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明趁爸媽到南部出差,支開管家和佣人,讓他們去放假。
他把書華叫來家里,裝模作樣地在客廳里討論報告(實則模擬戰略),直到深夜,門外響起大門的密碼按鍵聲。
「來了!」杰明喊。
書華僵住,內心狂跳,看著心上人走入屋內。「大哥好。」
杰明笑問︰「哥吃過飯了嗎?」
「唔。」這兩人干麼忽然這麼熱情?任憑生走到廚房倒水喝,听弟弟在後面喊——
「我跟書華今天要熬夜弄報告。」
「唔。」他又沒問,是在大聲宣告什麼?
回到客廳,他看見茶幾上堆滿他們的課業資料。「張媽呢?」他問起以前的保母,不過現在是管家。
「她休假,爸跟媽去高雄出差。」
任憑生坐下,拿起電視遙控器。「我要看電視,你們的作業干麼不去書房弄?」
「沒關系,你看,不會影響我們。」
任憑生打量著弟弟,這像伙今天的笑容特別夸張,他又看向殷書華,那家伙一直滿臉通紅,全身緊繃。
這兩人怪怪的,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該不會是……
任憑生站起來。「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我回房間好了。」
「什麼啦,哥坐下,坐下。」杰明趕快把哥哥拉回原位。「你把我跟書華想成什麼了?拜托,我有智英了好嗎?」
「再多個書華我也不會講出去。」
「哈哈哈,干麼這樣?哥真愛搞笑。」
任憑生打開電視,杰明立刻朝書華使了個眼色,接著伸懶腰。「嗚,我好累,我去躺一下,你先匯整資料。」
「我才坐下你就說累了?」任憑生淡淡一句,弄得杰明冷汗直淌。
「因為、因為我今天忙死了。書華,剩下的拜托你了。」
「好。」書華心跳怦怦怦,雙手發抖。放輕松、放輕松啊。
待任杰明回房,過了片刻,書華咬牙,猛地站起,嚇了任憑生一跳。
「你干麼?」她一副激動的樣子。
「我、我要去廁所。」
這也要報告?任憑生繼續看電視,殷書華慢慢從他旁邊經過。
就是現在!
咚!她撲倒,橫陳在地上。
任憑生轉過頭,看著趴在腳邊的女孩,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殷書華閉眼憋氣,等著將來的人工呼吸。
終于,他有動作了,他朝樓梯喊。「杰明?杰明!你的同學昏倒了!」
樓上的任杰明努力裝睡。快給她人工呼吸吧,哈哈哈!
殷書華繼續忍,偷偷呼吸一下,再繼續憋。快,快來抱我。她不能睜眼,但感覺到有人踢她,他竟然——
任憑生坐在沙發上,用腳踢她。「喂?喂!」沒反應?好吧,那只好這樣了。
他終于站起來了,他終于走向她了,他終于蹲下來了,他終于要抱起她了,在她已經在冷地板上躺了很久之後,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他來了他——拿起茶幾上的電話。
「喂?這里有人昏倒,請派救護車過來。」
嘔咿嘔咿嘔咿嘔咿——
救護人員趕至。「小姐?小姐?听得到我說話嗎?」
怎麼會這樣?怎麼不照sop走?現在要怎麼辦?她沒有應變能力啊!書華臉色鐵青,僵著身體,不敢睜眼。戲已走調,爛也要走到底,恨的是編劇杰明急奔下樓,大勢已去,無計可施。
最後,救護人員將殷書華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
經過任氏兄弟面前,殷書華听見他們的談話,眼角淌下淚。
杰明罵哥哥。「干麼叫救護車?扶她起來給她人工呼吸就好了啊!」要听編劇的話,要照劇本演啊,X!
「這種事,要讓專業的醫護人員處理。」
「她是弄報告太累才會昏倒,厚!干麼鬧大!」
「以後不要讓她來,身體這麼爛,萬一出事,我們會被牽累。」
嗚——殷書華在擔架上听著,情何以堪。
人都走了,騷動平息,杰明穿上鞋,拿了車鑰匙,預備去醫院把書華領出來。「哥不去嗎?不擔心書華嗎?你看不出書華很喜歡你嗎?」
「唔,都喜歡到願意昏倒了,所以,剛剛——」任憑生轉過頭問他。「我應該撲上去嗎?」
「對啊,你應該對她做人工呼吸而不是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多無趣啊,編劇就是要出人意料之外,你功力太弱了。」
杰明傻住,難道——他指著哥哥的臉。「你看出來了?」
「唔哼。」任憑生繼續看電視。「看出來了,而且沒興趣陪你們玩。成熟點,都幾歲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杰明哭笑不得,沒想到哥精明成這樣,可惡。他豎起大拇指。「有你的。」
杰明奔向醫院。書華書華啊,我對不起你,我們不該玩弄這家伙,他背後有長眼楮啦。
可憐的書華,緊張兮兮地躺在病床上,還白挨了營養針,又吊了點滴,看到奔來的好友任杰明,他都還沒道歉,她已先一臉慈悲地握住好友的手——
「我不會怪你哥,他的行為異于常人,是因為心靈有創傷,我能了解,也能包容。雖然他沒對我做人工呼吸,但至少有幫我叫救護車,他還是緊張我的。」
聖母在此,請朝拜。
如此聖潔無私的愛,請掌聲鼓勵。
任杰明困窘、尷尬,實情是哥哥了然一切,欲想陰謀他,反被他將軍。
「我覺得你還是放棄我哥好了,沒人受得了他。」
「我覺得啊,還是我的辦法比較好,細水長流。」殷書華微笑。「不管怎樣,今天我總算有突破,連在他面前假裝昏倒都敢了,沒理由不繼續愛他。杰明,別擔心,你哥的心靈創傷,我會幫他療愈,他只是需要懂他的女孩。」就是我啦。
杰明無言。
看來經此一役,書華也有了心靈創傷,突破丟臉極限後,終于海闊天空,她晉級了。(或是沖擊太大開始產生偏差?)
萬籟俱寂,一痕清月懸空,天空逐漸由暗黑轉趨深紫。
黎明前夕,在任憑生房里,行李箱攤開在床上,里面的衣物擺放整齊,在合上箱蓋前,他將一袋咖啡豆輕輕放在衣物上方。
這是他跟小農合作,特地為母親開發的頂級有機咖啡豆。金色包裝袋上,印上醒目的紅色毛筆字體「咖啡蓮」,這名字取自媽媽姓名的最末字,也將是他們母子團圓的最佳賀禮。
如今他的咖啡生意經營有方,即使不能讓母親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不過衣食無缺,住處也安排好了,生活無礙,等到將母親接回台灣,他會叫譚仕振搬出去,另找租處。
拿出譚仕振給的照片,他看著在澳洲受苦的媽媽。
任憑生想起兒時的自己,每當父母爭執,父親在房里對母親咆哮動粗時,他只能無力地拍著門扉,或是躲起來哭泣。那樣的無能為力令自己唾棄,瞧不起自己。
當時,那樣痛苦的母親最後說的話,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媽媽不要趙叔叔了,媽媽愛你喔,媽媽最愛你,最愛你……」
我也是。
任憑生輕撫照片。我也最愛媽媽,從沒忘記過你,就算你被愛情糟蹋了,我這個兒子絕不會像那些混帳一樣傷害你、讓你哭,我會保護你。
而那個趙叔叔,經任憑生調查,他後來娶了小他十歲的女人。這場外遇,媽媽受盡屈辱,卻得到這種下場。
當初他沒能力守護媽媽,是他心頭最痛的結。
如今一切都會了結。
任憑生在書桌上留下道別的短箋,告知家人他要去澳洲游學。
他挎著行李,離開住家,譚仕振已經等在外頭,他開車送任憑生到機場。出關前,譚仕振拍拍他的肩膀。
「一路順風,快把媽媽接回台灣。」
「這是五萬塊。」任憑生把錢交給譚仕振。「拜托你,我媽要來了,我不寄望你打掃了,幫我找鐘點女佣,徹底消毒和清潔房子,我媽很愛干淨。還有,等我媽回來,你就開始看房子,準備搬家,跟外人住我媽會不自在。」
「你媽你媽的你媽媽,唉唷,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媽寶。」
「我是啊。」
「唉唷,真神氣,真了不起喔,除了你媽,其他人都是草。」干,叫朋友搬家講得這麼理直氣壯,都不想一下多傷人家的心,哼。
「總之,一路平安。」想到任憑生坎坷的命運,好不容易終于要和媽媽團圓了,譚仕振眼眶潮濕,很為他高興,張臂要上前擁抱,任憑生卻閃避,拖著行李出關。
「真是……」譚仕振氣惱,對著他的背影抱怨。「我白哭了、白哭了,把你當朋友,你什麼態度?」個性真爛。
受苦的母親像一副枷鎖,鎖住任憑生。
在很長的歲月里,那種感覺像長了尾巴,一條沉重的尾巴,拖住他向前的腳步,那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快樂的資格,更不配擁有幸福。
如果他意外地在某些時候感到開心,隨即便會內疚自責,因為他不知道媽媽此刻在哪個地方受苦,他怎麼好意思活得快樂?
現在,好不容易要跟媽媽相見了,終于能將她從那骯髒窘迫的爛環境救出來了。
任憑生內心翻騰,被過往回憶以及即將重逢的喜悅沖擊著。
從看見棺木里空無一人的那刻,他就等著這一天。
忍辱負重地住在家里,沒意見又低調,也是為了這一天。
暑假時,年少的他欺瞞爸爸,借口說要參加露營活動,其實是偷偷跑去位在深山的咖啡園幫忙采收豆子。為了讓老板同意,他硬背起一個個裝滿咖啡豆的麻布袋,弄傷肩膀,咬牙苦撐,學得種種咖啡知識。
這都是為了救媽媽。
同齡的孩子們風花雪月地談起戀愛,他沒資格對誰動心。
他心中只有這件事,眼前只看向媽媽的方向。
誰知可憐的媽媽竟淪落到在澳洲的餐館里,蹲在髒兮兮的地上洗碗。
絕不可以,他高雅美麗的母親、深愛他的母親,絕不可以過那樣悲慘的日子。
經歷快十個小時的奔波,帶著他創立的咖啡品牌,任憑生抵達澳洲。
他先入住位在唐人街的旅館,將行李放好,稍做梳洗,就往目的地出發。他走進「米洛中式餐館」,一股油膩氣味襲面,環境髒亂,老舊的空調嗡嗡作響。
「歡迎光臨——」正在擦桌子的老閱娘笑著跑來,望著年輕人。
「想吃什麼?先找個位子坐。」
這是久別重逢後,媽媽見到他的第一句話。
任憑生怔在原地,因為內心太激動,只是怔怔地看著她。
從那張未施脂粉、布滿皺紋的臉龐,隱約看得出媽媽過去的容貌,只是現在發型變了,身材也變了,如今的媽媽燙了頭大鬈發,穿著松垮的棉T,顯得邋遢臃腫。
見任憑生只是傻站著,老板娘笑道︰「要不要先坐下?坐下再點餐。」
他沒辦法說話,怕一開口,淚就會淌下,他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內心忐忑著,思考著要怎麼跟媽媽說?
老板娘駝著背,拿著菜單走過來。「不好意思,因為快打烊了,只剩炒飯類的可以點。」
翻著菜單,任憑生心思混亂,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他在心中思量著該說什麼?
媽,我是任憑生,我們回去……不,還是先拿咖啡豆出來,讓她先看看品牌的名字,再給她驚喜?
掩上菜單,他抬起臉。「媽——」
「嗄?」她沒听懂。
「我是……」他眼眶泛紅,呼吸困難。「我……」
「媽——」突然,一個年約三歲的男孩撲進她懷里,隨即討拍地放聲大哭。「爸爸把我的巧克力吃掉了,討厭討厭,你去罵他啦!」
「真是,媽在忙啊,噓,不準哭。」抱起兒子,她跟任憑生說。「對不起,等我一下喔。」
任憑生僵住,看她往里面走,粗魯地吼著。「老公?老公啊!你又來了,干麼跟兒子搶巧克力?看他哭的——」
一個大叔身上系著髒圍裙,從廚房里走出來,接過小孩。
「哭什麼?把拔還不是怕你牙齒蛀光,才幫忙吃掉的。」
「嘖,真有臉說嗄?」老板娘掐他的臉。「你們兩個都三歲嗎?外面有客人在,乖兒子,不哭了,外面的大哥哥會笑你喔。」
回到客人面前,看他表情嚴肅,像是生氣了,她趕快低頭道歉。
「不好意思,小孩子就是吵,他啊,很黏人又有點過動,跟他爸一樣難搞,累死我了。」嘴上抱怨歸抱怨,卻滿臉笑意。
任憑生掩上菜單。「我要牛肉炒飯。」
「是,馬上好。」
不久,牛肉炒飯來了,任憑生看著,默默把辣椒挑出來放在桌上。
老閱娘注意到了,又過來道歉。「你不吃辣啊?不好意思,我們的牛肉炒飯都有放辣椒,下次如果你再來吃,我一定會記得叫老板不要加辣。」
「你不知道我不吃辣嗎?」任憑生有些故意地大聲說,憤怒地看著她。
「因為……你第一次來所以——還是你以前來過我忘了?唉呀,我記性差,不然重新給你炒一份吧?」她有些尷尬又困惑,這年輕人脾氣真沖。
「怎麼了?」在里面的老板注意到外面的情況,走過來一副保護者姿態地摟住老板娘,瞪著任憑生。「喂,餐點有什麼問題?」
他的態度強焊,暗示著要是敢找他老婆麻煩就要跟他拼命。
呵。任憑生笑了。
他推開面前的炒飯,猛一站起,沖著老板的面說︰「你的炒飯太難吃,不吃了。」
「你說什麼?!」老板揪住他的衣領。
「不要這樣,老公!」
老板娘連忙上前制止。
任憑生反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扭,老板痛得彎腰。這時,小孩奔來,小小拳頭打在任憑生的腿上。
「壞人、壞人!放開我爹地,揍你,我揍你。」
老板娘拉開孩子,一邊跟任憑生道歉,一邊勸阻丈夫,急得都哭了。
放下鈔票,任憑生離開餐館。
幻想N遍的母子重逢,竟如此荒腔走板。
「像傻瓜一樣……」任憑生笑出來,目色陰郁。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在陌生的馬路上,前方一片黑,狂風呼呼掃過路旁的大樹,樹葉沙沙作響。
此時緊緊跟隨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他越走,眼色越陰沈,越想,越感到自己很可笑。
悶頭努力多年是為了什麼?聲稱最愛他的母親,以為在受苦的母親,不,真相是她很幸福,比以前幸福太多,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認不出來。
最愛他嗎?放屁。
而他卻當真。
拋棄兒子的人,遠走高飛的人,另組家庭的人……她,憑什麼笑得那樣高興?活得那麼爽朗?而我,就這麼不值得她留戀?
當初確實想成全媽和趙叔,她卻服藥自殺,既然沒死成,又跟大叔沒結果,就該想到他不是嗎?想到他一個人待在那個家,跟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和爸在外面生的孩子住在一起,她應該想到他,應該擔心他。還是說,犧牲他,是她跟爸爸交換自由的條件?
呵。以為她有苦衷,被爸逼走,過得生不如死,結果過得很幸福。
他到底算什麼?
這些年的努力算什麼?
任憑生,你白活了!
停下腳步,他看向路旁的小商店,走進去買了烈酒、打火機還有三罐煤油,往母親開的餐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