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任憑生在阿里山失眠時——
在任宅,吳君敏趁著任憑生外宿,拿手電筒溜進他房里,模黑搜索。
她檢查每一格抽屜里的物品,除了文具,幾乎沒有贅物。她翻動枕頭、被子、床底,還拉開衣櫥,逐一檢視,她搜得急切,沒注意到有人跟進房里。
啪——燈驟亮,她僵住。
「媽?」杰明震驚。「你在哥的房間干麼?」
「把門關上。」
杰明關上門,質問媽媽。「你怎麼可以亂動哥的東西?」
「你哥常不在家,媽怕他跟什麼壞朋友來往。」
「媽不可以這樣,難道媽也常趁我不在的時候亂搜我的東西嗎?」
「媽信任你,不會對你這麼做。」
「那麼我希望媽也不要這樣對哥,太不尊重他了。」
「你真是……我是關心他。」
「關心就可以這樣嗎?」
「當然,你哥老是和我們保持距離,什麼心事都不跟媽講,媽不看他的東西,要怎麼了解他?」
「是這樣嗎?」
「好吧,我這樣說吧,這都是因為愛。」吳君敏在床鋪上坐下,慢條斯理道。「說實話,媽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保護媽最愛的兒子,這都是為了你。」
「搜哥的東西跟我有什麼關系?」
「萬一你哥偷偷進行什麼對你不利的事——」
「哥不是那種人。」
「哦?說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你哥有跟你提過他的私事?有介紹你認識他的朋友?還是有跟你分享心事?沒有,對吧?你把他當哥哥,他可沒把你當親弟弟。」
「我終于知道哥為什麼想提前入伍,媽表面對哥好,心里卻不這麼想。哥一定也感覺到媽很虛偽——」
啪!臉龐驟熱,杰明這才意識到被媽賞了一耳光。
吳君敏氣到渾身發抖。「永遠——不準對我講這種話。你知道為什麼你爸到現在都不給媽一個名分?因為他防著我們,不承認我們,他心里就只有那個死了的方嘉蓮,任憑生才是他認定的兒子,我們隨時都可能被他掃地出門。媽小心翼翼地伺候你爸,為了你處心積慮過著每一天,你卻罵我虛偽?如果媽不虛偽,你能好好待在這麼大的房子里,過著這麼好的日子?你吃得香、睡得甜,是因為有我守護你。而你哥,哼,他虎視眈眈,就等著哪天搶走你的一切。」
「我討厭媽這樣說,我不認為哥是那種人,他從來沒給我臉色看。」
「是嗎?呵,說起虛偽,他才是專家。等著看好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總有一日你會知道媽說的才是對的,你還年輕,你不懂,你哥絕對有在偷偷進行什麼計劃,他甭想瞞過我。」
「媽這樣讓我覺得面對哥很不好意思,拜托不要再這樣了,我跟你保證,哥絕不會做傷害我的事。」說完,杰明離開。
吳君敏既難堪又氣憤,她起身怒視這間房,偌大的房間里,竟然簡單到不出任何一本筆記,活像個樣品屋,連房間的主人平日都幾乎不在家,也從沒朋友來過。
任憑生干淨到在這個家沒有存在感,他冷靜、疏離,像空氣般無形,但也像空氣一樣時刻都在,難以忽視。他太神秘,太抽離,這反而讓她不安,沒見過哪個年輕人像他這樣沈靜內斂。
吳君敏嗅到不尋常的氣氛,那孩子絕不像他表現的那麼簡單,與其將來突遭橫禍,不如預先做足準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只是他實在太神秘,讓她不知該如何了解他。
任憑生退伍後,沒考上大學,混了兩年多,最後是透過任屹的安排及人脈,在二十二歲時進入私立大學就讀美術系。此時,他的弟弟任杰明,早已是台大土木工程系的學生。
說起任憑生的大學生涯,缺課多,報告遲交,被當過幾次,就這樣一路讀到二十八歲還在混。與此同時,他那優秀的弟弟都快研究所畢業了。
這一路月兌線演出,教他在父親心中徹底黑掉。
而任杰明跟他相反,一步步按照吳君敏的期望,往接班人之路前進。
任家的晚餐時間,常听任吃跟小兒子討論建案,吳君敏在旁適時提出想法,三人交談熱絡,任憑生被邊緣化得很愉快,通常這種時候,他會在一旁滑手機,不然就待在房間看書。
「沒用的家伙。」任屹對他常常嗤之以鼻。「連三流大學都念到快混不下去,還不如到工地蓋房子,廢物一個。」
隨便他罵吧,任憑生無所謂,反正大學是念假的,他的咖啡生意才是真的。況且他對爸的生意完全不感興趣,他最常听到的,都是爸得意地分享他如何用低價購買鋼筋,如何跟包商談判,怎樣閃避營建安全法規,又是如何在行銷文案中,巧妙置入不實廣告,欺瞞消費者。
這些年,群屹建設鬧出許多買賣糾紛,後來都靠公司養著的法務人員擺平,甚至有承包商因無法如期完工,被任吃逼到跳樓自殺。而當承包商的家人到公司抬棺抗議時,任屹視若無睹,安家費一毛也不給,還向法院申請假扣押,向承包商索賠延宕工期的違約金。
不擇手段,唯利是圖,任屹卻洋洋得意,自詡聰明。
任憑生冷眼看著這一切,覺得自己體內流著的血都和爸爸一樣髒。父親是一頭貪婪丑陋的豺狼,這棟別墅里充滿著血腥味,他寧被鄙視也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可惜,有人無視他畫下的界線。
「哥!我有秘密跟你說,只跟你說,連媽都不知道。」
深夜,杰明擅闖哥哥的房間。
任憑生躺在床上看書。「凌晨兩點?我要收談話費。」
「干麼這樣?反正你都在失眠,就當是听枕邊故事好了。」杰明拉來椅子,坐在床邊開講。「我跟我的女神重逢了,記得嗎?國小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一個女生。」
「不記得。」
「干麼這樣?你明明記得。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透過臉書查到跟她一樣的名字,再一個一個過濾——」
「你好閑。」
「是好有毅力!我就是深情,我們的故事可以拍成電影。」
「趕快寫成劇本,讓爸出資,你們親自演。」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
資優生的頭腦還挺單純的,連諷刺都听不出來。
杰明一頭熱地說︰「我追了她一個多月,後來我們就開始交往了。可能因為我是台大生,重逢後,她被我迷得亂七八糟,你弟弟很有魅力你知道嗎?」
「所以呢?」
「你也好奇我的女神長什麼樣子吧?告訴你,她溫柔似水,美若天仙——」
管你的女神多美。「好,知道了,驚人的美麗。」
不,你不知道,反應才會這麼平常。「哥絕對沒見過那麼特別的女孩,我們阿英如果去選美,一定得第一;我們阿英如果去演戲,一定是大明星;我們阿英如果當模特兒,絕對比林志玲還紅。我們阿英走在路上總是被搭訕,坐在餐廳一定被請客。阿英不是只有美麗,還很善良,阿英活潑可愛,阿英——」
再不插嘴,阿英將毀了他的夜晚。既然敷衍無用,就掃他的興。
「這位阿英有沒有賣產品給你?」
「沒有。」
「阿英是不是剛好有個重病需要開刀的親人湊巧還欠手術費?」
「阿英不是詐騙集團。哥在暗示什麼啊?阿英單純善良,你見過我們阿英就知道了,她讓我開始相信這世上有神,我願意為她入教。」
「阿英希望你加入哪個教?」
「我是比喻!」
「你把她形容得越完美,我就越覺得她可疑。」
「哥就是這樣才沒朋友,你弟弟第一次戀愛,你的反應就這樣?太教人失望了。」
「等你要結婚了我再來反應OK?」
「你怎麼知道?我跟阿英要結婚了!」
嗄?這有眼喔。
啪,任憑生合上書本,終于肯認真听了。「結婚?你媽知道嗎?」
「不知道,但戒指已經訂了,下個月就求婚,然後帶阿英來見爸媽。」
「強烈建議你,先問過你媽——」阿英風暴會讓吳君敏抓狂。
「沒必要,反正我認定這輩子娶定阿英。」
「你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
「干麼這樣?這個周末,來見你未來弟妹。」
任憑生躺平,閉眼,發出鼾聲。
任杰明掐他鼻子。「別裝睡,如果不來,我就每隔一分鐘打給你,打到你手機爆掉。」
他翻身,嘆息。「你饒了我吧。」
「哥不會是嫉妒我吧?因為我有喜歡的女生了?別這樣,我可以幫你介紹女朋友。」
「我不喜歡女生。」
「哥是同志?」
唉。「是不是我答應你就走?」
「對,而且保證等你見過阿英就會知道,我為什麼為她瘋狂。」
不用見就已經知道,阿英風暴將令全家瘋狂。
約定的日子到了,任憑生戴著墨鏡,站在老建築的二樓長廊等待著,不過他還沒見到阿英和杰明,倒是踫見一個怪怪的女生。
她攀在牆外,撿拾樹梢上的草帽,未經他同意,拿他的手臂當單杠耍,嚴重冒犯他,還害他的墨鏡掉下去。
他決定給她教訓。本來已將她拉回來,但又推開她,害得她驚呼,上身懸空。
「快拉我過去。」她聲音顫抖,卻招來無情眼神。
「原來你還懂得怕啊?」任憑生懶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強,撐不住你的體重。」手上力道還故意松一下。
她尖叫。「不要不要我會死,快拉我過去,拜托。」
「請問,我們很熟嗎?」又問。「你剛剛是把我的手臂當單杠耍嗎?」
「別這樣,那我、我跟你說對不起好了,快拉我過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舊傷,所以在救你的時候,要是撐不住松手了,嚴格說來,也不是我的錯。更何況,我還有律師撐腰。」
「嗄?什麼?你、你不會這樣吧?」
「這里離地面大概三公尺,祝你平安落地。」
「什麼?」
「再見。」松手。
「什麼?你……喂?喂!」她睜大眼,看他松開兩根指頭了,該不會真要放手吧?
他微笑。「bye。」
「不準bye!」她大喝一聲。可惡,沒辦法了,她松開草帽,空出另一只手抓住石欄桿,牙一咬,用力一撐。「嘿咻——」
她很不淑女地翻過攔桿,雙腳終于踏在走廊上。
任憑生豎起拇指。「臂力很強喔。」
「喂!」她怒指著他。「等一下我再跟你算帳。」說完,她急奔下樓。
任憑生看她拾回草帽,摟在懷,親了又親,接著抬起臉,仰望他,得意地揚著草帽燦笑著。
「怎麼樣?撿到了吧?什麼叫不可能?哼。」
「這個,也順便撿吧?」他作勢要踢她的球鞋,她臉色驟變。
「不可以!」
啪——他踢了,並且是以晚晚跑步、夜夜伏地挺身的超強健腿踢出。
智英大叫,拔腿急奔,兩只鞋先是飛高高,隨之各往他處墜。
他好愉快地欣賞著,看她顧左顧不了右,接住其中一只,而另一只呢?另一只竟——
不妙,他臉色微變。那只鞋命運坎坷,墜地後又彈起,然後啪咚一聲,落入緊鄰屋子的排水溝里。
「哇靠——」她奔去,撲跪在地,萬般心痛,不忍卒睹。
這鞋是阿嬤送的,穿了六年,而今卻躺在污水間,此情此景,真教人情何以堪。這下真的結仇了。她猛一回身,指著二樓那個人。「你!」
糟,那人退後一步,攤開雙手,「OK,我賠你一雙。」
「說!你的腳為什麼那麼賤?」她美麗的眼楮幾乎冒火了。
他笑了。「反正你那雙鞋也舊了,穿好幾年了吧?喂?喂!你干麼?不要幼稚了、不可以——
換她撿起他的墨鏡,作勢要擲向他。
「不準!」他怒指。「給我停手,那個東西禁不起摔。喂!」
他驚愕地見她後退幾步,高舉墨鏡,打算助跑後狠狠擲上去。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拍了拍任憑生的肩膀。
「哥!」任杰明來了,他看到樓下的女孩。「阿英?你在干麼?」
「嗄?」阿英煞住腳步,愣住,手停在半空中。
任憑生問弟弟。「她該不會就是你那個溫柔似水、善良惹人愛的女神?」
「對啊,她是我親愛的。親愛的?你在干麼?」
原來啊,原來啊,這就是傳說中的完美女神阿英。呵,杰明啊,今天可看到你的女神的真面目了?
智英僵在原地,瞅著男友。
任憑生問弟弟。「你看她想干麼?」
她想干麼?不知道情況的任杰明微笑著。「阿英,快點上來,我哥來了。」
「弟妹好。」任憑生用力揮手,惡意地笑著。
砸啊,你再砸啊,讓男友看看你氣質多高雅,性情多溫柔,砸不下去了吧?有種你扔啊,快露出你的真面目,不要在男友面前假掰。
她沒種。握高高的墨鏡慢慢地放下來,怒騰騰的表情也收斂了,原本扯著喉嚨咆哮他,這會兒卻乖如綿羊對男友咩咩。
「我馬上上去。」阿英咩。
「阿英好乖。」杰明笑。
啪嚓!
才剛咩完,阿英就折斷墨鏡,其勢之利落果斷,教墨鏡一分為二,且是當著男友及未來大伯的面。
杰明呆掉。
憑生凜容。好你的女神阿英!
僅呆一秒,杰明便重展笑顏,用力拍打哥哥的背。「你看,你看!我們阿英就是這樣頑皮,身體又很健康,哥有見過臂力這麼強的女生嗎?她好特別,對吧?」
「阿英是不是男扮女裝?」
「哈哈哈,哥真幽默。」
總之,拎著濕答答的臭鞋,端著「斷鏡」,阿英走上來了。
有一秒,真的真的只有一秒,任憑生一下轉身向牆,又轉身研究二樓高度,有股沖動想要逃。這女生有夠恐怖,天使面孔,魔鬼身材,還像鋼鐵人般粗暴,她簡直是——進擊的芭比。
「你確定她是女生?」任憑生再問一次,惹弟弟抱肚駭笑到快趴在地。