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隻兒好不容易封好重新入釀的一批稠酒,直起酸軟的腰,她看著外頭已經快落入地面的夕陽,眨了眨酸澀的雙眼,才慢慢的走出酒房。
朱家酒坊其實不只她一個釀酒師傅,不過那些師傅釀的都是一般的酒水,質量也只是中等,真要釀出朱家的招牌酒水,還是得她或者是她爹自己來才行。
朱隻兒望著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的落日,突然想起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過去。
她的過去,不只是過去十來年,而是更早以前的「未來」。
她本來是現代的一名葡萄酒釀酒師,家里還有一個小葡萄酒莊,本來是拿著家里剛出窖的新酒,前往法國參加一場評酒比賽,卻沒想到遇到飛機失事,在她閉上眼楮以為必死無疑時,待她再次睜開眼,她就成了朱家五歲的大姑娘。
或許是巧合,朱家也是釀酒世家,只是一直都是在高家當大師傅,她穿過來的時候,正逢原主的生母剛過世,朱父剛把自己贖了身,跟高家改簽活約七年,除了偶爾在高家幫忙指導學徒釀酒外,就是忙著自己的酒坊。
朱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正巧朱隻兒也是,兩個人的共同語言大約就是釀酒了,所以機緣巧合下,朱父並未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就這麼含含糊糊的混過了一年,她也慢慢適應這個歷史上從來沒有的朝代——大宛朝。
她的回憶並不復雜,因為朱父後來並沒有續弦,所以並沒有那些復雜的後宅心機,也沒有特別極品的親戚或者是鄰居,父女倆平淡的生活里,唯一的意義似子都只圍繞著釀酒兩個字,只除了……跟高辰旭的定親以外。
她皴了皺眉,不太願意想起當日獨自一人被丟在喜堂上的困窘。
「大姑娘!那個……高夫人來了……」
她偏過頭,就看到二子站在邊上有點忐忑的說著,而在不遠處,還能見到一名中年婦人站在那兒,雖然挺直了背脊,卻還是可以看出她有點憔悴的模樣。
朱隻兒挑了挑眉,不明白一直不怎麼愛往她眼前湊的高母,怎麼突然找過來了,但想著她畢竟是長輩,也不能當做沒見到,只好對著二子點點頭,輕聲道︰
「知道了,我這就來。」
二子往前踏了一步,小聲的說道︰「姑娘何必這麼好性子,高家三少才做出那樣的事情,讓咱們酒坊賠了好大一筆,這幾日也沒見他來賠罪,結果反倒讓他娘老子來了,這……說不得是打算賴了這筆帳呢!」
朱隻兒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提其它,高家總是對朱家有恩。」
所以如果不是太過分的事情,她都願意忍讓,她也知道在其它人看來,她這樣的應對太過軟弱,但是當年朱家酒坊能夠順利成立而不受打壓,也的確是高家的庇護所致,即使那只是高老爺一個人的恩,但是她願意把這份恩情還報給高家的其它人。
二子知道自家大姑娘是個固執的,就是再勸也改變不了她的決定,只能低下頭嘆了口氣,然後站到邊上盯著兩個人,就怕自家大姑娘讓人給欺負了。
朱隻兒不清楚二子的心思,可也知道高母這次來只怕沒什麼好事,心里便已打定主意,若是太過分的要求,她斷不能松口。
高母站在外頭,入了深秋,越晚,這風一吹就像是能從骨子里發寒起來一般,若是往日,她連這趟門都不會出,但一想到兒子的現狀,就是咬著牙也得來。
朱隻兒走到高母面前,略點了點頭,低聲喊了一聲高夫人後就沉默不語。
高母向來最厭惡的就是她這種沉悶性子,只是這時候也顧不得別的,她伸手一抓,扯住她的手。「隻兒……幫幫伯母吧,我是真的沒法子了啊!」說著,兩行淚就這樣滑了下來。
這些天丈夫不在,兒子又成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讓她本來就因家變而憔悴不少的臉孔,又多添了幾分惶惶然,看起來更顯老態。
朱隻兒除了之前那一回就沒見過高母這副神態,連忙正了正神色問道︰「出了什麼事了?只要我能幫得上忙,我……」
高母緊抓著她的手,指甲幾乎要掐疼了她,眼里滿是期待。「能的!你一定能的!以前……以前旭兒就最听你的話,你去見見他吧,他都已經兩三天不怎麼吃喝了,這哪里是折磨他自己,這是在挖我的心啊!」
朱隻兒愣了下,推算了時間,不就是他從酒坊回去那日嗎?
她一時沒作聲,高母還以為她是因為賣酒的事情而不高興,咬咬牙,就要往地上跪去。「之前賣酒的事情是我胡涂了,我娘家兄弟扯謊騙了我,我逼著旭兒去做的,隻兒你千萬別怪他,他也是知道了真相,心里過不去才會這樣的,你就去看看他吧,勸勸他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啊!」
朱隻兒自然是不會相信這樣的話,但是看著高母都已經要跪下了,她總不好這樣對待一個長輩,于是她連忙將人給攙了起來,淡淡的道︰「高夫人,別這樣,我去勸勸就是了。」
高母一听,眼淚也顧不得擦,扯著她的手,急道︰「這是答應了,那現在就跟伯母走吧!旭兒可好幾日沒正經吃點東西了,我這心啊……」
朱隻兒腳下出力,卻沒跟著走,而是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搖搖頭道︰「高夫人,還得等等。」
「等?!怎麼能等呢?!難道你沒听清楚我說的話?旭兒他可是好些天沒吃飯了!」高母壓根沒自我反省,更不可能想到朱隻兒幫忙她是情分,而不是義務,反倒覺得她是故意擺架子,看著她高家二房失了勢,找機會搓磨她。
朱隻兒就是不看她,也知道她這心里多了幾分埋怨,只是她的確有不能馬上去的理由,不過她並未多加解釋,只是淡淡的道︰「等等有人要來提酒,我必須得清點東西出庫了才能過去。」
酒這東西在這種科技不發達的時代,最怕的就是變質,所以每次出庫,不論是她或者她爹必定要有一個人盯著清點,甚至要開封一壇,確定了沒問題才會讓人拉走。
「都什麼時候了,這點小事就讓底下奴才去就行了,你……」
「我家里沒有奴才,只能我自己來,抱歉,高夫人,先失陪了,等等我會過去的。」說完,朱隻兒抽回手,頭也不回的離開。
被留在原地的高母,有些不可置信的喚了幾聲,發現她當真回頭看自個兒一眼也沒有,目光逐漸多了幾分憤恨,又再朝她離去的方向狠瞪了一眼後,恨恨的先踏著重重的步子回宅子去,邊走邊忍不住對她這樣不討喜的性子啐了幾聲,也不由得慶幸這樣一個姑娘沒成了自家兒媳婦。
只是轉了個念頭,又想到自家兒子雖說逃了婚,但還是老愛繞著朱隻兒轉,怕就怕最後拐了一個大彎,朱隻兒還是會成為她高家的媳婦兒,一想到這兒,她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眉頭皺得緊緊的,只覺得一口氣都快喘不上來。
這老天怎麼就不肯讓她好過呢!先是這接二連三的糟心事,現在連這未進門的媳婦兒也是專程來噎她的嗎?
朱隻兒忙完了事又回到宅子里的時候,特意忽略高母那如同帶刀子般的銳利眼神,她慢慢的走到高辰旭的屋子前,也不敲門,站在門外,命令似的道︰「開門。」
門板的另一頭靜悄悄的,像是里頭根本就沒有人一樣。
高母遠遠的看著,恨不得掰開朱隻兒的嘴讓她多說些什麼話勸人出來,但朱隻兒就只是站在那里,等了一會兒之後,又再說了一次,門內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接下來她不再開口,而是直接轉身就走。
她才走了約四、五步,連高母都還沒反應過來要攔著人,原本緊閉了好幾天的門扉突然被打開來,一道粗嗄陰沉的嗓音從半開的門縫傳了出來——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秉持著事不過三的原則。」
朱隻兒回頭看著高辰旭一半隱藏在黑暗中的身子,臉色平淡的回道︰「我的時間太過寶貴,禁不起浪費。」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能夠重活一世,但是她的目標一直都沒有變過——釀出最好的酒,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上輩子她主攻的是葡萄酒,但這個時代葡萄有些難得,所以大多時候她只好改釀糧食酒。
那如同石頭磨過的聲音輕輕的笑著,濃濃的嘲諷意味即使不用看著他的眼,都能夠明白。
「是啊,你說你要釀出最好的酒,所以時間不能浪費,跟你一比,我這樣的人可是連廢物的名頭都說不上了。」
朱隻兒對于他這般自嘲的話語,實在懶得響應,只掃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要這樣站不穩的和我說話?還有,你太臭了,污染了我的鼻子。」
她為了釀酒,平日吃的東西清淡,也盡量不去聞會傷害感官的味道,就是怕傷了嗅覺的靈敏度。
「那又如何?反正我就是廢人一個,就是爛泥一坨,又何必在乎臭不臭!」高辰旭說完這番話,突覺喉嚨里干得發疼,忍不住咳了起來。
那撕心裂肺的聲音,讓一直在邊上偷看的高母,再也受不住的沖了出來,急忙攙住了他,心疼的哽咽道︰「我的兒,你是怎麼了?你可別嚇娘啊!你大哥就這麼走了,我可是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命根子了!」
朱隻兒沒出聲阻攔高母一個勁兒的搖晃著已經幾天沒好好進食的高辰旭,而是轉身走到後頭的罩房,兌了一盆子熱水,才又往高辰旭屋子里去。
高辰旭被晃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出聲阻止了母親的動作,然後就看到她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他啞著聲,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娘……幫我準備點糯糯的粥吧……」
有些話,他娘在這兒並不好說,所以他就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人給支開了。
高母這幾天來第一次听到兒子主動要吃的,心里激動得不行,別說是一碗粥,就是想要吃什麼龍肝鳳膽她也得想辦法弄來,連連道了好,腳步不停的就往外頭去尋。
沒法子,朱家宅子沒請下人,平日里就請個住附近的婆子幫忙打掃宅子而已,若是想要吃點東西,幾乎都得到外頭去買,高母一家子被趕出來的時候連錢財都沒能拿上多少,更別說帶著下人了,這時候要想得一碗粥,還真的得往外尋,也幸好現在外頭做吃食的攤商多,要尋一碗粥還是簡單的,只是要往前過了橋,往熱鬧點的地方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