意識模糊,但拚了命地張開眼,緊盯著眼前那張布滿擔憂的清秀小臉……他還是被找著了嗎?
「小哥,你住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來人月兌上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春寒料峭,入夜的巴烏城有股凍人的氣息,他身上只著單薄的外衣,外衣破損沾血,臉上的血污教人望而怵目驚心。
「……你是誰?」他啞聲問著。
「小哥,我和家人住在隔壁的客棧,方才听到這頭有聲音,翻牆過來就瞧見你了,你還是先跟我回客棧,我二舅是個大夫,他可以先幫你療傷。」來人的嗓音細細軟軟,說得又快又急,還不住地朝他身後望去,彷佛已猜出他的處境。
他直盯著對方半晌。「我得離開這里……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小哥,我就是想幫忙才來的。」
「你沒有辦法帶我走,你……待會我往門口沖時,你想個法子絆住守門的人,好不?」他顫著聲說。
他非逃不可,他得要趕緊回家,他要確定家人們的安好才成!
「咱們非得要往門口走嗎?我剛才是翻牆過來的,咱們可以從那里翻過去。」
她往後頭的青石牆一指。
他眯眼望去,頭上的血流入眸里,教他眼前一片猩紅模糊,又听那人道︰「糟,這邊沒有樹……唔,要是有大石的話也成呀。」
正當對方喃喃自語,園林另一頭傳來陣陣腳步聲,他暗叫不妙,抓著身旁的矮樹叢站起身,抹了抹臉,望向那列青石牆,牆約莫有一丈高,依他現在的傷勢根本翻不過去……
「小哥,雖然我人是矮了些,但只要你踩在我肩上,應該翻得過去吧?」來人扶著他往青石牆邊走。
「我踩著你翻牆,你怎麼走?」
「一會我家人就會尋來,你不用擔心,再者,我不是這里的人,他們就算瞧見我,我就說自己是住在客棧的就好了。」
望著眼前的笑臉,殷遠努力地想要記下,但血不斷地滴落,一直模糊著他的眼。在腳步聲逼近的催促之下,他踩上了對方的肩,翻上了牆,回頭一探,試著想拉他一起卻始終不及。
「小哥,」她像是想到什麼,取下臂上的玉臂釧拋給了他。「小哥,這玉環給你,身上有點盤纏總是方便些。」
他接過了手,黑眸發熱著,唇動了動,低啞地道了謝,將玉臂釧套進手腕,以防不慎遺失。
「你叫什麼名字?」
「我……」回頭瞧見已有人影穿過拱門,趕忙低喊催促,「快走吧,小哥。」
殷遠點了點頭,躍下了牆,本要走,想了想將他的披風留在牆邊,要是他的家人尋來,也許會猜到他人在隔壁的倌館。
他避開客棧里的人從後門離開,不敢走大街,專往巷弄里鑽,哪怕夜色里不著燈火,只能憑借月光引路,他也不怕迷了方向,因為這座巴烏城無一處他不熟識。
他原是個富戶少爺,父親在城里可說是數一數二的富戶,所以在這戰火四起的年代里,他依然養尊處優,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天天上街打架鬧事,直到那一天,他遭人設計錯打了皇子。
一夕之間,他從富戶少爺成了倌館里的男妓,手腕上烙下了一世不滅的羞辱,夜夜遭受欺凌踐踏。
兩天前,他听見上倌館玩樂的爺兒們提及殷府一夜被滅門,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遭人利用的棋子,借著他毀了殷家!
為此,他找著了機會就逃,哪怕被逮著避不開一陣毒打,他也沒放棄逃走的打算。老天垂憐讓他遇見那個男孩,讓他得以逃出生天,等他回家之後,他一定——
他驀地頓住,黑眸直睇著焦黑圮倒的宅院。
看錯了吧,記錯了吧……這里不是他的家……他又往旁走了幾步,宅院的牆已倒塌大半,看得出火燒過的焦黑痕跡,望向里頭,哪里還有他記憶中的家?林木如炭,小橋流水全成土堆,一幢幢三層樓高的樓閣,塌了。
瞬間,他身上的力氣像是被抽離,無力的跪倒在地。
沒了,真的沒了……
「是二少嗎?」
熟悉的嗓音在幾步外響起,他猛地抬頭,那人隨即領著幾個人快步奔來。
「真的是二少!」男人沙啞地喊著。
「歲師傅……」他難掩激動,瞧見男人的手里抱個嬰孩。
「二少,御史大人帶人抄了殷府,老爺夫人都去了,就連大少爺和少夫人亦是……我只能救出小少爺。」
「……大嫂生了?」那段荒誕yin亂的日子到底過了多久……他連自己當了叔叔都不知道。
「大少爺將孩子取名為念玄,二少。」
他接過嬰孩,淚水燙著他的雙眼。念玄……他姓殷名遠字玄之,這孩子怎會取這個名字?「歲師傅,大哥不恨我嗎?」如果不是他,殷府不會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大少爺未曾恨過二少,大少爺只恨自己無法將你救出倌館,老爺夫人鎮日為了二少奔波,只想將你救出。」
殷遠無法言語,抱著孩子垂著臉,淚水混著臉上的血,糊成一片。
大哥不恨,爹娘不恨,但他好恨……好恨自己!為什麼他自以為天之驕子,行事全憑心情,壓根不管後果!如果他收斂自己,如果他如爹娘期盼多讀點書,而不在外頭惹是生非,殷府不會家破人亡。
是他害的!全都是他害的,可為何只有他活著?
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
「二少,如今殷府只剩下你和小少爺,小少爺一出生就心脈有異,要是不趕緊找大夫診治,就怕——」
他聞言直睇著懷中的嬰孩,驚覺這麼小的嬰孩居然不哭不鬧,就連頰面都透著寒氣。
不行!這是大哥留下的血脈,他非救不可,哪怕要他付出任何代價!
「歲師傅,多謝你替我照顧念玄,殷遠無以回報,他日若有成就,定報師傅之恩。」
「說這什麼話,這是咱們該做的,咱們受老爺照顧多年,豈能在老爺有難時徑自離開。」他頓了頓,招了招身後幾個男人。「咱們都是自願留下,如今二少既已離開倌館……對了,二少是怎麼離開那兒的?」
「有人幫了我。」他說著,想起那男孩,又望著懷里的嬰孩。「歲師傅,咱們先離開巴烏城再作打算。」
「就這麼著。」
那晚,家中護院收拾了一些家當,趁著一早城門開,假扮成商旅離開了巴烏城,此後,哪怕已改朝換代,他依舊未曾踏進巴烏城。
但,現在他卻忍不住想,如果當晚他要歲師傅到倌館確定她是否安好,該有多好。
如果歲師傅前往,她就不會被烙下這份恥辱。
殷遠一夜未眠,坐在床畔,長指輕撫過周凌春手腕的烙印。
太過年少輕狂才會鑄成大錯,然而如今他依舊險些犯下無法彌補的錯,這錯教他膽戰心驚。
「唔……」睡夢中的周凌春低吟了聲。「不要……我不是……」
殷遠愣了下,隨即緊握住她的手。「凌春,醒來、醒來!」他俯近她,瞧她長睫如羽翼般輕搧了幾下,緩緩張開水眸,眸底有著夢中造成的恐懼,教他心緊揪了下。
周凌春怔忡地看著他,眼楮眨呀眨的,輕輕吁了口氣。
夢,那只是一場夢,只是因為昨晚類似的痛楚才教她又作起這個夢。
「渴不渴?」他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極度沙啞。
她的驚慌恐懼和清醒後的松懈,看在他的眼里,無疑是另一種折磨。
「相公,你怎會在這里?」她以為該是二哥或是三哥照顧她,瞧見他,在她意料之外。
「我不該在這里,嗯?」她眸中毫不遮掩的意外,教他心底不快。
「不是,我是想說……」頓了頓,余光瞥見窗外的天色還微暗。「還好,我沒有睡上太久。」
「是不太久。」他整夜看著她不安穩的睡著,卻是無計可施。
「相公,你去歇息吧,幫我叫我四哥過來。」她想四哥應該還在外頭守著,既是如此,就沒必要讓殷遠跟著不眠照料。
「你以為我會容許其它男人再瞧見你這模樣?」他目光一沉,惱她完全沒有男女之防,哪怕是兄長也不得如此。
「我?」她疑惑地偏著頭,感覺背上一陣涼意,而肩頭上披著被割開的衣料……她二話不說地拉起側面的衣料遮掩,然動作太大,扯動了肩頭上的傷,痛得她狠抽口氣。
「你這是在做什麼,忘了身上有傷了?」殷遠惱道,輕扣住她的手,就怕她莽撞又多讓自己痛了。
「我……」周凌春無比哀怨地望向他。
她不用起身也猜得到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因為九年前發生過一次,可問題是現在是九年後,她已經長大了!哥哥他們也真的是……就不能給她個什麼稍稍蓋一下嗎?
「又滲血了。」他沉聲說著,起身取來周呈曦留下備用的金創藥。「我再替你上點藥,你忍忍。」
「嗯。」她做好準備,可當藥撒上時仍猶如千萬根針直往她的背上扎,痛得她不住發顫著。「二哥的醫術雖好,各式炮制研磨的藥粉成效都極驚人,可惜的是很折磨人。」
「誰要你的體質特殊,你二哥說不這麼做不成。」他收了藥,往床畔一坐,抽了方巾輕拭她額間薄汗。
「是啊,人人皆以為成為藥人百毒不侵,等同天下無敵,可事實上藥不歸經,我雖甚少生病,一旦受傷就有得瞧了。」她忍著痛,若無其事地漾開笑。
「這是藥人的弱點。」
「這不算弱點,真正的弱點……」她頓了下,像是想到什麼,笑意帶著悵然,「只有周家人知道。」
他沒瞧見她的悵然,只听見她將他隔絕在外。「所以我不是周家人,你不願意告訴我?」彷佛就算她已出閣,她依舊是周家人,不會成為他的一家子。
「不是,這是不得外傳的事,相公能少知較妥。」如果有一天她依舊無法逃離命運時,至少他不會有任何嫌疑……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個人別再犯。
「是嗎?」他哼了聲,雖是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就是不滿。
「對了,我流很多血嗎?」她像是想到什麼的問。
「多。」就連房里都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直到現在依舊教他膽戰心驚。
「太可惜了,要是流掉的那些干脆都給念玄喝,不知道該有多好。」周凌春扼腕極了。
殷遠看著她半晌,哭笑不得的道︰「都什麼當頭了,你掛記的竟是這個?」
「相公,我的血很珍貴,就那樣白白浪費了,你不覺得可惜?」昨晚她要是意志力夠堅定,就能要二哥先幫她留點血給念玄備用了。
殷遠看著她的目光柔了,凝滿了心疼。
「凌春,你……恨不恨我?」他啞聲問。
問的是昨晚,亦是九年前的那一晚。
昨晚,當他來到窗邊時,他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在當下她已經替他做了決定……
「為什麼?」她不解的反問。
「因為我沒有救你。」他是最有機會的人,但如果他出手救她,就怕會危急念玄,所以他猶豫了,甚至大膽地賭周家人會救她,哪怕她受傷了,也不會是致命的傷。
最終,一切如他所料,他不認為自己的決定有誤,但親眼瞧見她的傷,就像有什麼在翻攪著他的心,之後再得知她是自己的恩人時……他又一如當年恨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