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清早,任憑生從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走回家,或者該說是走進垃圾山?
昨天在他搬進來之前,譚律師就以出差之名逃到高雄,只給他發了封簡訊——
「不好意思,我要趕到高雄跟委托人開會,客房來不及整理,家里比較亂,三天後回來會收干淨。」
一封簡訊打發完畢,任憑生也用簡訊回他。「你這跟用簡訊分手的爛人有差嗎?」
等譚律師回來收拾,任憑生大概已經死在屋里,所以他跑去咖啡館冷靜,現在才回來面對現實。
房子內部的狀況拓展他對人類的想象,原來人可以住在垃圾坑里而依然活得健虛,還是因為環境骯髒,所以訓練出超強免疫力,百毒不侵?
任憑生打開客房,里面堆滿放了資料的紙箱,牆角上黏了不少蜘蛛絲,窗戶玻璃上的灰塵厚厚一層,紗窗上有破洞,地上有蟑螂屎,牆頂斑剝,露出內部的水泥,還有壁癌、滲水痕跡以及霉漬。
現在最先要處理的就是牆頂破裂處,牆壁的油漆是藍色的,用白色披土太突兀,他知道有一種強力黏膠,可以混入顏色,填補破裂處,效果比披土好。
拜鄰近鼎鼎有名的復興美工所賜,秀朗路上有很多販賣各式器具的美術社。
任憑生挑了一間看起來最大間、貨色最齊全的美術社走進去,店內走道狹窄,各種美術用品琳瑯滿目,堆在一層層的貨架上。
眼前,一名個頭縴瘦的女生背對著他,站在木梯高處,擦拭貨架頂端的顏料罐。
「請問強力黏膠放在哪?可以塑形的那種。」
「哦,那個在——」女人轉身,一見到他,霎時兩頰通紅,身體猛一縮,木梯往旁邊傾。「啊!」
他雙手即時穩住木梯兩側,他見她轉開頭,回避他的視線,指著走道底端。
「那邊,就在那邊,最後面那排架子的第三層,看到沒?那一排都是。」說完,她倏地背對他,繼續擦東西。
可惡,衰啊,怎麼會是他?快走開啊——江智英暗暗咒罵,懊惱地閉緊眼楮,小手亂揮亂抹。
在她身後,任憑生眼里浮現笑意。「江智英?」
馬的,她握緊抹布,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接著轉過身,看著他,用笑容掩飾心慌。
「你說什麼?」她裝傻,這回死不相認的換成她。
他雙手握住木梯兩側,困住她的雙腳,教她無處可逃,她很緊張,感覺被一股強大氣場圍困,要逃也無路,只好硬著頭皮面對。
「好久不見,江智英。」他說。
「我不姓江,我姓李。」
「李?」
「木子李。」
「哦?」難道……認錯了?任憑生眼里笑意褪去,雙手松開木梯。「不好意思,我認識一個女生跟你長得很像,叫江智英。」
「哦,這樣啊,我叫李美妙。」
「看來我認錯人了。」
細看就會發現,她跟印象中的江智英不同,雖然都有對棕色眸子,但她比較瘦,發型也不一樣,智英有一頭烏黑黝亮的發,眼前的女生則偏黃又毛躁。
她像是得到緩刑般地松了口氣,燦爛地笑了。「沒關系。」
江智英轉身繼續擦拭貨品,可是背脊僵硬,感覺他的視線還在盯著她,直到听見他挪動腳步的聲音,才整個松懈下來。
她偷偷瞄著,看任憑生找到黏膠,結完帳,高大身影終于走出美術社。
太好了,危機解除。
她從木梯上下來,背靠著貨架,平復心情。
被他認出就慘了,往事不堪回首,不只因為躲著他弟,更羞于面對三年前發下的豪語,那次荒謬打賭實在是——
頭痛啊,智英吹開額前的發,感覺自己超愚蠢。
「我到底在干麼?那時怎麼這麼禁不起人家激?」
少不更事,老大徒傷悲。時間只過去三年,感覺像老了三十歲。
「都擦好了嗎?」這時,店長走過來,推了推粗框眼鏡,給她一張清單。「去準備高畫家要的東西,趕著出貨。」
「好。」接下貨單一看,三大頁的貨物?啊——天要亡我。今天被店長逼得想死,都怪老媽和阿嬤昨晚一番電話審訊,本來對她充滿遐想的單身店長,因阿嬤一番大小便失禁言論,美好憧憬幻滅,本來對她是輕聲細語、笑容滿面,現在秋風掃落葉,除了擺臭臉,還不停派工作給她。
是想累死老娘就對了?!早就看破你們男人啦!
智英垂頭喪氣地走去地下室備貨,正要動手,老板娘又大聲廣播。
「江智英,來櫃台一下。」
「暗」咧——她又爬上一樓,走到櫃台。「什麼事?」
老板娘用下巴比了比店外。「有人找你。」
智英一看,瞬間呆掉,心髒揪緊,雙手開始汗濕,臉燙到紅通通。
任憑生就站在店外,他微笑,挑了挑眉,朝她勾勾指頭。
她只好把頭低下去,硬走出去,超漏氣。
智英低頭站在他面前,他愉快地欣賞她的頭皮。
「奇怪,我跟老板娘說要找江智英,怎麼出來的是李美妙?」
「我有兩個名字這有什麼好奇怪。」
「恭喜你將有第三個名字了,『英智障』。」
智英抬臉,燦笑,既然都走到這個地步了,那就爽快地了斷吧。「是,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倒過來念,不過就是個名字,不代表什麼,而且我覺得智障兒都很善良,我樂于加入智障行列。開心完了?我要回去工作了。」
「我還想更開心,」他拿出手機。「我要報警。」
「不用這樣吧葛格?我犯法了嗎?好笑欸。」
「听說你偷我弟的錢,想裝沒事?」
「對啦偷錢我偷錢啦。」她大聲自爆。「接著是不是要廣播我得病?你們兄弟都這麼沒品嗎?」
「沒品還纏著我弟不放。」
「是他纏著我好嗎?我連得性病都說了他還是不放過我!我實在是——」忍住,嘆氣。「算了,我要進去了。」
官官相護,兄弟相罩,她發什麼飆?還解釋個屁?智英走沒幾步,暗叫不妙,又轉身,討好地嘻嘻笑。「那個,拜托你一件事,不要告訴你弟我在這里上班,謝謝。」
看來,躲著弟弟的是她,疲于應付騷擾的也是她,弟弟把話都說反了。
任憑生微笑,爽快答應。「好。」
智英豎起拇指。「贊啦。」
誰知才剛轉身,她就罵爛,因為他接著說——
「下班後,可以幫我個忙嗎?」
唉——她又轉過身看著他。「什麼忙?」
任憑生拎高手中的塑膠袋。「這個。幫我補天花板的牆。」
「我怕高,有懼高癥。」
「你怕高?你確定?」
「暗」咧!她挫敗,意識到自己說謊不打草稿。當初為了撿帽子,她是如何攀在高牆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過她的蜘蛛人歷史。
智英呵呵笑,裝傻不成,那……裝可愛呢?
「葛格,你看我手臂這麼細,讓我這個弱女子幫你補牆太狠了吧?你身上肌肉那麼發達,要好好使啊。」
「不願意?OK,不勉強。」他轉身走掉。
智英錯愕。
就這樣?這麼好商量?這麼通情達理?這麼體貼人?這跟以前給她的印象差很大喔。莫非三年過去,他的良心長出來了?
看他漸漸走遠,不知為何,她心里有些毛毛的,于是趕緊喊住他確認一下——
「喂,剛剛答應我的事要算數喔。」
他停步,緩緩轉過身子,挑起一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跟你弟說我在這,OK?」
Notok。他意味深長地對她笑。「看我心情嘍。」
咻——智英立即殺到他面前,睜大眼楮瞪他。「什麼叫看你心情?」
「心情好,不講;心情差,會講。」說完,他愉快地欣賞她眼中堆積起來的怒火。只見她雙手握拳,氣得快爆筋,如果頭發夠敏感,那頭亂發應該會爆長。她氣得幾乎當場嘔血,斟酌著要罵他什麼。
他卻樂得掩不住笑意,眼色也暗了下來。
該怎麼辦?他的心跳得好快,再見面竟然會這麼快樂,快樂到要故意激怒她,拿個無聊的理由絆住她。她還是這麼吸引人,下唇中央的細縫使兩片緊閉的唇形似蜻蜓展翅,他有些恍惚,想吮她……
總是在凝視這女人時,才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活著,原來他是這麼懷念這虎虎的眼神,像被點燃了火光,這陰郁到幾乎發霉的心,瞬間暖了。
「喂,你剛剛答應我了,怎麼可以這樣?」
「為什麼不可以?」他以輕柔但嘲弄的聲音問。「我們非親非故,我干麼幫你?按邏輯,你是外人,我要幫著弟弟才對。除非有好處,那還說得通。」
「現在是在威脅我嗎?你這個小人!」
「嘖,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我走嘍。」
才剛說完,他的手臂就被她拽住,他愣住,想起那個時候。
他回頭,看她氣得眼楮快噴火。「怎樣?要不要幫我補牆壁?」
小手抓得很緊很緊,指甲刺著他的皮膚。
「任、憑、生。」
「唔?」
砰!
一拳揍下去。
過去,她會這樣干。
現在,她會等三秒。
所以當掄起拳頭揮出去的途中,當他意識到且預備要閃的剎那,那拳頭忽然轉向,落在她自己的頭頂上抓抓癢。
「讓我想想。」她說。
「是要想想。」他微笑,忍住爆笑的沖動。江智英學會冷靜了?
沒錯,冷靜先,這是弟弟少白告誡她的金玉良言。想她過去因沖動干下的蠢事還少嗎?!現在,瞪著面前的壞像伙,她陷入天人交戰。
人生時刻都要面對選擇題,她是要順從內心的沖動、賞他巴掌,還是要冷靜理智地做出正確判斷?一線之隔,後果可能天差地遠,豈可不慎耶?
她評估起來——
A選項︰不幫他補牆。後果是任杰明知道她工作的地方,再度鬧來,又跟之前一樣,向老板和同事們散播她婬亂、得性病、竊盜等不實謠言,導致再次丟了工作。要是再更更夸張,連夜搬家不無可能。
這地獄輪回般的老哏可要再來一次?需知曉,搬家花錢又傷身,花錢事小,家人抓狂事大。一時痛快,換來苦難值得否?
B選項︰放棄面子問題,向他低頭。幫他補牆,出賣勞力,保住工作,守住安穩生活。
現實戰勝沖動,逼她妥協,含恨選B。
「如果我幫你的話,你就不會說?」先確認。
「唔。」
「不要『唔』,要確定!」
「我不說。」
「發誓,用性命發誓。」她索取保證。
「不信就算了。」他掉頭走人,臉上卻笑著听她在背後咆哮——
「補補補,我補!」管他補你老木還是補你小狗都幫你補。沒差這一條爛事,這補破網的人生啊,嗷——
愛情真恐怖,後患無窮,浩劫連連,智英姐姐的下場就是血淋淋的教訓——這句智英要跳針一直講給自己听嗄。
問世間情為何物?硬逼人生死相許最恐怖。
她不懂啦,相愛沒理由,分手卻要正當理由,只要對方不肯,你就該死要變成大爛人,害她好想罵髒話。
人生衰小有時,但我涉獵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