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狄藍生平第一次被繆思拒絕。生在追求潮流與經典的時尚世家,他對美麗有一種莫名的偏執。
然而所謂的美麗,必須由狄藍來定義。
因此當身邊有人提出質疑,認為姚曼寧並無特殊之處,不夠資格當上狄藍的繆思,他不作任何解釋。
他認定的美麗,只要他懂得,便已足夠。
直到有一天,姚曼寧厭倦了這種躲藏游戲,兩人又踫頭的時候,她嬌顏盈滿不悅的高聲質問︰「告訴我,為什麼偏偏是我?有更多比我更美的女人等著你發掘,為什麼要選我?」
狄藍望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那是她無法理解,或者該說,沒人能夠理解的美麗星球。
她想,她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沉浸于創作的藝術家,他們眼中看見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但有幾樣東西,她在狄藍身上看見了——
為了追求他所想渴求的那份偏執,以及彷佛烈焰般將人吞噬的熱情。
只是她不禁要想,當這份熱情燃燒殆盡,當他轉身離開時,那些已為他深深著迷,願意燃燒自己獻上全部,只為成就他的繆思,該如何面對?
對于等同于擁有全世界的狄藍,他無法理解姚曼寧的拒絕。
當時莫維正好在歐洲出差,風聞他靈感枯竭的消息,特地繞到巴黎探望。
只是當莫維厘清來龍去脈後,卻笑得很樂,而且曖昧。「希望她成為你的繆思,該不會只是你的借口吧?說白一點,你只是想讓那個女人像其它人一樣為你瘋狂,這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狄藍並不全盤否認這個說法。姚曼寧一再拒絕的態度確實惹毛了他,但假使她沒擁有能激發他靈感的那份特質,哪怕是一秒鐘,他也不會耗費在她身上。
但,再沉著的獵人,總有耐性耗罄的一天。
于是狄藍轉從路盈這方下手,他開出讓路盈加入夏洛特。洛威新一季宣傳拍攝的承諾,唯一條件是姚曼寧必須伙同參與。
區區一個實習生,又是外來的交換學生,能夠參與國際名牌的宣傳拍攝,這樣寶貴而輝煌的經驗,作為一個準時尚產業人士,路盈怎可能容許自己錯過?
于是禁不起路盈的千求萬托,姚曼寧終是同意,與路盈一起參與夏洛特。洛威新一季的宣傳拍攝行程。
拍攝現場,所有人忙得暈頭轉向,路盈加入工作團隊親身實習,獨獨姚曼寧像個裝飾品閑置在一旁。
百無聊賴間,她看見狄藍與攝影師不斷交頭接耳。
那可是國際知名的大攝影師,卻為了取鏡的角度問題,不停與狄藍一同討論個中細節,可見狄藍的藝術天分,即便是專業人士,亦給予極高肯定。
接著她又看見狄藍親自指導女模的肢體動作,並花費許多時間,透過語言描摹出他腦中的畫面,整個設計團隊就這麼等著,近乎虔誠地聆听他所說的一字一句。
後來姚曼寧才曉得,原來狄藍是學藝術出身的,涉足的領域有視覺設計、大眾媒體,甚至時裝設計以及繪畫等等。
但他畢竟是CL集團的繼承人之一,雖然是藝術基底出身,但他的最後學歷是商業管理碩士,這也證明他不僅藝術天分高,還有著一顆精明的腦袋。
盡管作為集團繼承人,但他不容被埋沒的完美外型,最終仍是被推上時尚舞台,驚艷世人,受盡仰慕崇拜。
每個人都愛死了狄藍。他笑容可掬,高貴卻平易近人,當他嚴肅凜然,所有人跟著繃緊神經,加快手邊工作,不敢怠惰耽誤。
然後,姚曼寧見到了狄藍的前一任繆思。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俄裔少女;陽光親吻過的金發,冰晶一般的細瓷肌膚,大眼紅唇,縴細身型,宛若自古典畫作走出的少女。
記得前一年夏洛特。洛威冬裝的設計概念,便是以俄羅斯宮廷為發想,她想,應該便是受到該俄裔少女的啟發。
那時,姚曼寧清楚看見少女眼中的不滿,只因從頭到尾狄藍的視線不曾在她身上停駐過。即便當時少女已躍升為國際名模,走遍歐美各大時尚秀。
少女眼中亦有著忌妒——不,不只是她。
姚曼寧轉動眸光,望向身邊的每個女性,當她們看見狄藍與拍攝女模親密交談,她們的眼中全是或深或淺的忌妒。
雖然對這畫面並不意外,但親眼見證的當下,她極其震撼,亦感恐懼。
拍攝時間相當漫長,所有人都累垮了,唯獨狄藍一人依然神采奕奕,臉上不見一絲疲倦,那強烈的存在感,令所有人不敢松懈。
他踩著獨有的優雅步伐走向角落的姚曼寧,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刺眼。
「看,時尚產業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可怕。」他說。「只要你同意簽約,你也可以像她們一樣,在鏡頭前發光發熱,甚至成為夏洛特。洛威的形象繆思,設計師也可能以你為設計重點,你的重要性將左右一個國際名牌。」
姚曼寧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一雙澄澈有神的晶眸爍爍發亮。
狄藍以為她心意動搖,接著說︰「假使你是在擔心,我對你另有意圖,那你大可放心。我從不把繆思當成女人看待,對我來說,她們就像一個藝術品,我不會用藝術以外的心思對待她們。」
「那她們呢?她們也這樣想嗎?」姚曼寧忽然問。
「那是她們的事,我管不著。」狄藍瞬也不瞬的說道。
「你好可惡。」姚曼寧平靜地迸出這句話。
狄藍先是一怔,以為是錯覺,但緊接著又听見她說︰「你明知道你能輕易動搖她們,為了讓她們心甘情願成為你的謬思,你用笑容迷惑她們,但你的笑是虛假的,根本不是發自內心。」
狄藍發誓,那是他生平初次,深刻體會何謂赤|果|果被看穿的滋味。
是,他自私,他卑劣,為了尋找創作靈感,他動了點小心機,讓那些人心甘情願成為他的繆思。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這樣,為達目的,不惜犧牲小我,甚至是色相。至于那些人的迷戀與崇慕,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
她們只是幫助他創作的工具。
說起來她們都很蠢——除了那些能夠提供他靈感的特質之外——她們總是把他對靈感投入的熱情與愛情混為一談,誤以為他將繆思當成女人看待。
其實他只是將繆思當成一個激發靈感的媒介,一種活生生的工具,從她們身上擷取他需要的養分。
那些創作養分,也許是一種神韻,一抹凝視,一個微笑,一個轉身的瞬間,任何能觸動他靈感的特質。
但女人總是喜歡將與男人有關的一切硬是跟愛情串聯,認定他從她們身上尋找的那份狂熱,是她們夢寐以求的真愛。
他不在乎,只要她們乖乖听話就好。
他要的是靈感,而她們要的往往更多,除了愛情,還要名氣、金錢、虛榮。
他認為她們並不吃虧,因為到最後,在愛情落空之後,她們依然能擁抱著那些空虛的物質,繼續往前,誰也不虧欠誰。
于是他開始任由這些女人去幻想,只要她們乖乖當繆思,他不介意用笑容滿足她們浪漫的妄想。
但,姚曼寧看穿了那抹笑,看穿了他。
那一刻,他幾乎是顫栗的,有種靈魂正被她深邃凝視的錯覺。
從來沒人能看透他內心的邪惡——除了莫維。但他不算,畢竟兩人是親兄弟,這家伙又是被他欺壓到大,自然很清楚天使心中住著魔鬼的事實。
「你這個自私的混球,憑什麼玩弄那些女人的感情?」姚曼寧冷冷地指控。「就為了提供你靈感,成就你那偉大的創作?」
頭一次接受如此沉重的指控,狄藍微怔,同時心底涌上一股奇特的情緒。
那是前所未有的澎拜。
不曾有過的激切,充滿了生命力,以及源源不絕的熱情……老天,姚曼寧的凝視竟然能觸發他無窮的創作動力,她是一個奇跡,一份上帝的恩賜。
「當你利用完這些女人之後,便將她們連同她們付出的感情一同扔棄,你真的好自私好可惡。」
姚曼寧的情緒異常激昂,彷佛透過狄藍,控訴著另一個人。
狄藍不傻,當下便察覺她的不對勁,但他沒阻止她,反而心情愉悅的提出抗辯,「即使她們被我拋棄,她們也已經藉由我,得到她們更想要的,那就是名氣與金錢。曼蒂,那些女人甘願成為我的繆思,不見得是因為愛情,愛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偉大。」
姚曼寧瞪著他,那雙東方人少見的大眼楮,燃燒著他無法理解的怒焰。
片刻後,她看上去像是耗費了全身力氣,才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別開臉,抓起包包想走。
與狄藍錯身之際,她一只縴臂忽然被他扣住,被迫停下腳步。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他側著身,深湛的褐眸垂掩而下,投進她盈滿不悅的眸心。
「看出什麼?看出其實你很焦慮,看出你一直想證明自己除了美麗,還有其它價值?看出你拍攝的作品,其實都是自戀的自我反射?所謂的繆思根本不存在,你熱愛的是你自己。」
激促憤慨的一席話,徹底震住了狄藍。
姚曼寧只是輕瞪他一眼,抬起手肘撞開他,火大離去。
當她直視他雙眸,振振有詞的說出這些話時,狄藍感覺他整個靈魂被那雙眼貫——
他在她的注視中,不著一縷,赤果果地,毫無保留。
那天過後,狄藍將自己鎖進個人專屬的工作室,閉門不出。
他像個研究狂,翻出自己參與的每一個拍攝作品,巨細靡遺,逐頭至尾檢視它們。
兩天沒闔眼,他將自己的作品檢閱完畢,然後筋疲力盡的陷進大床里,手中抽起已經戒了很久的煙。
莫維到歐洲出差,特地繞到巴黎探視久違的兄長,一見到他便是這副頹靡荒廢的半死狀態。
「我們美麗的天使怎麼抽起了人間煙火?」難得見到總是神采飛揚的兄長露出被世界遺棄的頹廢樣,莫維趁機調侃一番。
狄藍將短煙拿開,冷冷瞥他一眼。「莫維,閉上你的嘴。」
「喂喂,你吃錯藥了?你的天使微笑去哪兒了?」莫維驚訝地跌坐下來。
「我想拍一部作品。」煙霧繚繞中,狄藍眯起眼。
「你拍得還不夠多?別忘了,模特兒跟藝術指導這些事,都只是你的副業,你應該關心CL集團的股價,以及未來的動向,還有夏洛特。洛威下一季的營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